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D君那年,我读研究生一年级。那一年我们学校研究生倍儿多,宿舍楼都不够用了,我们就被学校见缝插针地塞进老楼里,院系什么的都是混着的,基本上是“先到先得”的节奏。楼是老楼,设施是老设施,而且还是拥挤的四人间,条件连本科生都不如,特别令人崩溃。跟我同寝室的另外三个人分属三个不同的研究所,我们四个凑一起文理兼备,理论与实践齐全。
啰唆这么多主要是想说,我认识D君真的特别巧,要不是那么乱,估计以我的性格,一辈子都不会主动跟那么渴望高飞的人成为朋友。
那年我爱上了长跑,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去操场上跑个五千米,风雨无阻,于是认识了一票早起来晨练的老头老太,以及D君。这么自觉又自虐地锻炼的年轻人实在是少数,所以跑了几天之后我和D君都彼此留意了,但是并没有打过招呼。我属于那种慢悠悠跑跑的过程中爱跟抖空竹的老头儿搭个腔或者跟打太极拳的老太比画两下的主儿,但是D君只是跑,她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零件,一丝不苟,一心一意,一丝不乱,真的特别专注。仿佛全世界所有人都不在她眼里,只要她在跑,她就可以通向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把一切丢在身后。她跑完之后会多走一圈当成放松运动,而我跑完基本就已经放松了,所以我们往往是差不多的时间离开体育场走向食堂,所以我们会在体育场门口相遇,彼此多看几眼,知道有这么个人。
后来有一天,我室友说她同学来我们寝室玩,我抬头一看,哟,正是长跑D君。她看到我的时候也愣了一下,随后给了我一个很好看的笑容。可能是因为早上跑步的时候都是蓬头垢面衣冠不整,所以我没觉得她好看,但是那天她来串门的时候散开了齐肩发,穿了条天青色的连衣裙,还很淑女地抱着两本书,就是校园故事里那种很清纯的女主形象。再加上湘妹子超白嫩的皮肤,她在我们简陋的寝室里显得熠熠生辉,好看得不可思议。
D君所在的是我们学校特别牛的一个搞理论的研究所,跟的导师也很有名,看得出来硕博连读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过她的志向并不在此。如果早上没课,她特别早就去图书馆上自习,一坐可以坐一整天。求学期间,D君一直坚持着早起、跑步、上课、自习、家教打工、晚自习的模式。那会儿我们有硬性规定,一定要在本专业的学术期刊上发表两篇文章才能拿到毕业证,D君不但凭着过硬的文章内容发表了,还拿到了稿费,更是跟着导师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过。
说到这里,D君的男友要出场了。结合他本人的特质和故事,我叫他留守男好了。
最初听到留守男与D君的故事,我羡慕得不行,高中同学啊,多纯洁啊。大学一起四年啊,多长情啊。D君大学毕业后考研离开了,留守男一路追着考过来,多浪漫啊。
后来熟悉了才知道,每段传奇的背后都有眼泪。
D君来自湖南的一个小乡村,家境应该说很差,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在她爸爸妈妈看来,女娃子读个高中或者中专,在镇上找份工作,早早贴补家用,供弟弟读书才是正经。但是D君不甘心。她必须飞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寻找更好的生活。女孩子的心里一旦种下这样的种子,就很难再扎实地植根在某片土地上了。
其实D君的故事很不好讲,因为很多细节并不是由她来讲述,而是通过她的男友和其他朋友转述来的。
上大学之前的D君就像很多苦情戏里的女主一样(或者说像灰姑娘一样),一边被亲爹亲妈亲弟弟指使着干这干那,一边咬牙读书。留守男从初中开始就是D君的同学,对她的家境一清二楚。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原本就容易引起少年的注意,一个楚楚可怜又不卑不亢的女孩子就更容易得到爱神的垂怜。默默地注视关怀了三年之后,到了高中,留守男终于鼓足勇气给她写了一封信说:“我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吧,我会一直保护你,对你好。”还送了她一条在当时来说很贵的羊绒围巾。
湖南的冬天很冷啊,是那种很潮湿、很刺骨的冷。在那样的天气里收到这样温暖的信和围巾,D君不是不感动。她不动声色地收下了信和围巾,什么都没说。过了几天,她给了留守男一个大包,里面装着那封信、那条围巾,还有一条她亲手买的毛线织成的围巾,和她的回信。她说:“谢谢你,我不会留在这里的,你不会明白的。”
D君的成绩一直很好,高考目标就瞄准北大。可惜天不遂人愿,考试前她大病了一场,临场发挥失常,只考上了省内的一所重点大学。对此D君的父母当然是非常高兴,虽然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但是毕竟姑娘的前途不成问题了,上了大学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D君却一星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无处发泄,只好把这股火气撒向了伴随在她身边的留守男。她把留守男叫到空荡荡的学校操场上,一边打他一边大哭,口口声声说:“你烦不烦,为什么总缠着我?要不是你烦我,我可以考得更好!”
后来的留守男回忆,那一天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因为她打他骂他,是没有把他当成外人。他很害怕她每天都皱紧眉头一副拼命的样子。他觉得女孩子就应该甜蜜蜜的,笑嘻嘻的,哪怕是大哭大闹,也比她永远冷若冰霜要好很多。所以,当她冲他大发脾气的时候,他激动无比,更加坚定地认为,这个姑娘值得他一直守候。他愿意一直给她当保护伞。
大学四年,D君一直保持着高中时冲锋陷阵的学霸式学习状态,每天很早起床、跑步、上课、上自习、写论文、做家教挣钱、晚自习。那会儿她还申请了助学贷款,大学四年上下来可以说没有花费家里一分钱,而且最后还争取到了保送研究生的资格。
跟她一起过去的留守男那会儿还没留守,而是保持着追求的态势,小心翼翼左左右右地陪伴她,爱护她,尽可能给她很好的照顾。他们在不同学校的不同院系,课程安排不一样,但是留守男想尽办法多陪D君一会儿。中午抢着帮她去食堂买饭,周六周日的早上帮她去图书馆占座位——当然了,D君很多时候都比他起得早,他的一腔热情多半时候都打了水漂,但是他从没放弃,哪怕是去了图书馆之后发现D君已经有位置了,他也想办法找一个离她最近的位置,默默看书写东西。
如果图书馆阅览室窗外那些梧桐树有记忆,一定会记得那几年,阳光很好的早上,一个男孩子默默在女孩的桌上放一杯酸奶,然后开始看书。
或者某个突然下雨的下午,女孩忘记带伞,男孩淋着雨一路跑回寝室取伞,然后喘着粗气飞奔回图书馆,把伞默默放到她身边。
或者某个秋冬之交的午后,天气开始转凉,女孩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男孩默默帮她披一件外套,偷偷看一下她弯弯的眼睫毛,然后继续挪到一旁去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