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时间回到三个月后,东暖阁,公孙大娘的闺房内——
“多情总带憾……相思也无端……”陌生的曲调、轻轻的吟唱,引得来人在窗前驻足。
“停!”公孙大娘打断绿衣少女,皱眉道:“惠丫头,你今天很不专心哟,怎么老是出错啊?”
惠茶面上一红,撒娇道:“大娘,这词也太拗口了。而且这词……”这词虽美,却稍显露骨,她一个大姑娘家是怎么也唱不出口的了。
公孙大娘一愣,笑了,“也真难为你了,不过你总得试着去学啊,大娘可只有这种曲子啊。”怎样对一个古代人解释现代音乐呢?她已经在尽量改变曲风想要融入古韵当中了。
“不如大娘完整地唱一遍给惠茶听,惠茶回去后再琢磨琢磨。”谁都知道大娘的歌喉有如天籁,只是很少唱而已,她得把握机会一饱耳福才行。
看穿了惠茶的鬼心思,公孙大娘微微一笑,开始轻唱——
看苍天无比浩瀚,繁星多灿烂;
叹世间颠沛离乱,阴阳两分散。
多情总带憾,相思却无端;
剪不断,偏又梦里纠缠。
曾经是深情缠绵,承诺到永远;
如今却各自思念,爱恨天地间。
这人世红尘,真真假假如梦幻;
怎堪从今后恩怨牵绊?
该清清楚楚面对痛与伤,
还是冷漠一切看淡?
怎奈痴心一片无人管,
怎堪梦醒后自己为难?
该明明白白痴与恋不能尝,
还是任其一生苦苦纠缠。
“怎么了,惠丫头?”唱完后,公孙大娘疑惑地望着泪眼汪汪的惠茶。
“太悲伤了!”惠茶抹抹眼泪,孩子气地道:“惠茶不想唱了。”
“傻丫头,这世上的事儿哪能都如意的。”公孙大娘笑笑。这首歌是她在现代时无意间听到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印象这么深刻。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些哀怨缠绵的艳词,但却独独钟爱这一首。
何况,她和家人也算得上“阴阳”两隔了。她离开四年了,不知依凰和哥怎么样了,一千多年啊,这是怎样的一个距离啊!
“原来大娘还有一副好嗓子。”唐沛从屋外走进来,俊朗的脸上挂着温煦的笑容。
惠茶的脸上顿时灿若朝霞,娇羞地喊了一句:“唐大哥!”
“你听见了?”公孙大娘对上他含笑的黑眸,那暖暖的笑意让她想起了一个人,她恍惚了一下。
“大娘想在我的身上找谁的影子呢?”低沉的嗓音中带着淡淡的嘲讽和犀利。
她回过神来,皱眉道:“惠丫头呢?”
“早跑了。”唐沛找了处地方随意坐下。
这倒奇了,怎么最近惠丫头一见到唐沛就跑呢?“啊!”明白了,她怎么忽略掉了女孩家的心思呢。仔细打量一下唐沛,见他剑眉飞扬入鬓,黑眸灿若寒星,唇略厚,眉宇之间线条柔和,虽不是宋玉潘安之貌,却也俊朗挺拔、英气逼人,难怪小丫头会动心了。
唐沛被她算计的眼光看得有些发毛,戒备地问:“看我干什么?”
“惠丫头看上你了!”百分之百幸灾乐祸的口吻。
唐沛抛给她一个“那又如何”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坐在镂空雕花木椅上。
“反正你又没有娶妻,我将惠丫头许给你如何?”芙蓉面上泛起妩媚的笑意,淡化了大娘的冷傲,看起来娇憨动人。
她的笑如春风拂柳,撩拨着他的情思,但他垂下的黑眸中却闪过了一丝愤怒,而后抬起头来,却仍是一副温和敦厚的笑脸,“我倒是不急,反而是大娘你,莫要等到人老珠黄了才来后悔,趁现在还算是风韵犹存……”飞来的东西打断了他的话,唐沛机灵地闪到屏风后面,心有余悸地望着怒火冲天的俏佳人,好狠啊,居然用纸镇砸他。
“臭小子,你居然说我……老!”她哪里老了?二十六七在她那个年代正是处于妩媚与纯真之间的年纪。虽然到这里是比较吃亏,可用得着这么损她吗?
“大娘,你已经二十六了,难道要我昧着良心说你正值二八年华、青春年少吗?”迷恋她的美貌只会被她拒于心门之外,激怒她才能撤下她的心房,才能让她相信他是毫无企图的。
“臭小子……”公孙大娘喝骂道,艳红的双颊使她看起来生气勃勃。看来他的“破冰”行动成功了。
“小子长小子短的,还说你不老,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喂……”床上的绣花枕头朝他飞了过来,唐沛顺手挡了回去。
被挡回的枕头撞上公孙大娘的胸口,激得她气血翻腾,跌坐在床上,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唐沛大惊,飞步上前将她扶起身来,轻拍她苍白的颊,急急地唤道:“大娘,大娘……”
悠悠回过神来,她抓着他的双臂撑起虚弱的身躯,骂道:“你怎么……不懂得控制力道……我差点被你打死了……”她在抓他的同时,“很不小心”地在他的手臂上“轻轻”地掐了一下。反正打不过,使使阴招也无妨啊。
“你不是会武功的吗?怎么会避不开啊。”她的剑术高超绝伦,应该是师出名门的,为何会被他轻微的反振力所伤呢?她的反应就像一名不谙武功的柔弱女子。
“谁规定懂得剑术就一定会武功?会武功就一定修了内力?你以为我是无敌女啊。”她睨了他一眼,紧捂住胸口。这小子在哪练了这么一身好武功啊?真要命。
唐沛执起她的皓腕一探,奇道:“你不曾修习内功心法?”见她捂住胸口,脸色惨白,怜惜与愧疚之意油然而起,他的右掌毫不避嫌地贴上她的胸口,然后用左掌扶住她的后腰,助她运功疗伤。
热力在她的四肢百骸扩散开来,面色也逐渐红润了起来。
唐沛撤掌收势,关心地问:“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公孙大娘微微一笑,轻拍胸口,“好多了,谢谢你。”
“你不用谢我,是我把你打伤的。”黑眸一黯,看来他日后得留神点,大娘并非他想象中的那般,稍一大意,武人的粗糙只会伤了她,“从今天起,我教你简单的吐纳功夫,日后你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受伤了。”
“那可不成,你不会占星术就够让我吃亏了,现在还要我练功自保,你当真准备在异芳阁白吃白住啊?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公孙大娘笑着取笑他。
“好,好,从今往后你的安危就是我的责任,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似诺言似玩笑,他半真半假地回应,看着她的反应。
她一愣,内心涌起莫可名状的温暖,“你师父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徒儿已经如此了得,师父必不是泛泛之辈。贞观时有李淳风和袁天罡,开元年间还有哪些奇人异士呢?
“他老人家云游四海去了,行踪飘忽不定,只有等待机缘了。”为何她会对观星占卜术如此迷恋,甚至到了日夜精研的地步?还有那些关于地质、怪力乱神方面的也是。
“每次都这么说。”她不满地嘀咕,不经意间流露出女儿家的娇态,打破了努力营造的冰山形象。也许是因为对他不曾防备吧,他的年龄跟默森差不多,小她三岁。一下子心血来潮,她高兴地建议:“我们来结拜吧,反正你跟我的堂弟差不多大。”
“不行!”唐沛一声怒吼。但是,当他望见公孙大娘错愕的神情,他猛然一怔,知道自己反应过大了,生怕引起她的怀疑,心虚地解释:“你要是端起长姐如母的架子,我岂非要被你奴役一辈子?我才不干此等蠢事呢。”她想要当他的姐姐,但他要的可不是单纯的姐弟关系。
“刚才还说要保护我一辈子呢。言犹在耳,现在却想溜之大吉。啧啧,人心隔肚皮哟。”她睨着他,直盯得他面色发窘。
“那不如这样,我吃亏点,娶你好了。”他眼睛一亮,开心地建议着,黑眸中闪着戏谑,不让她起疑。
“你吃亏点?!天哪,我要是嫁你才真的昏头了,臭小子!”她笑骂,“好鬼的心思哟,敢情你算起‘出嫁从夫’的账了。”
他一撇嘴起身走人,低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昏头的。”黑眸中闪过势在必得的光芒。她太强了,有钱有势,还有洛王爷撑腰,也许该让她换个环境了,不然的话,让她一辈子躲在这金砖玉瓦的城墙里,岂不是浪费了?
异芳阁往后延伸是一大片梨树林。
身穿白衫的女子正斜倚在梨花树下。微风拂过,她与纷纷的落英溶成一色,裙裾翻飞,宛如层层浪花;美景如画,而她就是画中的神韵,让画鲜活了起来。
她的星眸微闭,状似悠闲,但红唇轻抿,又似在忧思;洁白的花瓣落在她的眼上,睫毛扑闪,一双澄清如水的美丽眸子睁开来,她仰起头,双臂微张,长袖飞扬。
一个由梨花幻化成的仙人!唐沛看得忘了呼吸,只觉得置身仙境。一直知道她很美,但能让他失神的还是第一次,他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棵梨树后,慢慢地发现她有些不对劲。
玉足一点,她在落英缤纷的空地里轻舞,挥舞的衣袖带着魔力,片片花瓣在她身边旋转,然后不舍地落地,眷恋着这场轻歌曼舞。
右臂高举,她拔掉发髻间的白玉簪子,一头亮丽顺滑的乌发如黑瀑般倾泻下来,长长的发丝随着她的舞步在空中飞扬,旋落的花瓣嵌于其间;美丽的身段柔若无骨,随意挥洒,曼妙的舞步似奔月的嫦娥。
突然间,她迅速地旋转起来,舞姿也变得刚劲有力,跳跃轻松明快,举手抬足间带着逼人的英气,仿若征战的女将军;落花绕她而飞,直让天地间黯然失色,存在的只有她的舞。
事实上,她在异芳阁舞台上表演的剑舞远远不如今日所见。这才叫刚柔并济,美仑美奂,但是……
膝盖一麻她跌坐在地上,怒瞪来人,桃花面上犹有泪痕。
她在思念她的亡夫吗?心中一痛,唐沛状似轻松地问:“发泄够了?”长臂一探,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公孙大娘顺势扑进他的怀中,哽咽道:“让我靠一下,一下子就好。”她佯装了四年坚强在瞬间决堤,她好想念她的家人,好想,好想。
唐沛一僵,搂紧了怀中的人儿,胸前****的清凉却冷却了他的热情,喑哑道:“他……就这么让你痛不欲生吗?”
她从他的怀中抬起满是泪痕的面孔,疑惑地问:“‘他’是谁?”
“你的亡夫!”仿佛从牙缝中迸出来的,他脸色变得铁青,不若刚才的自在轻松。
“亡夫?”她迷惑地望着他,有些茫然,随即恍然大悟——为了方便,她对外人一律佯称自己是个寡妇呢,“我想念我的亲人,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也不知道还见不见得着!”
“你的亲人?”她不是举目无亲吗?
微微一笑,她退出他的怀抱,轻声道:“我有亲人很奇怪吗?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难道你以为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从来没听你说过。”唐沛由着她退开自己的怀抱,忽觉空虚。
“是吗?我也不知道跟谁说,今天不知怎么就跟你说了。”她笑笑,自己也有些搞不明白。
唐沛心中一喜,笑道:“你的亲人住在哪儿?怎么不接过来一起住?”
公孙大娘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索性不答。两人静默在花瓣纷飞的梦境中。
“大娘!”惠茶气喘吁吁地跑来,打断了两人的迷思。
唐沛抢先一步问:“何事?”
惠茶面色一红垂下螓首,却又害羞地偷瞄心上人,嗫嗫道:“王爷请……大娘过府……一叙,说是青潋姐姐临盆在即……想见大娘。”
短短几句话,惠茶说得断断续续的。唐沛皱着眉头听完,心中酸酸涩涩的。
“什么时候?”公孙大娘走上前来,把披散的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在古代,除了在丈夫面前之外,女子是不能解发的,她又干了一件违背礼教的事儿,古今有别啊,被搅乱的命盘什么时候才能步入正轨。
“明早派马车来接。”大娘怎么会和唐大哥在一起?
“我明天和你一起去。”见大娘要拒绝,唐沛赶紧补了一句,“多一个人总方便一些,免得……尴尬嘛。”他含蓄地暗示着大伙儿心知肚明的秘密。
公孙大娘睨了他一眼,沉吟道:“那就一起去吧。”然后,她和惠茶慢慢走远,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只剩下漫天飞舞的梨花。
唐沛收起温煦的笑容,沉下脸来,唤道:“慕青。”
一道黑影从一棵梨树上飞下,单膝点地,聆听主人示意。
“依计行事。”唐沛冷声吩咐,只有折翼的鸟儿才会安心地待在为它精心打造的笼子里。他迈开大步朝着她们离开的方向而去,回头又撇下一句:“最好不要伤人。”
华丽的马车在长安大街上疾驰,路人纷纷退避三舍,厚重的布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不知道是哪府哪户的贵人。
“青丫头也要当娘了,一晃四年就过去了,真快啊!”他们探望过青潋后,就急急返回异芳阁,李洛再三挽留也没能留住人。
“大娘羡慕了吧,其实你也可以啊,我……”唐沛笑嘻嘻地坐在她对面,正欲出言调侃,突然马儿嘶鸣,人立起来,车内一阵剧烈的摇晃。唐沛使了一个千斤坠,稳住身形,公孙大娘可没这般功夫,险些跌出车外。
长臂一揽,将她摇晃的身躯搂入怀中,然后飞身下车。
“等我!”匆匆交代一声,他施展绝妙的轻功追赶上马车,跃上去制住疯马。在街坊的掌声中,他回身走向一脸焦急的公孙大娘,轻松地笑道:“吓着了?”
她瞪了他一眼,嗔道:“你还说。刚才情况那么危急,你居然还冲上去……”
没有细想,他伸手将她垂下的发丝挽回耳后,仿佛做了千百次那般自然,“如果我不去制住它,马就会伤了路上的行人,而它要伤我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耸耸肩,笑道:“如果你真的见死不救,那就准备卷铺盖走路吧。”
“原来你是在试探我。”唐沛故作恍然大悟地说。就知道她绝不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不然他哪有机会遇见她,说来他俩的这份机缘,也是因为她的善心得来的。
“那现在怎么办?”用走的吗?
“再雇一辆马车吧,不过地方有点远,你能行吗?”
说得她好似一直养尊处优、车马代步一样,“算了,反正时间还早,我们走回去吧。”
唐沛露出一个炫惑的笑容,垂下的黑眸掩藏了他真正的心思——慕青应该把事情办妥了吧。
“大娘,你的家里有哪些人呢?”知道她对家人有着深厚的情感,他率先打破沉寂。
“我家算是……一个大家族吧,姑奶奶是……族长,我有几个堂姐弟,还有一些从小长大的朋友,像亲兄妹的那种。”想到家人,她的心一阵温暖,表情也柔和下来,笑容里含着如春风徐徐般的暖意,不像以前笑也是勉勉强强的。“青梅竹马?”她的丈夫也是吗?所以她才会如此思念,连一点机会也不给旁人,只是紧紧地守护着自己的心。
她笑笑,“算是吧,哥是我们的老大,从小就很照顾我们。”
“哥?”他皱眉,显然不喜欢这个称呼。
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她颔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是谁?”唐沛不耐烦地追问。
“我的堂姐夫。”
松了一口气,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你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她一怔,轻咬红唇,“他们在很远的地方,我……见不着……”千年之隔啊,怎能相见,而且她又找不着回家的路。
他一笑,不在意地说:“能有多远呢?车马、船运还不能到吗?改天我陪你回家省亲。”
公孙大娘没注意到他话中的深意,苦笑道:“我忘了回家的路。”停顿了一会儿,她一脸热切地望着唐沛,“也许你师父能帮我找出来。”
“是吗?”他有些不信,“中原姓公孙的虽不少,但也不愁查不出来。”他以为她只是和家人失散了这么简单,依他的脉络关系,应该不难。
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回答:“我本不姓公孙,是因为一家救我的老夫妇才改过来的。”最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唐朝历史上根本就没有她武别鹤这个人,而她又与王孙公子有很多接触,怕被好事者记入其中。
唐沛眼睛一亮,凝视着她柔美的侧脸,无声地询问。
公孙大娘仰起头来,对他露出笑颜,第一次说出自己的真名:“我叫武别鹤。”然后,看见残阳如血,烧红了半个天空,在她熟悉的方向火光冲天,与残阳相互辉映,天地间惟有红。
“天啊!”公孙大娘奋力地朝着有很多人围观的方向冲去,仓促间却踩着了自己的裙摆,扑倒在地上,印了满脸的灰尘。
唐沛迅速地将她从地上抱起,几个起落已到人群之外。
“大叔,发生了什么事?”她急急地抓住身边一个年越半百的老伯,神色仓皇地问。
“这么大的火,还问发生了什么事。”老伯摇着头走开。
她拼命地往里面挤,可围观人太多,她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微一皱眉,唐沛提起她的身躯从众人头顶上飞过,落在最前面。
残桓断壁瞬间倾塌,她的心也跟着沉入绝望的深渊。四年的心血付之一炬,茫然间,她朝着大火的方向移去……“你疯了吗?”唐沛一把将她拽住,怒意渐凝聚全身。
“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人?唉,这么大的火。”群众甲如此说着。
“有也烧死了。”
她猛一惊,甩开他的大掌向火场奔去。突然后颈吃痛,她沉入了黑甜乡。
唐沛抱起昏迷不醒的公孙大娘朝着相反的地方奔去,一场大火改变了两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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