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窗外突然飘起了雪,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快来看,下雪了。"齐愫激动地奔到窗口。
"哦。"项南并没有多大的反应,继续拉那老也拉不好的一段曲子。他早就料到可能下雪,下午天气就冷得离谱。
"别拉了,我们去看雪吧,这是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哦。"齐愫像小孩子一样兴奋。 ."等会,我先把这段练好。"项南仍没有放下手中的小提琴,他的确想把那个硬骨头啃下来,再让她点评。
"那好吧。"齐愫没有勉强,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看着他拉。
终于过关了,项南嘘了口气,像喷出一口白烟。窗外的雪越来越大,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
"我来给你拉一曲吧。"齐愫接过项南手中的琴,在弓毛上抹上点松香,琴往脖子上一夹,就拉了起来,居然是Love Story,而在这之前,她从来不拉流行歌曲。
项南有些惊异地看着她,悠扬的琴声已飘然而起,一段前奏后,她居然伴着琴声唱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唱歌,不知道她有如此婉转动听的歌喉,更令他惊奇的是她居然是用英文唱的: Where do l begin,to tell the story o,how great a love can be.The stweet love story that is older than the sea.The simple truth about love he brings to me.
"不对啊,有一个字唱错了,不是he,应该是she。因为这是一个男人唱给心爱的女子的歌曲。大概是口误吧。"项南想,并没有打断她。她继续唱着。
等她唱完,项南全明白了,她把所有的she都改成了he,分明是借歌声、琴声在向他表白一个女孩的情感,歌是信天游般地直白,方式却很委婉。项南不敢看她,只望着窗外越来越密的大雪,越来越白的世界......
出门送项南,项南撑着她的伞,齐愫拉着他的衣袖,去车站的路并不远,雪花仍然飘上了两人的肩头。那是那个学期最后一次上课,临近期终考试了,他们都得好好准备复习迎考,然后就是放寒假回家过年了。
两人都没说话,静静地走着,刚走到车站,车就来了,最后一班车。项南把伞递到齐愫手里,齐愫松开他的衣袖,项南上了车,一回头,又看见齐愫那双潜伏在厚厚的围巾后的眼睛里的依依不舍。
车门关上了,项南从车窗里看到齐愫仍一动不动地那样望着他,伞歪在一旁,一片雪花飘向了她的头发,项南柔情顿起,他突然觉得他不应该这样离去,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大雪纷飞的夜色中。
"师傅,开一下门。"项南急促地朝司机大叫。
看到项南跳下车,齐愫惊讶地合不拢嘴: "怎么啦,落东西了?"
"没有啊,你一个人回去,怕你滑倒啊。"项南开了句玩笑。
看到汽车关上门,一溜烟地开跑了,齐愫才喜形于色,她拽住项南的手臂,像个小孩子一样地跳了起来。他们往回走,快到宿舍的时候,齐愫的脚步慢了下来。
"刚才是最后一班车了吧?"齐愫问。
"是啊。"
"那你再陪我走走吧。"齐愫没有抬头。
"好啊。"
那是一个很浪漫的夜晚,两个人撑着一把火红的伞在白雪纷飞的校园里漫步,齐愫满脸通红,像头顶上的伞,她似乎感到有些热,把围巾松开了,垂在胸前,她觉得胸腔里有东西在燃烧。可是项南却觉得很冷,打伞的手冷,走路的脚更冷,只有被齐愫紧靠的那一块地方感到热乎,当然还有看到齐愫很开心的样子,他的心也暖暖的。
"我要走了,太晚了。"项南其实倒真愿意这样陪着她走,如果不是太晚太冷的话。
"没车了,你怎么回去?"齐愫才想到这个问题。
"走回去喽,我走路很厉害的。"
"那我陪你一起走吧。"齐愫望着项南的眼睛说。
"不了,你后天要考声乐,要是嗓子坏了,怎么办?再说,你又怎么回来呢?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好吧。"看到项南很坚决,齐愫不再坚持。
项南把齐愫送到宿舍门口。
"那我走了。"项南收起手中的伞,递给她。但齐愫没接,她望着项南,微仰着脸,满眼的纯净,纯净的渴望。
项南于心不忍就这样离开,但他又不能去吻她,吻是项南只献给心目中爱情的。他摘下手套,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回去吧,考好试,我一定来看你。"
齐愫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也摘了手套,拍了一下项南的脸:"你也早点回吧。"说完,转身跑进了宿舍。
"你的伞......"项南扬起她的伞。
"你用吧,考好试还我。"
然而,项南怎么也没想到,齐愫的这句话竟成了诀别之声。
考完试之后,项南带着齐愫的伞兴高采烈地去看她。宿舍里,她的床空空如也,宿舍的女同学告诉项南:齐愫出了车祸,被一辆卡车挂了一下,倒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项南像是在听故事一般,觉得太难以置信了,宿舍的一切都没有变化,除了那张空荡荡的床,他朝放暖水瓶的架子上看了一眼,那只白盖子的红色的暖水瓶也不见了。
他木然地走到那张床前,发现床板上有根东西在闪光,他捡起来,原来是根弦,一根断了的E弦,那是小提琴四弦中色彩最明亮的弦,但也最容易断。他拿起那根弦,对那个女生说了句:"我把它带走了。"女生没有回答,他看了她一眼,她泪花闪动。项南拿着它,从宿舍走了出去。
项南慢慢地走到车站,当看到从身边呼啸而过的汽车,他的心紧紧地收缩,他这时才觉得原来他平时是多么地忽略了身边的这个东西,它坚硬、冰冷,能快速地把人带到目的地,也能快速地把人送向死亡,他真的搞不清人怎么啦,究竟是在制造幸福还是在毁灭幸福。
项南没有坐车,走在路边,突然对身边的车都生出一种厌恶和敌对,他抓紧那把红色的伞,慢慢地走回了宿舍,没有眼泪,汽车扬起的灰尘一次次扑面而来,他没有像平时一样地躲闪,只是闭了闭眼睛,脑海里不断地闪现那首《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的歌。
回到宿舍,他拿出小提琴,就忍不住地哭了,眼泪一滴滴落在琴上,良久,他才停了下来。他慢慢地给弓毛抹松香,也不知上下抹了多久,他才把琴夹到脖子间,此时他才真正觉得琴的位置没有比夹在颈部更合适的地方。他一首一首地拉,从第一次见到齐愫时的《G大调小步舞曲》到最后的Love Story他不再流泪,陷入了一种无比的忧伤之中。
从那之后,他就不再拉小提琴,而宁愿作那种噩梦,考试的噩梦,与父亲对打的噩梦。
想到齐愫,项南觉得自己应该振作起来,生活有时太不可捉摸了,生命也是说没有就没有了,既然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活。他又想起了父亲,父亲是深爱他的,只不过严厉了些,要不怎么会花那么多的钱把他送到城里读书呢?
母亲也是,要不每次分离,怎么都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呢?父母也应该是相爱的,要不那时母亲被打成右派,父亲怎么仍然没有离开她,要不现在父亲便秘,母亲怎么会用手指一点点帮他抠出来呢?
爷爷奶奶也应该是相爱的,要不爷爷怎么会只身引开凶残的日本人呢?奶奶怎么会为爷爷守五十多年的寡呢?奶奶爱爷爷什么呢?是爱他杀日本人的英勇吗,爷爷爱奶奶什么呢?是爱她对他的容忍和包涵吗?
母亲爱父亲什么呢?难道只是因为在"文革"的艰难时候,他没有离开她吗?
至于自己的爱情,项南仍然想不清楚,但在他忧伤的时候,华洁的泪眼会浮现在他的眼前,在项南的潜意识中,希望她为他分忧;在他快乐的时候,华洁的泪眼也会浮现在他的眼前,在项南的潜意识中,希望她能与他共享欢乐。
在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华洁的泪眼也会浮现在他的眼前,似乎在忧伤地看着他,告诉他她还深爱着他,也告诉他,他曾经对她是那么地向往。
"丁丁当当"一阵铃铛声把项南从回忆中拉了回来,火车经过了一个小站。项南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一丝凉意,用手一抹,原来不知何时,一串晶莹的泪悄悄地顺着眼角滑落在枕头上。
他侧转身,窗外也一片漆黑,凄清小站的灯光让项南觉得心突然跳动了一下,但慢慢地,他在一片沉寂的摇晃中睡过去了。迷蒙之中,他看到他女儿的笑脸,那么天真,那么无邪,那么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