书城小说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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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约 会(2)

“别忘了我啊,维克托·亚历山大勒奇。”她用哀求的声音继续说,“我可是爱您到极点了,一切都为着您啊……您说,我应当听父亲的话,维克托·亚历山大勒奇……可是我怎么能听父亲的话呢……”

“怎么?”他说时正仰卧着,把两手枕在头下,这话仿佛是从肚子里说出来的。

“我怎么能呢,维克托·亚历山大勒奇,您是知道的……”她默不作声了。维克托玩弄着他的表的钢链条。

“阿库丽娜,你可不是一个愚蠢的姑娘,”终于他说起话来,“所以不要说蠢话。我要你好,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当然你并不傻,可以说,不完全是个乡下女子的样子,你的母亲也并没一直是个乡下女子。可是你毕竟没受过教育,所以别人对你说话,你应该听从。”

“可是这多么可怕啊,维克托·亚历山大勒奇。”

“咳,胡说,亲爱的,有什么可怕的!你这是什么?”他坐近她,继续说,“是花吗?”

“是花。”阿库丽娜沮丧地回答。“这是我采来的艾菊,”她稍稍活跃些继续说,“给小牛吃是很好的。这是鬼针草,可以医治瘰疬病的。您瞧,多么奇妙的花。这么奇妙的花我一生也没有看见过。这是勿忘草,这是香堇菜……还有,这是我送给您的,”她说着,从黄色的艾菊底下拿出一小束用细草扎好的浅蓝色矢车菊,“您要吗?”

维克托懒洋洋地伸手,拿了花,漫不经心地嗅嗅,用手指把这花束转动起来,若有所思地傲慢地向上面看看。阿库丽娜望着他。她那忧郁的目光里,充满着温柔的忠诚、恭敬的顺从和爱情。她怕他,又不敢哭,但同时又要和他告别,又要对他表示最后一次的爱慕;而他呢,像土耳其皇帝一般伸手伸脚懒洋洋地躺着,带着宽宏大量的耐心和屈尊的态度接受着她的崇拜。老实说,我愤怒地注视着他那张通红的脸:在这张脸上,装腔作势的轻蔑的冷漠中,显出一种得意而令人厌恶的高傲。阿库丽娜这时候非常可爱:她的整个灵魂在他面前都信任而热情地展开,倾心于他,向他表示亲热;而他呢:他把矢车菊掉落在草地上,从大衣的插手袋里掏出一片镶铜边的圆玻璃来,把它装到一只眼睛上去,但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地聚拢眉毛,掀起面颊甚至鼻子来支持它,这玻璃片仍是要跌出来,落在他手上。

“这是啥啊?”惊讶的阿库丽娜终于问了。

“单眼镜。”他一本正经地答道。

“干什么用啊?”

“戴上可以看得更清楚。”

“给我看看吧。”

维克托皱起了眉头,但还是把玻璃片递给了她。

“当心,别打破啦。”

“放心,不会打破的。(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一只眼睛上去。)我啥都看不见呢。”她天真地说。

“你得把一只眼睛眯起来啊。”他用不满意的老师的口气说。

她把对着玻璃片的那只眼睛眯起来。

“是这只,不是这只,傻瓜!是那一只呀!”维克托叫着,他没有给她改正错误的机会,就把单眼镜从她那里抢了回来。

阿库丽娜脸红了,微微地笑着,转过脸去。

“看来,这不适合我们用。”她说。

“那当然啰!”

这可怜的姑娘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维克托·亚历山大勒奇,没了您,我们可怎么过啊!”她突然说。

维克托用衣服下摆擦了擦单眼镜,把它放回了衣袋。

“那是,那是,”终于他说起话来,“起初你的确会痛苦的。(他体谅地拍拍她的肩膀;她悄悄地从肩上拉下了他的手,羞怯地吻了吻它。)唔,是啊,是啊,你的确是一个好姑娘,”他怡然自得地笑了一下,继续说,“可是有啥法呢?你自己想想!我和老爷绝不能留在这里的;现在快到冬天了,乡下的冬天——你是知道的——真糟透了。在彼得堡可就大不同啦!在那儿,简直妙极了,像你这样的傻子是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多么好的房子、街道,还有社交、教养——简直令人惊叹啊!……”阿库丽娜小孩一般略微张开了嘴,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不过,”他补充说,就在地上翻了个身,“我干吗说这些给你听呢?反正你是不会懂的。”

“为什么呢,维克托·亚历山大勒奇?我懂,我全都懂。”

“瞧你这样子!”

阿库丽娜低下了头。

“从前您可不是这样对我说话的,维克托·亚历山大勒奇。”她说道,没抬起眼睛来。

“从前?……从前!瞧你!……从前!”他似乎在发怒。

他们两人都沉默了。

“我该走了。”维克托说着,已经用胳膊肘把身子撑起来。

“再待一会儿吧。”阿库丽娜用恳求的声音说。

“还等什么呢?……我已经跟你告别过了。”

“再待一会儿吧。”阿库丽娜又说道。

维克托又躺下了,吹起口哨来。阿库丽娜的眼睛一直不离开他。我看得出,她在渐渐地激动起来了:她的嘴唇抽搐着,她的苍白的面颊微微泛红了。

“维克托·亚历山大勒奇,”她终于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起话来,“您太过分了……您太狠心了,维克托·亚历山大勒奇,真的!”

“怎么狠心了?”他皱着眉头问,略微抬起头来向着她。

“太过分了,维克托·亚历山大勒奇。在分别的时候,您多少该对我说句好话呀,哪怕说一句也好,对我这苦命人儿……”

“要我对你说什么好呢?”

“我不知道。这个您很清楚,维克托·亚历山大勒奇。您就要走了,哪怕说一句话也好……我该咋办呢?”

“你这人真奇怪!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就一句话也好……”

“瞧,老说这一套。”他懊恼地说着,站起身来。

“您可别生气啊,维克托·亚历山大勒奇。”她好不容易忍住眼泪,连忙说。

“我并没生气,只是你太傻……你要求什么呢?反正我是不会娶你的,不能同你结婚的,懂吗?那么,你还要什么呢?要什么呢?”他把脸往前伸了伸,仿佛在等候回答,同时又叉开了手指。

“我不要什么……并不要什么。”她结巴地回答,壮着胆子向他伸出一双颤抖的手,“说一句话也好,在分别的时候……”她的眼泪像小溪一般淌了下来。

“唉,你又哭了。”维克托冷淡地说,把帽子从后面拉到眼睛上。

“我并不要求什么,”她抽泣着,双手遮住了脸,继续说,“可我以后在家里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啊?我以后日子该怎么过呢,我这苦命人会遇到什么呢?他们会把我这孤苦无依的人嫁给我不喜欢的人……唉,我命真苦啊!”

“唠叨吧,唠叨吧!”维克托原地换着脚,喃喃地低声说。

“你就说一句话也好,只说一句话……就说‘阿库丽娜,我……’”

突然迸发的伤心的号啕大哭没让她说完这句话,她倒了下去,把脸贴在草地上,悲戚地痛哭起来……她全身痉挛地起伏着,后脑勺忽高忽低……长久压抑在心里的悲痛终于滔滔不绝地倾泻出来了。维克托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站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子,大踏步离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下来,抬起头,跳起来,回头望一望,失望地拍一下手。她想追上去,但是她两腿发软,跪在地上了……我忍不住了,就向她奔过去,她一看见我,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股力量,立刻轻轻地叫了一声,站起身来,就消失在树木背后了,留下一地散乱的花。

我站了一会儿,捡起那一小束矢车菊,走出林子,来到田野。太阳低低地挂在淡白晴朗的天空,它的光线也似乎变得暗淡而冷却了。它们没有发出光辉,散布着一种均匀的、几乎是含有水分的光。离黄昏不过半个钟头了,但是晚霞勉强燃烧着。一阵阵的风经过黄色的、干燥的收割过的庄稼地,拂面而来;卷曲的小叶子在这些收割了的庄稼地前飞快地随风飞扬起来,穿过田野,穿过道路,沿着树林席卷而去;树林向着田野的“墙”一般茂密的一面,全都颤抖着,发出细碎的闪光,清晰而不耀目;在红橙橙的草木上,在草茎上,在麦秆上,到处都有秋蜘蛛的无数的丝一起一伏地闪烁着。我停住脚步,一阵哀愁袭上心头,透过凋零的自然景物那虽然清新却不愉快的微笑,似乎沮丧地担心着冬天的逼近。一只小心的老鸦,用翅膀沉重而剧烈地划破了空气高高地从我头顶飞过,又转过头来向我斜瞄了一眼,接着就爬升,断断续续地叫着消失在树林后面了;一大群鸽子从打谷场欢快地飞来,突然盘成圆柱形,纷纷散落在田野中——这就是秋天的特征!有人驾着大车在光秃秃的小丘后面经过,空车子发出巨大的响声。

我回到了家,但那可怜的阿库丽娜还久久停留在我的脑中。 她的矢车菊,早已枯萎了,到现在还保存在我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