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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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车轮的响声(1)

“我来向您报告一下。”叶尔莫莱走进小木屋说道。这时我刚吃过午饭,躺在行军床上,打算休息一会儿,这次出去打了不少松鸡但也相当受罪。 七月中旬的天气,真是热啊……

“报告:我们的散弹全打完了。”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散弹打光了?怎么回事?从村里带来的差不多有整整三十磅呢!满满的一大袋啊!”

“是啊,袋子很大,足够两个星期用啊。可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袋子上开了破洞吧,不管怎样,散弹确实没有了,就剩下十发了。”

“那我们现在该咋办呢?最好的地儿就在前面,还说明天要去打六窝松鸡的呢。”

“派我到图拉去吧。离这儿不远,也就四十五俄里。只要您吩咐一声,我立刻一口气飞马跑一趟,带一普特散弹来。”

“你啥时候去呢?”

“现在就走吧!干吗耽搁时间呢?不过要租几匹马。”

“干吗要租马?自己的马养来做啥呢?”

“自己的马不能用了。辕马的脚瘸了,瘸得可厉害了!”

“啥时的事?”

“前几天,马车夫带它去钉马掌。马掌钉好了,大概碰到个不大在行的铁匠,现在它的一只脚简直踩不下去——是前脚——它只得把前脚蜷缩提起来,像狗一样。”

“咋回事啊?那至少已经把马蹄铁给它拿掉了吧?”

“没有,没有拿掉。一定得把它拿掉。大概钉子钉进它的肉里去了。”

我吩咐把马车夫叫来,才知道叶尔莫莱并没有说谎:辕马的脚的确踩不下去了。我连忙叫人把它的马蹄铁拿掉,让它站在潮湿的泥土上。

“怎么样?让我租几匹马到图拉去吧?”叶尔莫莱又来缠着我。

“难道这荒僻的地方还能租到马吗?”我不禁懊恼地叫喊起来。

我们所在的村庄偏僻而又荒凉,所有的居民都贫穷,我们好容易才找到这间虽然没有烟囱然而还算宽敞的小木屋。

“能啊,”叶尔莫莱淡定地答道,“说到这个村庄,您的话很对,可是这里以前住着一个庄稼汉,很聪明!又有钱!他有九匹马。他自己已经死了,现在他的大儿子在当家。这人是傻瓜中的傻瓜,可是还没有败完老子的财产。我们可以跟他要马。您吩咐一声,我这就去叫他来。听说他的几个弟弟倒是挺机灵的,可是他毕竟是他们的头儿。”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老大!做弟弟的当然得听他的!”这时叶尔莫莱狠狠地数落了做弟弟的一顿,说得很难听。“我去叫他来,他可是个本分人,跟他咋会谈不拢呢?”

叶尔莫莱去叫“本分人”的时候,我转念一想:我亲自到图拉去一趟也不错吧?第一,我可有教训,对叶尔莫莱很不信任,有次我派他到城里去买东西,他答应一天之内就搞定我交办的事,哪知他去了整整一星期,把所有的钱都拿去喝了酒,坐着竞速马车去的,却走着回来;第二,在图拉,我有一个熟悉的马贩子,我可以找他买一匹马来换掉跛脚的辕马。

“就这么定了!”我想,“我自己跑一趟,路上还可以睡一觉,何况这四轮马车还算平稳。”

“带来了!”一刻钟后,叶尔莫莱大喊一声,闯进小木屋来。他后面紧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庄稼汉,穿着白布衫、蓝裤子和树皮鞋,浅色头发,近视眼,蓄着棕黄色的尖形胡子,鼻子长而丰满,嘴巴张开着。看样子他的确是个“本分人”。

“您跟他谈吧,”叶尔莫莱说,“他有马,他愿意出租。”

“这样,我……”这庄稼汉用略带沙哑的声音结巴地说,同时甩了甩他那稀疏的头发,用手指抚摸着他手里帽子的帽圈,“我,是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庄稼汉低下了头, 似乎在想什么。

“你问我叫什么名字?”

“是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费罗飞。”

“很好,费罗飞老弟,听说你有马,你去带三匹马到这儿来,我们要把它们套在我的四轮马车上——这马车是很轻的——你载我到图拉去一趟吧。这两天夜里有月亮,很亮,赶车也凉快。你们这里的路怎么样?”

“路吗?路倒没什么。从这里到大路上,不过二十俄里光景。有一个小地方,不是很好走,别的都没有什么。”

“那小地方怎么不好走呢?”

“浅滩,要蹚水过河。”

“难道您自己到图拉去?”叶尔莫莱问。

“是的,我亲自去。”

“噢!”我那忠实的仆人说着,摇摇头。“噢——!”他又说一声,啐了一口,就走出去了。

显然,图拉之行对他来说已不再令人向往,这事跟他已毫无关系了。

“你路熟吗?”我问费罗飞。

“路咋会不熟呢!不过我,就是说,按您说的办,可是总不能……因为这样突然地……”

原来叶尔莫莱在租用费罗飞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叫他不用担心,会付钱给他这个傻瓜的——也不过这么一句话!费罗飞虽然——照叶尔莫莱的说法——是一个傻瓜,对于仅是这样的一个声明却不能满意。他向我要价五十卢布——很高的价格,我还他十卢布——很低的价格。我们开始讨价还价,费罗飞起初坚持,后来开始让步了,但是很不爽快。这期间叶尔莫莱进来了一会儿,对我说:“这傻瓜,(费罗飞低声说:‘瞧,他的口头禅!’)这傻瓜完全不懂得算账啊。”他顺便提醒我一件事:大约二十年前,我母亲在两条大路交叉的旺地开的一个大车店倒闭了,就是因为派到那里负责经营的那个老仆人完全不懂财会,只晓得数量多便是好,这就是说,例如拿一个二十五戈比的银币当作六个五戈比铜币付给人家,同时还要大骂人家。

“嘿,你呀,费罗飞!你真是一根筋啊!”叶尔莫莱喊叫着,嘭的一声把门一关,走出去了。

费罗飞一句话也没反驳,他仿佛意识到:名字叫作费罗飞的确不大好,一个人为了这样的名字是该受责备,虽然实际上这要怪神父没对,因为在行洗礼的时候没有好好地给他意思意思。

我终于跟他讲定了:二十卢布。他回去牵马,过了一个钟头,牵了五匹马来,以便选择。马都还不错,虽然它们的鬃毛和尾巴都很杂乱,肚子很大,像鼓皮一样紧绷。费罗飞的两个弟弟跟着他来了,他们一点也不像他。身材短小,眼睛黑溜溜的,鼻子尖尖的,他们的确给人“机灵”的印象;他们说话说得既多且快,正像叶尔莫莱所说的“话唠”,但是他们都听从这个大哥哥。

他们把四轮马车从棚子里拉出来,收拾好车子,套上马匹,忙活了一个半钟头光景。一会儿把绳索松了,一会儿又扎得紧紧的。两个弟弟坚持要“灰斑马”驾辕,因为“它下坡走得稳”,但是费罗飞决定用“粗毛马”,于是就把粗毛马套在车辕上了。

他们往马车里铺了干草,把跛脚辕马的马套具塞到座位底下,以便在图拉买了新马就可以配上去。费罗飞还跑回家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穿着他父亲那长长的白色的宽长袍,戴着高高的毡帽,穿着涂油的靴子,得意扬扬地爬上驾车台。我坐上了车,看一看表:十点一刻。叶尔莫莱也不跟我道别,去打他的狗华列特卡了;费罗飞拉动缰绳,尖声细气地唤喝起马来:“嘿,你们这些小家伙!”他的两个弟弟从两旁跑过来,拍打着副马的肚子,马车就开动了,转出门外,走上街道;那匹粗毛马想回到自己家里去了,但是费罗飞打它几鞭,开导了它,于是我们就开出村庄,上了茂盛的榛树丛中那非常平坦的道路。

夜晚晴朗宁静,最适合赶路。风有时在丛林里瑟瑟地响,摇曳着树枝,有时完全静止了;天空中某些地方有凝滞不动的、银色的云;月亮高挂在天心,皎洁地照亮了四周。我伸直身子,躺在干草上,正想打瞌睡,……但是想起了那个“不是很好走的地方”,抖擞了一下精神。

“喂,费罗飞,离浅滩还远吗?”

“浅滩吗?还有八俄里光景。”

“八俄里,”我想,“没一个钟头走不到。我还可以睡一会儿。”

“费罗飞,路你熟吗?”我又问。

“路咋会不熟呢?又不是第一次走……”他接着又说了些什么话,但是我已经不去听他……我睡着了。

让我醒来的,不是我自己要恰好睡一小时的想法(这是常有的情形),而是我耳朵底下的一种虽然轻微但很奇怪的汩汩声和潺潺声。我抬起头来,多么奇怪!我照旧躺在马车里,但是马车的周围,离开马车边缘不过半俄丈高的地方,有一片水映着月光,泛着涟漪。我往前面一望:费罗飞低着头,弯着背,木偶一般坐在驾车台上;再前面,在潺潺的流水上面,望得见弯曲的轭木、马的头和背脊。一切都静止不动,鸦雀无声,仿佛在魔法的王国中,在梦中,在神奇的梦中……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从车篷底下向后面一望,原来我们正在河中央,河岸离开我们大概约有三十来步!

“费罗飞!”我叫了一声。

“干什么?”他回答。

“还说‘干什么’,得了吧!我们到底在哪里啊?”

“在河里。”

“我知道在河里。可是这样我们马上就要淹死的。你这样算是过浅滩吗?咦?你睡着了,费罗飞!你回答我呀!”

“有个小小的失误,”我的车夫说,“大概方向偏了一点,走错了路,现在要等一下了。”

“啥叫‘等一下’,我们等啥呢?”

“让这粗毛马看看方向,我们跟着它走。”

我从干草上坐起来。辕马的头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在明亮的月光底下,只能看见它的一只耳朵微微地动着——有时向后,有时向前。

“它也睡着了,你的粗毛马!”

“不,”费罗飞回答,“它在那里嗅水。”

一切又都安静了,只是水还在发出微弱的汩汩声。我也茫然了。

月光,夜色,河水,河里的我们……

“这是什么在咝咝响啊?”我问费罗飞。

“这个吗?是芦苇荡里的小鸭子……也可能是蛇。”

辕马的头忽然猛地摇起来,耳朵也竖了起来了,打起了响鼻,身子抖动起来。“嗬——嗬——嗬!”费罗飞突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他挺起身子,挥起马鞭。马车立刻离开了那地方,它断了河水的波浪向前猛力一冲,摇摇摆摆地开动了。起初我觉得我们在往下陷了,往深的地方陷下去了,但是经过了两三次冲撞和陷落之后,水面仿佛突然低了下去。水面越来越低,马车就从它里面生出来了,瞧,车轮子和马尾巴都露出来了。于是,那些马搅起激烈而粗大的浪花来,在这朦胧月光下飞溅出来的浪花,好似金刚石的——不,不是金刚石,而是蓝宝石光束;马儿们愉快地、一鼓作气把我们拉到了沙岸上,撒开光滑润湿的脚,沿着道路往山里奔去。

我心想:费罗飞现在大概要说“您瞧,我的话是对的”或者类似这样的话了吧?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因此我也认为不必去责备他的疏忽了,于是就躺在干草上,想再睡一会儿。

可是我睡不着,倒不是因为打猎没感到疲倦,也不是因为我所经历的恐慌赶走了我的睡意,却是因为我们来到了景色非常漂亮的地方。这是一片辽阔、滋润而茂盛的大草原,其中有无数的小草地、小湖泊、小川、尽头丛生着柳树和灌木细枝的小港,是纯粹俄罗斯风格的、俄罗斯人所爱好的地方,很像我们古代传说中的勇士骑着马射击白天鹅和灰鸭子的地方。被车马压平了的道路像一条黄色的丝带一般蜿蜒着,马跑得很轻快。我不能闭上眼睛,只管欣赏着!一切景物都在可爱的月光下柔和地、匀称地从两旁浮过。费罗飞也被感动了。

“我们这一带叫作圣伊戈尔草原。”他回过头来对我说。

“再过去点就是大公草原。这样的草原在全俄罗斯找不到第二个——多美啊!”

辕马打一个响鼻,颤动一下。“天哪!”费罗飞庄重地低声说。“多美啊!”他又说一句,叹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哼了一声。“快要开始割草了,这地方的干草耙积起来该有多少啊——真不得了啊!河湾里鱼也很多,多么好的鳊鱼!”他拖长调子说道,“总之一句话:人真不该死的。”

他忽然举起一只手来。

“啊!瞧!在湖上,不是有一只苍鹭站在那里吗?难道苍鹭晚上也捉鱼?哈哈!这是树枝啊,不是苍鹭。看错了!月亮老是骗人。”

我们就这样走着,走着,可是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草原的尽头,这里出现了一些小树林和开垦了的田地,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闪着两三点灯光——到大路只有五俄里光景了。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