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层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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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局势引爆

一封由两千三百四十六名领海集团工人和员工联署签名的信件,如同美军投向广岛和长崎的核弹,将考评的形势彻底引爆。

这封信件先是由工会主席何士强代表员工递交给考评小组,然后工业城所有的布告栏都贴上影印件,毫无遗漏,不到十分钟,领海的每个员工都看到了这封惊人信件的内容,字数不多,可意思表达得很明确,坚决反对甘霖担任总裁,列出来的理由条理分明,例如他不具备领导能力,代理总裁半年来业绩下滑,花大价钱购买的设备出现问题,不关心员工的基本待遇,甚至还列举出他开销巨大,条条言之凿凿。下面密密麻麻的签名,就像一张蜘蛛网,从四面八方紧紧将甘霖围住,逼得他在墙角处动弹不得。

看到这封信时,甘霖慌乱得失手将茶杯打碎。这一击的力道,打得他晕头转向。虽然没有领海中高层领导的签名,意味着大部分管理层还是支持自己,但基层民意沸腾到这种程度,考评小组不可能不予以重视,自己的分数肯定要大打折扣,他没想到,逆境下的邓汉文居然会拿出如此激烈到决绝的招数,将自己逼入绝境。

最令甘霖不可思议的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邓汉文居然能完成如此大规模的串联。虽然在基层员工这一级,甘霖的威望和控制力是比不上根深叶茂的邓汉文,但他上来后,虽然大部分精力集中在班子成员的调整上,可对基层也逐步安插一些人员,没想到事前居然没收到半点风声,对参与签字的人员,对手是经过严密部署,精密计算,宁可少签一些人,也不给甘霖有应对的机会。

甘霖分析,要做成这件事,邓汉文离不开何士强、徐明德和谢帆的支持。何士强虽然是工会主席,但能量有限。徐明德掌控着生产车间,有什么风吹草动瞒不过他,他不配合,不可能成事,这混蛋,自己费了那么大劲,帮了那么大的忙,救了他儿子的性命,居然不感恩,到头来又站到邓汉文那边。签字的人里面,很多都是老工人,这批人平常倚老卖老,仗着在车间中带出不少徒子徒孙,谁也不服,凭徐明德还搞不动他们,只有他们的精神领袖谢国栋才有这影响力,而谢帆无疑是谢国栋的最佳代言人,他出面,这批老顽固自然言听计从。

尹成易的现任秘书小高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就说:“我说大哥,你们领海集团怎么搞出张联署信来,这不是添乱么?”

“这是他们准备好的大坑,使劲准备把我埋了。”

“可你现在还是领海集团一把手啊,怎么能让他们把坑挖好?”小高非常不满,“动静闹腾得这么大,你让老板怎么办?”

“我想办法将事情解决。”甘霖立即表态,如果尹成易放手,那自己到手的一切将灰飞烟灭,再怎么样也要抱紧这棵大树,“就是班不知天高地厚的工人,像苍蝇般嗡嗡烦得很,我又有点大意,才被摆了一道。老板那边,麻烦你帮我说说。”

“大哥啊,不是我说你,这时候怎么能大意呢?”小高埋怨说,“什么时候了,你一犯错,不是把机会往外推么?让老板也犯难啊,他再有心替你说话,可白纸黑字,领海集团这么多人反对你,换了是你,你能怎么说?”

“是,我知道这次是我自己不争气,不过事情还没结束,还有时间扭转局面,希望老板能继续给我机会。”甘霖说得低声下气。他调开后,尹成易换了两任秘书都觉得不满意,去年小高才调过去,他长相不出众,身材不高,但脑子活络,尤其是一张嘴能说会道,对甘霖这前辈的态度极为尊敬,一口一个哥,遇到什么捉摸不透的问题,总是不耻下问,第一时间向甘霖请教。对秘书的重要性,甘霖一清二楚,有心拉拢小高,对他的疑惑是尽力解答,两人一拍即合,关系融洽,这还是小高首次拿出高人一等的语气说话,而甘霖只能忍了。他了解尹成易,事情没解决,不太可能会见自己,见了也没多大作用,而小高这传声筒的作用,简直就是价值连城。

小高冷淡地说:“你能解决最好,但千万不要给老板添麻烦。领海集团总裁的位子虽然不错,可北洲市比这好的职位有的是,要是这次太勉强,还不如留点精力等下次机会。我有事忙了,先这样。”

甘霖恨不得将掌心的手机捏碎,尹成易是让小高传话,被这封信一搞,他很难在常委会上硬让自己上位,开始打退堂鼓了。等下次机会?那只是组织上用来安慰落选者的官方用语,谁知道猴年马月才有下次机会,政坛上变数太多太大,机会稍纵即逝,这次没把握住,可能以后就永远没机会。甘霖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他后退了五十步,就得让邓汉文跟着后退一百步,最好直接跌落十八层地狱,让组织对他失去兴趣,这是翻身的唯一机会,既然要臭,就让对手更臭,自己才有翻身机会。

他必须反击,而且力度更大的反击,只是那个缺口在哪里?甘霖想得脑袋快要爆开,走得腿都酸了,却还是没有可利用的头绪,苦恼得他有砸掉面前一切发泄的冲动,甚至有失望转化为绝望的情绪,如破芽而出的种子,在心头蔓延缠绕。

刘长川晚上有场同学会,五点不到就收拾东西准备撤退,刚把电脑合上,办公电话响起,是谢帆打过来的:“我车坏了,待会儿搭你的顺风车回去。”

“你手头上没什么要紧事吧?最好现在就撤,我晚上有约。”

“行,我到门口等你。”谢帆拎起公文包下楼,三分钟后刘长川的日产天籁开到大堂门口,坐上驾驶副座,谢帆笑着说,“约了美女吧,心急火燎的。”

“美女?十年前倒有几个,现在都是半老徐娘,风韵全无,鱼尾纹往上爬。”刘长川摇头,“半年一度的同学会,轮流做东,今天刚好轮到我,得先过去打点安排。”

谢帆故作正经地说:“刚好,我知道一首打油诗是说同学会的,念给你听听,多年不见泪汪汪,相拥执手叹过往。熟男熟女来相会,喝得酒来把牛吹。当年情缘今日续,苟且一对是一对。”

刘长川笑骂道:“什么破诗,还苟且一对是一对,意淫到爪哇国去了。”两人相视而笑。他们年纪相仿,话谈得来,有什么事会互通消息,交换意见,可自从刘长川倚仗到甘霖帐下,而谢帆却逐渐走到甘霖的对立面,两人关系就变得不尴不尬,表面上若无其事,有说有笑,私底下却很少联系,心底的距离越来越远,不会像往常那般推心置腹,像现在这么轻松地谈笑风生,感觉竟是陌生而又熟悉。

开出大道,刘长川目视前方,五味杂陈地说:“没想到还有署名信这招,还能发动这么多人参与,够狠。”

“无所不用其极的事,你还见得少?”谢帆很平和,“在领海集团,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也对。”刘长川苦笑着说,“甘霖这回有的烦,声势这么浩大,灭火没那么容易。你说,我会不会押错注了?”

谢帆似笑非笑地看着刘长川,“没信心?押注嘛,肯定有赢有输,不然别人怎么玩?只是考评结果还没出来就阵脚大乱,那不输就怪了。况且只是一次押注而已,你又不是庄家,随时可以另外投注,急啥?”

“我就是被信心害的,以前对他太有信心,以为他胜券在握,把鸡蛋全放在一篮子里,现在篮子开始漏底,我能不担心鸡蛋碎个干净么?”刘长川继续试探,“难得这次你帮了他们很大的忙。”

“你太高估我,要有这能力,我就不用被晾在角落里画圈圈,两个大BOSS过招,哪有我们插手的份,当观众更有趣。”谢帆矢口否认。

刘长川虽然不信,也没去当面揭穿,嘿嘿一笑道:“你是低估自己吧,领海集团让我佩服的人没几个,你是其中之一。你觉得甘霖还有机会?”

“当然,这就和下棋一样,你来我往才刺激,只有一人出招,那叫打谱,不是对弈。”谢帆淡淡地说。

刘长川转过头,视线和谢帆对接,干笑着说:“你应该不想看到甘霖笑到最后吧?”

“谁笑到最后我管不着,也管不了,没我什么事。”谢帆笑笑,“我是闲云野鹤一散人。”

你就装吧。刘长川心中暗骂,只听谢帆口锋一转,“明年的品牌合作公司要开始招标,我刚在看文件,来来去去就是那三家,六七年没变过,我想在下次的班子会议上建议,今年改为公开招标,引入竞争比较好,你看呢?”

刘长川漫不经心地说:“品牌是邓汉文在抓,这事得先和他商量……”说到这,他的脸色变了变,像是捕捉到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谢帆很满意刘长川的反应,话点到这,该懂的自然会懂,在濒临悬崖边时,甘霖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急需抓住邓汉文的软肋痛击,抢先将对方推下悬崖,而自己已将导火索交到他们手上,只要循着这条线追下去,就能达到预计的效果。

“到了,我就在这下吧,晚上好好和老同学HAPPY,争取拆散几对,哈哈。”

北洲的老城区在城北,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这儿是北洲市中心,有不少古老骑楼建筑,石板街蜿蜒伸展,贯通着城市道路。改革开放后,北洲城区迅速扩张,城南和城西先后发展,城北则逐渐破落,新城虽然光鲜华丽,交通便捷,但物价高昂,房租更是节节攀升,很多低收入家庭只能到城北居住,日积月累,这里便落后北洲其他地方。历任市领导都说过要进行旧城改造,让北洲均衡发展,可很多学者和环境保护人士强烈反对,在他们看来,这些外表破损不堪的老街小巷古建筑,是难得的历史见证,文物价值巨大,要加以保护而不是拆迁。再加上居住人口众多,三教九流混杂,要动迁不是件简单的事,涉及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支出,且这些老房子的产权错综复杂,没几个房地产商敢接手,一旦弄不好,随时引发剧烈动荡的群体事件,这是当今官员最忌讳的问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开会时嘴上说说旧城要准备改造,会后却半点实际行动都没,北城就像一张老照片,记录着城市的兴衰变化。

没有人想到,孟明居然会有一套房子在北区的小楼内。楼下不远就是菜市场,离公交车站不过几分钟路程,周围还有小学、幼儿园和小超市,不少老字号小吃就在附近,一下楼就能大饱口福,位置便利。他从小随父母在这租房长大,对四周的一草一木深有感情,记忆深刻。父母回乡后,他本来已搬到报社宿舍,可对老街的感觉一直念念不忘,刚好房东要搬到西区,孟明便用很优惠的价格盘下来,平时为上班方便,他住在南区,而一有休息时间就来这住两天,和潘依彤在一起后,这儿便成为两人约会的爱巢。

晚上潘依彤下厨,做了一桌晚餐,她的手艺不错,谢帆和郭耀先拜倒在其石榴裙下,很重要一点便是胃给她征服了,对孟明,这招也是屡试不爽。张爱玲的那句名言,后半句未必准确,但前半句却言之凿凿。

等到八点一刻,孟明才回来,他神态疲惫,吃饭时速度很慢,连平常最爱吃的素炒虾仁,也只是夹了几块。看他精神不振,潘依彤关心地问:“身体不舒服?还是有什么事?”

“没事。”孟明转开话题,“这两天有和邓汉文接触没?”

“有啊,你一说还提醒了我。”潘依彤指指客厅茶几上的袋子,“他昨天托我转交给你的。”

“什么东西?”孟明的眉头皱了皱。

“是一盒冬虫草,说是你工作忙,多补补身子。”潘依彤说,“考评快结束了,想靠你再加把劲,他最近形势大好,署名信已经快把甘霖打趴下了。”

“形势大好?”孟明阴着脸,竖起食指摇了摇,“表面上的事很容易害死人的。”

“你是说他选不上?”潘依彤失声说,邓汉文后来居上,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可要是让面目可憎的甘霖赢了,那结果将倒过来,有百害而无一利。

“塞翁失马的故事你知道吧?福祸相依,甘霖又不是吃素的,他也有反制的手段,而且更狠。”孟明摆摆手,“明天你找个机会,把冬虫草还给他,就说这两天和我见不着面。”

“严重到这程度?他到底怎么了?”潘依彤紧张地问。

孟明放下碗筷,说:“监察局接到匿名举报,说他在两家公司中有股份,而这两家公司,是领海集团多年的广告合作商,每年往来的金额数以千万计。由于是匿名信,提供的资料不够详尽,又值考评的关键期,监察局没正式立案调查,先将情况转告给考评小组,刚刚组织部向沈书记专门做了汇报。”

“不就一封匿名信,有那么严重?”潘依彤稍微松口气,“用这种手段的人多的是,我一同学在市检察院,他说无论机关单位还是国企,只要碰到什么竞岗考评之类,匿名信满天飞,就为搞臭竞争对手,真的假的根本分不清,要是一件件去查,十个检察院,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上班都不够用。”

“发匿名信的人,目的各异,而这手段本身就不够光彩,就是暗中打黑枪,检察机关会很慎重,除非信里的资料很真实完整,否则一般不会很重视,你说得没错。”孟明先肯定道,再话锋一转,“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还有其二?你就别卖关子了,一口气告诉我吧。”潘依彤埋怨说。

孟明示意潘依彤倒杯水,慢悠悠地说:“对匿名信要不要查下去,领导的态度才是关键。如果领导要查,那就是大案要案,工作人员会全力以赴,不弄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如果领导不查,那就是无中生有,造谣中伤。甘霖是尹成易的人全北洲都知道,他敢发匿名信,意味着接下来尹成易会发功,把小事变大。如果举报信是事实,严查下去,你觉得邓汉文能全身而退?甘霖没能力做的事,在尹成易手里,小菜一碟。”

“有尹成易出手,那直接查邓汉文,将他搞倒不就得了,何必用匿名信兜来拐去,那不是更麻烦?”

“立案侦查需要时间,三五天内搞不定,不可能赶得及在考评结果出来前有结论。而匿名信出来,对邓汉文的心理震慑力会很大,使得他知道自己有把柄捏在甘霖手上,就算当总裁,日子也长不了,敲山震虎,还不如退出竞争,换得日后安宁。这招玩得很精,没在政坛修炼过的人,想不出这种招数。”

“你们男人玩的政治啊,真是复杂。”潘依彤想了想,又问:“可北洲也不是市长说了算啊,不是还有沈书记么?你上次才说,她是不会让甘霖当上总裁。市长总没有书记大吧?”

“问题在于,老板没想保住邓汉文,她好像一直就没对他有过好感。就在下班前,她交代给我任务,让我去和邓汉文谈谈。”

“沈书记知道你和邓汉文的关系?”

“老板让我查领海集团招标的情况,我让邓汉文交了份详细的报告,她知道我们接触过,这次让我和他敲敲边鼓。”孟明的声音沉下来,“至于内容,是准备将他调去机关。”

“调走他,那不就是让甘霖当总裁了?”潘依彤脸色变了。

“不,我刚就在琢磨老板的意思,她不会为一封匿名信就打退堂鼓。最后我终于想通了,邓汉文不是老板看中的人选,甘霖更不是,她手里有新的牌,正在扫清障碍。”孟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字一字地吐出。

“如果邓汉文不肯走呢?”潘依彤想也不想就问。

孟明冷冷地说:“他不可能不走,书记市长都看不上的人,还能待得住?你当写天方夜谭呢,他只要走,尹成易不会再把矛头对准他,而作为交换条件,沈书记也会保他这关,这是华山一条路,否则他就等着接受调查吧,你以为他真是两袖清风,经得起查?”

潘依彤绞尽脑汁才跟上孟明的思路,“联署信打击甘霖,匿名信打击邓汉文,这两人最终都通不过考核,名正言顺以便扶持新人?”

“一点没错,多完美的计划!”孟明发自心底地叹服,“和她比起来,甘霖和邓汉文玩的,就像小孩子的过家家。”

“那沈书记也太厉害了,每一步全在她的计算中,甘霖和邓汉文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全为他人作嫁衣。”潘依彤倒抽一口冷气,啧啧赞叹。

“没水平,能当上北洲第一人?”孟明不紧不慢地说,“要知道,中国官场是社会精英最多的地方,能从中脱颖而出,一定具有过人的才干和能力,绝对是人中龙凤。”

说到这,想起邓汉文在自己身上的投资,孟明又有些惋惜,“我是希望邓汉文能成功的,可惜老板不看好他,唉,真是可惜。”

只要不是甘霖这死对头当总裁,那随便换其他人潘依彤并无所谓,邓汉文虽然帮过她,但两人彼此心知肚明,就是互相利用,没有多少感情因素在里面,停了下,她又问:“那新的总裁是谁?”

“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国资办副主任乔稳。他是老板最看重的人,国资办副主任只是过渡,我觉得老板放他在这位置上是便于关注领海集团的动态,为接任做准备。这是老板的风格,每做一个决定,都关系着未来的全盘计划,用流行语说,叫战略眼光。”孟明对沈惠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习惯成自然,他改不掉在背后对沈惠琴的称谓。老板,听起来就不是政坛的叫法,而是商界称谓,但在机关,这已成了对顶头上司约定俗成的称呼,叫职位显得见外,称兄道弟显得流气,叫同志不够尊重,不知是谁灵光一闪,想到套用企业中的老板一词,反而恰到好处。

聊完话题,饭也吃完了,潘依彤边收桌子边说:“我爸今年刚好六十大寿,你什么时间有空,能陪我回家一趟么?”

孟明一愣,随即回过神来,苦笑着说:“我的工作性质你不是不清楚,时间从不属于自己,而是奉献给领导的。”

潘依彤不肯放过他,“那也不至于两三天假都没有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像沈惠琴出差,你要是不用陪着,不就有时间了?你要是真有事,难道请两三天假也不可以?你工作上是她秘书,私人时间又没卖给她,只要你想,肯定有办法,我看你根本不想和我回去。”

“我的工作太特殊,根本不能用普通的常理来推论。我们认识这么久,你看我休过几天完整的假期?五根手指数得过来吧。”孟明不想继续接招,决定先推后拖,“你突然提起这事,让我怎么回答?”

“好,先不说时间,我就想听你一句话,和不和我回去?”潘依彤性子上来,放下手里的活,凑近脸蛋直视着孟明。

孟明清楚和潘依彤回去意味着什么,他最讨厌在两人的恋爱中要面对家长,这种画押背书的感觉很不好,而潘依彤采用的带有强迫性质的方式,和以前的女朋友没什么两样,更令人反感,他的傲气腾地升起来,正要反唇相讥,手机恰好在此时响起,他不耐烦地看一眼,失笑说:“一说曹操,曹操就到,邓汉文来电话,别闹,我听听他说什么。”

嗯嗯啊啊几声,孟明放下电话后说:“他应该听到匿名信的风声,急着见我。也好,我顺便完成任务,给他敲敲边鼓。虫草还是由你明天还给他,我就装着不知道这事。你说的事我记下,等安排好时间就一起回去,乖了,我先走。”

看着孟明把门关上,潘依彤狠狠地将手里的盘子摔在地上,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泪珠在眼眶中滚动。相处久了,她感到孟明无论长相和才气,全符合如意郎君的标准,事业更不用说,北洲第一大秘,前途无可限量,各方面条件比谢帆和郭耀先要好出太多,这样的质优潜力股,可遇而不可求,不能放过。潘依彤准备下番工夫,和孟明把关系确定下来,只要他肯一起去见父母,就表明有准备将恋爱关系继续推进的打算。为此她精心炮制一顿饭,计划两人边吃边聊时提出要求,应该能水到渠成,没想到孟明却给了她一个软钉子,敷衍态度,潜台词就是两个字:不去!

“臭男人,一副德行!”潘依彤恨恨地骂着,泪水止不住往下掉。

还是老地方,邓汉文依旧在泡茶,动作看来不急不躁,但他的神态已没了前几天的从容不迫,成竹在胸。当以为胜券在握时,却又被一记闷棍打得眼冒金星,无论是谁都难以装得若无其事,甘霖刚刚尝过的滋味,这回轮到邓汉文领略了。

“我听说有人用匿名的方式举报我?”邓汉文按捺不住内心的焦灼。

“是有这事,上午收到,领导已知道了。”

“像匿名信如此卑鄙无耻的手段都使得出来,有人是狗急跳墙了。”邓汉文怒声说。

孟明笑笑,拿起茶杯悠然喝着,既然邓汉文急了,就证明信的内容切到他痛处,那下面的话就好说,怕的是邓汉文不急,弄不清葫芦里卖什么药反而被动。邓汉文接着问:“那沈书记有没什么表态?”

孟明故意卖个关子,慢慢说:“邓总,无风不起浪,说句难听点的老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步走错,关键时刻就被人抓着痛处。”

邓汉文百思不得其解。傍晚收到消息时,他就通过内部关系,看到举报信的复印件,吓出一身冷汗。信上的内容不是百分百准确,有些存在误差,但关键点上的内容没有错。这两家品牌推广公司丰润和创想,的确分别给了邓汉文股份,一家放在舅舅的名下,一家放在侄子的名下,刻意避开直系亲属关系。在操作时邓汉文非常小心,对这两家公司都进行过了解,确保不会出问题,整个集团他没和任何人提起,招标时不但刻意压低这两家广告的报价,还曾在开会时当面严厉批评他们做得不好,以显示公正无私的表象,外人会以为他们关系看起来很僵,不可能察觉到私底下的真实关系,想来想去,他是真不知道哪里露出破绽。

有句古话说,世上没有永远不透风的墙,再精密的布局,也经不住世事沧桑无常。邓汉文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他守住自己的防线,却把不住广告公司那边出问题。只因为丰润广告的老板叫杨凯丽,而杨凯丽的老公叫路海涛,路海涛最好的朋友,叫谢帆。

当年杨凯丽想做领海集团的生意,找谢帆引路,谢帆知道正面去找邓汉文的话,邓汉文会忌惮杨凯丽和自己相熟,灰色收入的情况被自己掌握,这笔生意反而得泡汤,便指点杨凯丽直接去和邓汉文接触,投其所好,苦心孤诣地积累一段时间人脉感情之后,终于得到邓汉文的认可,又经过一段时间的谈判,才把给邓汉文的股份报酬确定下来,成功拿到生意,并越做越大。从始至终,谢帆只是在背后提供帮助,协调运作,而杨凯丽配合得好,邓汉文一直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晓一条财路被谢帆掌握得一清二楚。

这事是禁不起查的,邓汉文不能明着承认,也不能强硬否认,唯一的希望,是沈惠琴会保住自己,只要她发话不让查,这一关就过了,便含糊其辞地说:“沈书记该不会相信流言飞语吧?”

“邓总,站在朋友的立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孟明的态度忽然郑重起来,“沈书记本人信或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本身经不经得起组织的考验。我不说你也清楚,对方是有备而来,只要你当上总裁,肯定有人不服气,继续抓着尾巴不放,到时可能就不是匿名信,而是实名举报。从程序说,不管是谁都不能阻止检察机关调查,再加上某些人物掺和进来,你将极为被动,一旦被查出问题,踏上郭耀先后尘,党纪国法如山,我看谁也帮不了你。”

邓汉文的后背在淌着汗水,他自诩冷静过人,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概,此时才知那是因为从未经历过山崩地裂的绝境,在小风小浪面前,可以谈笑自如,一旦足以影响命运的危机来临,还是一样手脚颤抖。他沉默了好半天,才嗫嚅着说:“你是说我没当上,对方会放手?”

孟明将凉了的茶水倒掉,手指轻弹着茶杯,“这种事可大可小,他们目前没把握置你于死地,匿名信是警钟,后面你挡住道了,那怎么搬掉郭耀先,就会依样画葫芦地搬掉你,所以,就算能赢眼下的一仗,也不代表能笑到最后。邓总,我还是那句话,经不经得起查,你得心里有数,要学康熙,可千万别学袁大头。”

邓汉文大学读的是历史专业,一听就懂话里的暗喻。康熙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最长的皇帝,共六十一年,叱咤风云,开创了一番雄图伟业。而袁世凯英雄一世,最后却利令智昏,走出人生中最错的一步,不顾时势大局,强行复辟帝制,招致护国运动,在四面楚歌中不得不逊位,仅仅八十三天便结束闹剧,抑郁而终。孟明的边鼓敲得巧妙,以袁世凯为例中暗指应顺势而行,不能逆势而为,否则纵然黄袍加身,也是黄粱一梦,还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邓汉文久久没有应话,烧着的开水沸腾不已,孟明拿起茶壶泡茶,给邓汉文的茶杯里加满,“喝杯茶吧。”

邓汉文勉强笑笑,拿起茶杯就喝,茶水滚烫,灼得他手忙脚乱地放下。孟明看在眼里,意味深长地说:“邓总,我看你是乱了。”

邓汉文的确阵脚大乱,一想到自己见不得光的软肋被阴狠狡黠的甘霖抓在手里,再想想郭耀先的状况,他就不寒而栗。他想过反击,可就算斗得过甘霖,又怎么斗得过尹成易?他急需沈惠琴的支持,可听孟明的意思,沈惠琴是打算袖手旁观,想想就能理解,邓汉文和她半点关系没有,顶多就算是颗棋子,凭什么她要出手相助?

“老了,思路慢了,反应也慢了。”邓汉文自嘲,“孟秘,今天你要帮我指点条明路。”

孟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你的事,我一直很上心,要是能当上总裁,我第一个替你高兴。但看情况,风险太大,做靶子的滋味不是那么好受。在领海你待了很多年,再干下去也没多少意思,要我说还不如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这四个字如电闪雷鸣,震得邓汉文呆若木鸡。

“难道你觉得还能和甘霖合作下去?就算你认为可以,他未必会这么觉得。你在领海一天,对他始终是威胁,他随时可能将地雷引爆,杜绝后患。”孟明冷笑着说,“与其如此,那另创新天地,有何不可?”

邓汉文苦笑着说:“在领海待得太久,我都忘了还有出去这条路。只是我能去哪里?”

“回机关吧,作为处级干部,找个实权部门掌控,纵然没领海那样滋润,但肯定舒服得多。而且只要你走了,他们也不会穷追不舍,又不是彼此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工作上不再有冲突,说不定还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邓汉文陷入沉思,脸上变化时而明朗,时而沉寂,阴晴不定,心里的天人交战极为剧烈。孟明喝口茶,发觉已淡而无味,也懒得叫服务员更换,拿着手机在手指上转动,他清楚要让邓汉文下这个决心不容易,只能耐心等待着。

邓汉文抬起头,眼中暗淡的光芒渐渐发亮,沉声说:“我在领海待了很多年,事业根基都扎在那,要离开不是件简单的事,而我的年龄摆在这里,到机关去重新发展,几乎就是从头再来。我多嘴问一句,这是不是沈书记的意思?”

邓汉文在要保证,虽然身为北洲第一大秘,但孟明依附的还是沈惠琴,他并没有调动邓汉文的权力,更没有让他到好部门的能力。同样是党政机关,同样的行政级别,可权力的含金量差距犹如云泥。好的部门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走到哪都有人捧着供着,差的部门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到下面去就是敷衍应付。既然要走,邓汉文当然想去前者,能让他实现愿望的,只有沈惠琴。而他也琢磨出来,孟明刚刚是在替人传话,否则按他的谨慎和分寸感,是不会将不属于能力范围内的事也拿上台面,这不符合他定的性格。

以邓汉文的老谋深算,他迟早会问,但孟明也绝不能把沈惠琴抬出来,她只是让孟明找时间和邓汉文谈谈,想办法让他退出,而人要安排去哪,她根本就没提起。幸亏孟明提前做好功课,他下班前去组织部查过,符合邓汉文级别的空缺有两个,位子都还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管哪个对邓汉文总归是个交代。

“邓总,如果你当我是朋友,还信得过我,就该相信我绝不会害你,这对我没有任何好处。要是有其他心思,我今晚也没必要浪费那么多时间和口舌,我所说的,至少是你能选的最优方案,至于是与不是,你自己考虑。”

邓汉文赶紧说:“瞧你说到哪去,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只是这事太大,我没有思想准备,要不让我回去再仔细考虑?”

孟明伸个懒腰,“我又不代表组织,只是朋友的个人建议,该怎么做,还是得你把握,别搞得变了味。”

“那是不会的,你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要没你的帮忙,我哪有机会。”邓汉文恭维着。孟明好整以暇,笑而不语,他看准邓汉文面前只剩下华山一条道,玩不出太多花样,只是还想讨价还价,换取更多利益。

典型的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