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大厅。
当涌动的人群一股脑地从出口一涌而出的时候,李云泽的头感到了一丝眩晕。三年了,终于回归故土,三年,不长也不短的时间,故土对于他而言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受,那种感受带着些许的陌生,些许的眷恋,还有些许的排斥。
护栏外,是前来接机的人们,翘首以盼中,有个五十多岁,衣着考究,气度非凡的男人朝这边挥了挥手,李云泽看清了——那正是他的父亲。
哦,父亲,多么亲切的字眼!三年未见,换做别人,肯定就冲上去拥抱一番了,可是他——李云泽,偏偏无法做到。因为正是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移情别恋,抛弃了他最亲爱的母亲。一想起母亲,他的心就不由得纠结起来,母亲那忧郁的眼睛,哀哀的神情一直是他的心头挥不开,躲不去的伤痛。
“嗨,云泽,这里!”他的父亲在那边大叫。
李云泽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父亲的样子显得很兴奋,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然后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臂。
“回来了?回来就好啊 !”
李云泽的喉头动了一下,有个亲切的字眼仿佛要从喉咙里窜出来,但是又被他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他没有说话,从脸上挤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算是做了回应。
对于他的冷漠,父亲并不介意,他依然那么兴致勃勃地望着他。多年以来,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彼此的状态:父亲看他的神情永远是带着愧疚的欣喜,而他则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这种冷漠从母亲被抛弃的那一刻起一直延续至今,不曾改变。
坐在父亲的奔驰轿车里,李云泽默默地看着车窗外的这个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道路似乎变窄了一般,总容不下那么多的车子,堵车的情况更加严重了,二十多分钟的路程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站在父亲的别墅前,李云泽有片刻的迟疑,这里是父亲和那个女人的家,印象当中他只来过两次:一次是母亲病重;一次是母亲去世。这里带给他的永远是沉重与悲凉。
门开了,那个女人迎出来,她还是那么年轻,十多年过去了,岁月在她脸上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光洁的额头,高挑的眉毛,脸上的皮肤散发出一种健康的光泽。一个女人,快不快乐不用多说,只一眼便能看出来。她是养尊处优的贵妇,而母亲只是个遭人遗弃的怨妇,两者永远都无法相提并论。
“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李云泽拉回渐远的思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极小的声音算是给她的答复,对这个女人的态度和对父亲是一样的——冷漠。
“大哥——”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坐着轮椅的少女一脸欣喜地来到面前。
“潇潇!”看着比自己小十五岁的妹妹,李云泽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潇潇是父亲和那个女人的孩子,漂亮、聪明,可惜五岁那年一场车祸让她失去了站的权利。上天是以此来惩罚父亲的吗?如果是,那么大人犯下的错又为何要报应在孩子身上,毕竟她是无辜的。
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李云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考完试了?”
“考完了!”
“又是第一吗?”
“嗯——我要向大哥看齐!”潇潇一脸灿烂的笑。
这样的笑出现在一个身残的少女身上实在是不多见,倘若当初母亲能有她一半的积极和乐观,那么他的伤痛恐怕也不会这么深了。
潇潇很热情地拉着他的手,和他聊着,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其实他们原本就是亲人,只是因为大人犯下的错才不得不保持着这样尴尬的关系。对于潇潇,他没有恨意,甚至还有些惺惺相惜,因为她所经历的苦难要比他多很多。而潇潇似乎和他特别的投缘,自从她出车祸,他到医院去看望她,开导她之后,她就很依赖他这个大哥,学校里有什么事,交了什么朋友,她都会打电话跟他说,这三年他出国,跟父亲几乎没什么联系,却经常在网上和潇潇互发邮件。这个聪明的孩子,仿佛能洞察他的内心,在他面前从不提父母的事情,只讲她自己,就像这次他肯来这里,也是应了她的邀请,她说:我很想念大哥,有很多话要和大哥说。
原本李云泽也不打算留下来吃饭的,但是潇潇说,好久没和大哥一起吃过饭了,于是他便没了拒绝的理由。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这里吃饭,上两次来都是在他心情最沉重的时候,那时根本没有拿碗筷的欲望。
父亲高兴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地说着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多吃点之类的话,只差没把菜往他碗里倒了,但是他并不领情,冷冷的神情很快就阻止了父亲的热情,父亲立刻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不言语了。
李云泽便在心里好笑起来,父亲,在儿子面前应该是神圣而威严的,可他的父亲,却要如此小心谨慎地讨好自己的儿子,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觉得犯了错。人不是不能犯错,有的人犯错是无心之过,这样的就比较容易被原谅,而有的人是明知道错还要去犯,这样的就只能自己忏悔一辈子,因为得不到原谅。然而,能知错能忏悔,起码还是有点良心,比起那些做错事还心安理得,义正言辞的要好得多。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父亲还不是一个十足的坏蛋。
李云泽离开的时候,潇潇不舍地拉着他的手:大哥,要经常联络哦,我会给你打电话的。除此之外,她没有再说挽留之类的话,因为她知道,他肯留下吃饭就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当时,父亲和那个女人都送出了门口,可他没有回头看,那个场面应该是温馨的,那里是父亲一家三口温馨的家,只是这样的温馨只属于父亲,属于潇潇,属于那个女人,独独与他无关。
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李云泽有一种时光交错的感觉,这里是他和母亲住了近二十年的地方,这里也曾是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的家。当年父亲白手起家,在这座城市立足了脚,置下的第一份家产就是买了这套房子。后来父亲将他和母亲接到了这里,一家三口过了几年快乐的时光。之后,父亲回家得越来越晚,次数也越来越少,于是,母亲开始和他吵架,越吵越凶,到后来,父亲干脆就不回来了,再后来,父亲就离开了这个家,有了另一个家,这里就只剩下他和母亲。那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母亲经常偷偷流眼泪,十三岁的他刚刚小学毕业,根本不懂得该怎样去安慰母亲。他只有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到学习上去,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好好读书,他才能出人头地,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保护好母亲。虽然母亲临死前对他说:不要恨父亲,他也有很多无奈。他们的婚姻本是父母之命,没有任何感情可言,能走到那一步已经不错了。但是他始终无法理解,既然不爱,又为何要结婚生子?既然结婚生子了,就不该三心二意。婚姻不仅仅是为了爱,更多的是一份责任。
电话的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定是邢涛无疑了。
拿起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好朋友邢涛的声音——“到家了?怎么样,房子整理得还满意吧?”
李云泽知道他是来邀功的,“满意,满意得不得了,邢总亲自出面还能不满意?”
“呵呵,我可是花了半天的时间,看着那个钟点工打扫完,又亲自验收好才走的——”说罢话题一转,“你该怎么谢谢我呢?”
“你说呢?”
“至少得请我吃顿饭啰!”
“那个没问题的,明天中午好了,地方你挑!”
“好,一言为定,明天我给你电话”
挂上电话,李云泽的心轻松起来,邢涛是他的高中同学,也是多年的好朋友,打电话来其实是想看看他到家没,而并非是单单为了那一顿饭。一个人如果能被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惦记着,关心着,那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呤。”
闹钟大作,划破房间里的寂静,蒙在被子里的人稍稍动了一下。
五分钟之后,铃声再次响起,被子又稍稍动了一下,从里面伸出一只慵懒的手,摸索着到了床头,按停了闹钟,又缩回了被子。
又是五分钟,手机的铃声响了,被子掀开了一点点,露出了脑袋和上半身。
“喂——”声音慵懒至极。
“陆雨儿,限你在三秒钟内,立刻起床!”老妈霹雳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床上的人噌地坐起来,被乱糟糟的头发迷蒙的双眼一点点地睁开,长长的一个哈欠之后,她终于复苏了。
呼,被子从这头掀翻在那头,有没有掉地上也顾不上看,一个翻身下了床。拖鞋?拖鞋?怎么是脚尖朝里放的,昨天睡觉之前明明已经摆好了的,可能晚上起来上卫生间的时候又忘了吧!唉,管不了那么多了。吧唧吧唧,拖鞋去了卫生间,五分钟之后,又吧唧吧唧回到了房间,衣服,衣服,唉昨天又忘了把衣服放在床头了,撅起屁股在衣柜里翻腾了一会,终于找到了要穿的衣服,赶紧换上,换上,咋那么慢呢?包,我的包,哦在椅子上;手机,手机在哪里,枕头下面;一阵风到了客厅,抓起桌上的面包和牛奶,终于飞出了门。
出了门,她一边跑一边啃手里的面包,跑到公交站牌的时候,面包刚好吃完。车子来了,又是那么多人,管不了了,挤上去再说。上了车腾出拿牛奶的那只手,三下五除二喝干。空盒子还拿在手里,她是不会乱扔垃圾的,这点公德心还是有的。车上真挤,前胸后背都被挤压着,她有点担心刚喝下去的牛奶,该不会被挤出来吧,那可就白喝了。
到站了,好容易从车上挤下来,顺手一抛,空牛奶盒稳稳当当进了垃圾箱,看都不用看,那个准头早练熟了。
百米上了二楼,到门口了,刹住刹住,手撑住门框上缓冲了一下,跳进了门。
墙上的钟刚好指向八点整,听着钟声敲响八下,她刚要舒口气的时候,护士长冰冷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
“陆雨儿,你可真准时啊!”
陆雨儿回过头,对着护士长那张寒冰脸,嘿嘿一笑,然后换衣服去了。
这就是陆雨儿每天上班的情形。
“列队!”护士长一声吆喝,众护士立刻排成一行。
护士长背着手,威风凛凛,脸上面无表情地在大家面前踱着步。
今天有件事在这里宣布一下,雨儿学着护士长的口气小声地说。
果然,护士长就如她所说的开口了,“今天有件事在这里宣布一下——”
啊咳,雨儿轻咳了一下。
“啊咳——”护士长清了清嗓子。
站在雨儿旁边的于菲菲忍不住吃吃笑了两声,立刻招来护士长杀人般的目光,两个人颤抖了一下,安分了。
“我们的李主任回国了”护士长接着说,“下个星期正式上班,他这次回来就升任副院长一职,分管员工的职业操守问题,他可是出了名的不讲情面,所以我奉劝那些平日里小错不断的人,以后可要注意了,别往他的枪口上撞,否则我可保不了你们!”
护士长的话刚一落,众护士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李主任?哪个李主任?”菲菲问。
雨儿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是不是外科那个?三年前去美国进修的?”淑敏说。
“啊,是他呀?”张娜尖叫起来,“他回国了?噢,我的偶像,我的‘冷面王子’!”,十足的花痴样。
“什么你的偶像?”佳惠反驳道,“他是全医院所有单身女性的偶像好不好?”
雨儿和菲菲面面相觑,不明白她们那股花痴样所为何来,更不知道她们说的偶像帅哥为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