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海蓝随风景辛来到蔚舒画的病房,只见三夫人和蔚默盈都站在回廊里,并没有进去。
蔚海蓝不禁放慢脚步,她瞧见病房的门关着。
蔚默盈道,“孟和平在里面。”
蔚海蓝望了眼那扇紧闭的房门,又是望向窗外的天空。
碧蓝,白云,刺目空旷。
病房里面亦是坐着两个人,蔚舒画的脸刚刚缝了针,麻药还没有过去,所以她也不感到疼。她平躺着望着孟和平,以前总想着若是病了,就可以找他看病。虽然有点傻,但这也只是唯一能够见到他的办法。如今真的受了伤,却见他沉默的盯着她,那眼底深锁着自责悔恨,她突然就又后悔了,在这一刹那就后悔了。
蔚舒画率先打破沉寂,小心翼翼却又紧张地说道,“和平,我没事的,我一点也不疼,真的。”
孟和平的目光,柔软如深海最深处的水,咸涩冰冷,却在寒冬里带着一丝温意,他动了动唇,沉静地望着她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晶晶的错,真要问是谁的错,这全都是我的错,责任在我,源头也在我,是是非非,全都是因我而起。”
“不是的,和平……”蔚舒画急急否决,却被他打断。
“你听我说。”孟和平低声喊道,他的声音也有了几分痛苦,蔚舒画抿着唇收了声。
孟和平以一贯淡漠的口吻,沉沉说道,“如果我之前对你所做的一切,让你对我不能放手,那么我现在收回,希望你忘了我,不要再记得我,也不要再想着我。官司的问题,我会替你摆平。从今往后,我们真的不要再联系,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不要再牵扯。”
“我不要。”蔚舒画咬唇道。
“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了,你好自为之。”孟和平站起身来就要走,蔚舒画却抓住他的手,紧紧抓住,倔强地不肯松开,“和平,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不是对我没有感觉,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那只是你的错觉。”孟和平道。
“是错觉么?”蔚舒画忽然笑了,可是她的脸上唯有哀戚,“那么为什么要在我困苦的时候出现帮我?为什么要帮我给妈妈治病?为什么去我打工的咖啡馆喝咖啡?学校舞会为什么出现和我跳舞?又为什么吻了我?为什么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站出来维护我?为什么要教会我怎么独立?这些都是错觉么?是我疯了,想像出来的么?”
难道说这一切全都是错觉?
那么她为什么会痛?为什么会心醉,为什么会沉沦?他的眼里,为什么会有挣扎和不舍?
孟和平垂眸道,“你就当这是一场梦。”
“不是梦!”蔚舒画喊道,“你是怕了,你怕你会喜欢上我,你怕你早就喜欢上我,可是你不敢!如果你不是白家的儿子,如果你和白晶晶没有关系,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你还会对我这样么?”
孟和平用力地掰开她的手,转身说道,“我和你不会有可能,永远也不会有可能!”
孟和平急急奔出病房。
孟和平一走出病房,就迎上了几双眼睛的注目,他匆匆扫过众人离去。
孟和平走后,蔚家人又是奔进去宽慰许久,可是蔚舒画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任众人如何劝说都是枉然。末了,蔚海蓝进去了。有关孟和平的事情,蔚舒画对她说的最多。蔚海蓝来到她的床畔,拉过她的手轻轻握住,轻声问道,“值得么?”
蔚舒画望着她道,“值不值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算是坐牢,我也没有后悔。”
蔚海蓝听的心中泛起涟漪。
蔚舒画的脸伤缝合后,没有什么大碍就随家人出院了。
蔚海蓝道,“哥,你先去取车,我过去看看。”
风景辛自然是了解她,也不点破便让她去。
蔚海蓝在并没有前往白晶晶处,而是又来到方才雷绍衡挂水的那间病房前。可是房门敞开着,里边空无一人,就连空气里也没有残留下半点味道。身旁经过护士,她不禁唤住那护士询问,护士说道,“哦,你说那位先生啊,他已经走了很久,这药水才挂了小半瓶。”
蔚海蓝站在房门口,眼前依稀浮现他的身影,忽感忧心。
走出医院大楼,风景辛已经取了车在马路对面等候。
蔚海蓝穿过马路坐上车。
风景辛开着车沉声道,“看来还是要上法院。”
蔚海蓝蹙起眉头,不知这场纠纷到底何时才能结束。
白晶晶小睡片刻醒来后,瞧见孟和平在她的身边,她似是放了心,可随后又别过脸去,不肯去看他。孟和平自知对她亏欠良多,只坐在一边一声不吭,过了很久,白晶晶才闷声说道,“你不用再多说什么,这场官司我是打定了。”
白晶晶的不肯妥协让事态僵持不下,蔚家这边随后收到了法院传票。
蔚舒画显得很平静,反是安慰众人道,“那就法院见吧。”
三夫人当下气急攻心,躺倒在床,“舒画,妈没多少年了,你真要进去了,妈该怎么办。”
蔚舒画低头道,“妈,顶多就是十年,这十年里我不能孝顺你,等我出来后再好好孝敬你。”
蔚家人莫可奈何,就只等着法院见。
蔚海蓝瞧着事情似是没有转机,她在辗转难眠下找上了雷绍衡。
雷绍衡刚要离开医院,瞧见是她,漠然的俊颜不曾浮现多少情绪。
蔚海蓝望着他,轻声说道,“我想和你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他低声反问,冷到不行。
雷绍衡只身从她面前走过,蔚海蓝拦在他面前,不让他走。两人这么对望一瞬,他沉声道,“好,我给你十分钟时间。”
花坛处有座小凉亭,两人就在亭子里相继一坐。
雷绍衡漠漠望着坛子里灼*灼盛开的花朵。
“要谈什么,就快点说。”雷绍衡道。
蔚海蓝默了下道,“舒画的事情,真的不能私了?”
“我已经说过,这得问晶儿,而不是问我。”雷绍衡决然道。
蔚海蓝早就深知答案,只能无声叹息。其实也想说,只要他向白晶晶开个口,白晶晶就定会妥协。但是,她却说不出来,竟也只是不想要他为难。若说非要有个选择,那么他选了白晶晶,而她选了蔚舒画。这样的抉择,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这场官司你预备让舒画坐几年牢?”
“十年。”他森森说道。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她问道。
雷绍衡望着风中摇曳的花朵,“醒不过来,不如坐一辈子牢。”
“真要是醒不过来,坐一辈子牢又有什么用。”她低声道。
雷绍衡听的眉头紧锁不开,眼中闪烁起来。
蔚海蓝终是抬眸望去,只见他的侧脸轮廓愈发深刻分明,许是因为消瘦,所以比从前更甚。她的目光移向他的手,还缠着白纱绷带,若是仔细一瞧,还可以看见他掌心印染的淡淡血迹。想到他用手挡刀,她心里就又是一凉,眉头之间化不开的愁绪。
“那天为什么没有挂完水就走。”她忽而问道。
雷绍衡眼眸一凝,“我爱走就走,和你有关?”
“刀伤不消炎,很容易感染。”蔚海蓝淡淡道。
“感染那又怎么样?”
“你……”蔚海蓝有些无言,“你这个人,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他忽然冷笑了一声,惹来她侧目瞥去,雷绍衡漆黑的眼睛正盯着她,恶狠狠地说道,“我就是要你记住,这一刀是我替你挡的。先前你欠我一刀,这一次你又欠我一刀。这是你欠我的,一辈子也还不了,永远也还不清。”
“所以,感染也无所谓?”她愕然问道。
雷绍衡的笑容更是寒冷。
蔚海蓝铮铮望着他,将他瞧得清清楚楚,却恨不得从未瞧见过他,她沉静说道,“你记错了。”
眼底迅速蹿过一抹狐疑,雷绍衡看见她指着自己的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他听见她说,“雷绍衡,我捅了你两刀,你又在我这里捅了多少刀?我的心是肉做的,也会疼的,你知不知道?我不欠你,雷绍衡,我真的不欠你什么。”
雷绍衡原本恶狠狠的目光忽然散开,盘踞了太多牵系,他的眼神,冷漠里带着温柔,一时间瞧得蔚海蓝心中拧作一团。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却不料他那么突兀的开口说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蔚海蓝不知其意,却见他起身离去。
她只好也随着他走。
雷绍衡带着蔚海蓝前往郊县。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只任由静默在车厢里蔓延。
车子开了一长段路,雷绍衡才又开口。
蔚海蓝静静聆听,得知他们这是要去找白晶晶的生母。他以极短的句子说着,妇人因为贫寒抛夫弃女,在离开他们后也组织了另外的家庭,现在有两个儿子,据说都很是孝顺。只字片语,一瞬道尽这十余年。
蔚海蓝突然就间明白过来,白晶晶为什么会这样,她虽不是可恨之人,却有可怜之处。只是她现在已经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幸福,要说服她去见白晶晶,只怕不会容易。但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尽全力一试。
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这是个并不繁荣的小镇。
生活压力自然也不会很大,随处可见的笑脸都是幸福满足的。
两人问了路。
那人告诉他们冯珍的家就在不远处,于是弃车步行过去。
一路沉默到冯珍的家门口。
他们的运气还不错,冯珍在家。
雷绍衡却没有一同上前,只是路口就止了步。
前来开门的正是冯珍,唇畔带着浅淡平和的笑意,是个温婉朴实的女人。
冯珍先是疑惑,目光落在蔚海蓝脸上,
“珍姨,突然来了,打扰了,我叫蔚海蓝。我今天来找您,是想和您说说晶晶。”蔚海蓝道。
“没什么好说的。”冯珍急急道。
“晶晶的事,难道您一点也不想知道?”
冯珍沉默片刻,看似平静地将她迎进来,然而给她倒水的手仍旧有些微的颤抖。
“晶晶出事了。”蔚海蓝直接切入主题。
冯珍眉心微蹙,身体微微前倾,有些焦急的盯着她,“她,怎么了?”
蔚海蓝将白晶晶与蔚舒画的事情简短的说了下。
蔚海蓝看见她握着杯子的手因为她的讲述而越来越紧,呼吸也越来越快,目光更是急切儿担忧的紧盯着她。
“那,那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治?她一个女孩子,要真的被毁了容貌你让她怎么……”
“珍姨,您别担心。”蔚海蓝淡淡的开口安抚着已然激动起来的冯珍,“医生说她脸上的伤可以做手术清除。”
“我会请最好的医生。”蔚海蓝郑重承诺。
冯珍长长地吁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白滨究竟是怎么照顾她的?”
“他已经不在了。”蔚海蓝轻声道。
冯珍又是一怔,手指紧紧抓住自己的领口,有淡淡的忧伤慢慢溢出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已经有段时间了。”蔚海蓝粗粗一算,真的是有段时间了。
“珍姨,我今天来,是希望你去看看晶晶,她现在情绪不是太稳定。”蔚海蓝又道。
冯珍沉默几秒,“只是去看看她?”
蔚海蓝秀眉又是蹙起,深知难处,“珍姨,我还想请你劝劝她,希望她能够撤销对我妹妹舒画的控告,我知道整件事情舒画要负很大的责任,但她到底也才二十几岁。她妈妈也因为她的事寝食难安,整日以泪洗面,整个人已经快要崩溃,若舒画真的被判入狱,只怕她……您也是位母亲,我想您能明白她的心情。”
冯珍淡淡的笑了一声,她的眼神已恢复初见的温和,说话很客气,“真的很抱歉,我想我帮不了你们。”
蔚海蓝很是平静,毕竟她的态度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即便不为帮我们,珍姨你自己就不想去看看她吗?”
蔚海蓝看着她的眼睛,她虽掩饰得好,然而氤氲着薄薄水雾的眼里却闪着幽幽暗暗的哀伤与心疼。
她还是很在乎白晶晶的。
冯珍缓缓地侧过脸,丝丝缕缕的碎发掩着一只眼睛。
她开口,慢慢说,“你走吧,我真的帮不了你。”
蔚海蓝没动,“珍姨,不是孩子大了就不需要妈妈了。每个孩子对妈妈都有种本能的依赖,特别是……遭遇到不好的事情时,很疼时,哪怕她什么忙都帮不上,但是只要她看着自己,哪怕你什么也不说,对受伤的孩子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你说她不需要你,其实只是你以为而已。她在这个时候,比任何人都需要你。”
“没有妈妈的孩子,是很孤单的。”蔚海蓝望着她,眼前仿佛就浮现起赵娴清冷的容颜,“我的妈妈,她前几年就去了。她在的时候,我没有什么感觉,总是一贯的任性妄为,只顾着自己。等她去了以后,我才发现,有妈妈我就还是个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受了什么委屈,总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总有一个人是等着我的。孤零零的一个人,这种感觉我明白。”
冯珍怔怔的看着她,眼眶微红,含了一层细碎的水膜。
此时她的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冯珍显得很是慌乱急切。
“你快走吧,我不会去的。”
蔚海蓝了然地径自而起,虽是不甘,也只能离开。
走至门口,蔚海蓝顿了顿,回头望向冯珍。
她将一张名片塞入她的手中,默了下道,“珍姨,人这一辈子,说到底并不长。今生能做母女,下辈子也不一定还能遇得到的。”
冯珍的身体几不可见的一僵。
前方那个路口,蔚海蓝瞧见雷绍衡正在抽烟。以前不觉得,现在才惊觉,原来抽烟是这样寂寞的姿势。
雷绍衡望着她走近,“早知道行不通的,让你试试也省得你不死心。”
蔚海蓝问道,“你为什么不见她?”
雷绍衡再度沉默,避而不谈。
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
不需要再多说半句了,只是这样走着,走完一段是一段。
就在蔚家人全力以赴准备开庭之时,冯珍却突然联系了蔚海蓝。那是在两天后,蔚海蓝接到电话立刻就去接了冯珍来医院。
冯珍进去时,白晶晶正在看电视。
听见开门声也不以为意,只以为是看护。
然而身后却久久没有声音,白晶晶才疑惑的回头去看,瞧清楚在她身后泪流满面望着她的妇人时。赫然变脸,手中的遥控器也跌落在地。白晶晶都快忘记,她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她,可她又怎么来了,却还是记忆里的样子,那个替她扎辫子,给她做好吃的,为她织毛衣的女人,好像没有变过,一点也没有变。
冯珍一瞧见她,早就满眼泪水。
她哽咽一声喊道,“晶儿……”
白晶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厉声喝道,“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你给我出去!”
“晶儿!”冯珍就要上前。
白晶晶尖叫着弹跳起来,飞快的捂住自己的脸,“我让你出去啊!你给我走开!我不要见到你!出去!”
“晶儿,是妈妈对不起你。”冯珍泪水纵横交错,想要走近她,却又怕引得她更激动,因此不敢靠近,只哀哀的看着她,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是妈妈对不起你,全都是妈妈不好。”
白晶晶却疯了似得叫嚷怒喊,根本就不让她靠近。
时隔十五年的母女见面,白晶晶几欲疯狂,冯珍泪流满面。
在外边候着的孟和平闻声冲了进来,冯珍只好暂时退去。
最终也只是匆匆一别,没有温馨的相认,只有数不尽的苍凉心酸。
冯珍走后,白晶晶发狂地将孟和平也撵走,她顺着墙壁滑坐在地,满含眼泪的双眼失神的望着渐渐合上的门板。嘴唇微动,仿佛在说着什么,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最后埋头低声啜泣起来。
而在那座亭子里,两人依旧如那日坐着。
雷绍衡还在抽着烟,有些没完没了的样子。
蔚海蓝微微起身伸长手捏住烟卷,“不要抽了。”
雷绍衡道,“这里可不禁*烟。”
“对自己好点,一辈子真的不长,很短的。”蔚海蓝轻声说着将烟捻灭。
那口未曾吐出的烟就在喉咙里灼*烧,雷绍衡一把抓过她的手,狠狠吻上她的手背。
蔚海蓝一怔,只是在眨眼间,就被他抓住了手,而他的唇就落在她的手背。她望向他,一时忘记挣开,默然地望了他片刻怅然说道,“你这个人,我真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懂了,不过也算了,反正我们也不会走那么长。”
蔚海蓝轻轻说着,她就要抽回手,可他硬是抓着不放。
雷绍衡又是亲吻她的手背,拉过她的手贴着他的唇,那温度就仿佛从肌肤透进心里,惹得她一阵酥*麻的痒,还有一丝钻心的疼,蔚海蓝扯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低声说道,“放手吧。”
雷绍衡却开口喊她,“小蓝。”
蔚海蓝只觉得他这么一喊,她整颗心都被揪起来了。
他的眼睛异常漆黑,她被定住不能动,他却扬起嘴角,那笑容漫不经心,轻飘潇洒。
他沉声说道,“我这一生,都不会有孩子。”
脑海里浮现那日城西别墅的一切,那段已经过去的回忆,如今又像利刃割向她,她以为没事,她以为自己都忘了,可是只在刹那间就让蔚海蓝惊觉痛意来袭。原来有些东西,是忘不了的,有些人就算是不再提起,却早就镌刻进心里,不经意间拨动,就疼得你无法抵挡。
蔚海蓝恍惚回神,急忙忙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没有就没有罢,你不用特意告诉我。”
蔚海蓝扭头看见冯珍走出大楼,她默然起身走向了她。
冯珍和白晶晶的久别重逢,并没有意想中的失而复得悲喜交加,白晶晶一味的排斥抗拒,仿佛陷入了一张巨大的网里,既逃脱不了,又不想逃脱。每个人都好像被这样一张网给困住了,编织此网的人却是自己,唯一能够挣脱这束缚的人也只有自己。
冯珍在次日又去探望白晶晶。
两兄弟站在回廊外边,冯珍只让他们都在外面等,独自就进了病房。
白晶晶再次瞧见她,不似先前那么激动,可是闪烁的眼睛,轻颤的身体,证明她正在克制着翻滚的情绪。冯珍站在床尾,白晶晶这才清楚地瞧见她,穿着朴实无华,一双青色的硬底布鞋。她看见她的头发,染了一层白霜,她其实也不是没有变化,她是老了。她还记得小时候,她也会给她做布鞋,亲自选的鞋底,绣了花纹,一针一线地纳好。她高兴地穿在脚上,高兴的又蹦又跳。
白晶晶光是想着,就又愤恨起来,“你来做什么!”
冯珍攥紧了手中的布包,目光拘谨无措望向她。
“我告诉你,我们过的很好,小宇哥是大老板,和平是出色的医生,而我也已经是个建筑设计师了。当年你嫌家里穷,所以你就走了,你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吧,我们今天全都翻身了。钱,房子,车子,以前我对你说过的,我们现在都有了!”白晶晶冷声说着。
冯珍就想起那些往事,年幼时的白晶晶就时常赖在她的怀里,她告诉她,漂亮的房子,气派的车子,用不完的钱,这些等她长大了,就会给她挣回来,让她再也不用去做工,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冯珍哽咽道,“我就想来看看你。”
“看我?看我毁容成什么样子?”白晶晶指着自己的脸,忿忿说道,“你现在看到了?你满意了?”
“晶儿……”
“你怎么还不走呢?你留下来是想做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想问我们拿钱?呵呵。”白晶晶笑了起来,盯着她依旧称得上寒*酸的打扮,又是指着她咄咄逼*人说道,“我才不会给你呢!”
“我不要钱,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冯珍卑*微说道。
白晶晶尖锐地吼道,“那你有没有问过我?问问我愿不愿意见到你?我根本就不稀罕!当我被村里人指指点点的时候,你在哪里?当我被别的孩子欺负取笑的时候,你在哪里?当我饿肚子差点去讨饭的时候,你在哪里?爸爸病了,我不会煮饭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没有朋友,没有孩子愿意和我玩,因为我是没人要的小孩,你在哪里?你都要走了,为什么还要对我说,要我等你回来?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我一直坐在门口,坐在小板凳上,大家都说你不会回来了,我还一直等!我等了你七天!你又在哪里?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你到底在哪里啊?”
“你走后的三年里,我每天都在想,或许你就突然来看我了,说不定你就在巷子口,说不定你就在校门外,我甚至想你或许躲在哪里悄悄地看我,可是你没有,一次也没有!你现在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你是在可怜还是在施舍外皮?我再告诉你,我一点也不稀罕!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妈妈!你也不是!拜托你从我的眼前永远消失!”白晶晶赤红的眼睛里,满满全是泪水。
冯珍却已经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颤着手走向她,放下攥紧的布包。泪水从眼眶里落下,滴落在她的手上,也滴落在那布包上,她捂着嘴默默地走了出去。
白晶晶扬手将那布包挥在地上,那包裹就松了系结,里面掉出来几抹红色,有些已陈旧沉淀,有些却还是颇新。白晶晶定睛一瞧,竟然是十五个平安符。过往那七个年头里,每年她都会去庙里替她求符,虔诚的三跪九叩,保佑她健康大吉。
白晶晶盯着那些红符,迟疑着下了地,逐一捡起收好包在布里。
入夜后的医院很静,病房里就更加安静了。
雷绍衡推门而入,白晶晶就躺在病床上。
白晶晶没有睁开眼睛,可她也没有真的睡着,只是这么闭着。见过冯珍之后,她就变得更加沉默了。一整个下午到晚上,都没有再开过口。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眼神空洞洞的。
雷绍衡坐着陪她也不说话。
许久,白晶晶开口问道,“哥,为什么要去找她。我根本就不稀罕,我不稀罕她来看我。”
雷绍衡依旧是沉默。
白晶晶的声音却沙哑起来,“想她来的时候,她没有来,现在我也不稀罕了。”
雷绍衡沉声道,“珍姨走后的第二年,她回来过。”
白晶晶的睫毛开始轻颤,唇瓣紧紧抿着。
半晌,她又是问道,“后来呢,后来她为什么没有再来。”
雷绍衡道,“后来不知道。”
白晶晶咬牙出声,“那现在呢?”
窗外是一片深浓的夜色,雷绍衡垂眸道,“现在她成家了,有丈夫,还有两个儿子。”
忽然静默肆意蔓延。
过了很久很久,白晶晶才微不可闻地“恩”了一声。
冯珍并没有立刻就离开,而是暂时住在了孟和平那儿。
连着三天冯珍都有来,她也不再进去,就在回廊里坐着等。白晶晶也不去理会,却是一步也不再踏出病房。蔚海蓝则是每天都有来瞧瞧情况,她不好多说什么,心中却也是忧虑憧憧。陪着等了半天,没有什么动静,她就要离开。
“夫人。”王珊喊住了蔚海蓝。
蔚海蓝扭头望向她,以眼神询问她有什么事。
王珊有些为难,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雷先生的手伤,好些天没有换药了。”
蔚海蓝蹙眉问道,“怎么没换?”
“雷先生不让人换,自己也不肯换。”王珊道。
“他在哪儿?”
“他在孟医生的办公室。”
蔚海蓝就找到了那间办公室,她并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外边。过了一会儿,那扇门打开,雷绍衡只身走了出来。她抬起头,他一回头,就互相瞧见了各自。蔚海蓝低头瞥向他的手,又回望向他,“你怎么不换药?”
雷绍衡默了下,“最近事儿多,忘了。”
“再忙也得记着换药,不然伤口会发炎的。”蔚海蓝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么,对自己好点。”
雷绍衡缄默不言。
蔚海蓝微微有些无奈,“算了,反正我说的话,你也是记不住的。我正好有空,陪你去换药好了。走吧。”
雷绍衡却忽而问道,“那你为什么对我好。”
蔚海蓝已然转过一半身体,轻声说道,“我对身边的人都一样。”
可她没有说,只是因为怕下辈子不一定能遇见。
冯珍的出现,不知不觉中让白晶晶起了变化。她亲自煲了汤送来,让看护拿进去给她喝。起初白晶晶是不肯喝的,只吩咐拿走。后来孟和平来了,盛了汤搁在一边,喝不喝都随她。晚上的时候,碗却已经空了。白晶晶说是她给倒了。但是冯珍却温柔微笑,捧着保温瓶回去。
蔚家这边知道白晶晶的母亲来了,三夫人就又带着蔚舒画来道歉。
白滨在蔚家当司机的时候,冯珍也在蔚家当下人。蔚家给的薪水不错,两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就住在后院。其实蔚家的后院,比起普通人家那也是不知道好了多少。院子又大又安静,他们一家子都很满意,于是就在蔚家住下了。
再后来那些事,就是两孩子和蔚家那两孩子闹不太平。
特别是白晶晶和蔚家三小姐蔚舒画。
蔚舒画总来找白宇,白晶晶这边就不乐意了。
孩子就是这样,自己的那就是宝贝,谁也不许碰谁也不许动。
于是就成天哭闹。
冯珍在前几天见到蔚海蓝的刹那,还没有认出她,但是她又提到蔚舒画,她就全记起了。或许这是连冯珍也没有预想到的一天,长大后的白晶晶,依旧会和蔚舒画闹成这般。她更没有想到,身份仍旧是没变,还是她们,却忽然间就换了位置。
三夫人拉着蔚舒画,来到冯珍的面前。
“阿珍。”三夫人也还记得她,便随着从前的称呼喊她。
冯珍急忙扶她到一旁坐,“三夫人,太久不见了。”
“时间过得太快,真的是太久不见了。”三夫人追溯往昔,感慨说道,“十几年前,我们家舒画就那么小,晶晶那孩子也是那么小。她们两个就是一天不闹一场不能省心,我当时就想时间过得快些就好了,她们就长大了,长大就不会这样了。”
三夫人又道,“没有想到她们现在真的长大了,却闹得更加厉害。阿珍,错在我,在我们家舒画,害晶晶变成这样。”
冯珍不出声了。
“舒画,你还不快点跪下。”三夫人喝道。
蔚舒画果然就跪了下来,因为她知道若是她不跪,那么跪的人就将会是自己的母亲。而事情追究到底,也是她惹的祸,对于冯珍,她确实愧疚,“珍姨,对不起,我向您道歉,请您原谅。”
站在冯珍的立场上,瞧见白晶晶被伤成这样,她心中不忍。但是蔚舒画这么一跪,她心里又柔软起来。
三夫人站起身来,面对着她道,“阿珍,孩子犯了错,我这个当妈妈的也有错,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不能见她坐十年的牢啊。阿珍,我求你了,原谅舒画,对晶晶说说情,我也给你跪下了。”
冯珍立刻就扶住她,双手相执,两人眼中皆是含泪,“三夫人,您别这样,我受不起的。孩子出了事,谁也不想的,谁希望会这样。但是晶儿那孩子脾气拗,我也是说不好的。”
冯珍又是扶起蔚舒画道,“我只能试试看。”
母*女两赶忙道谢,搀扶着走了。
这天冯珍离去前,她进去见白晶晶。白晶晶正坐着梳头,可是没有镜子,她梳得很凌乱。冯珍悄然无声地来到她身后,白晶晶回头瞧向她,望了她一眼,又自顾自梳着发。冯珍却拿过梳子,静静替她梳头,白晶晶挣了下,而后又慢慢没了反应。
她温柔的声音传来,“晶儿的头发长了,梳个高高的马尾,最好看了。”
记忆就那么一下子被打开,白晶晶就觉得好像是回到了儿时,她还只是六、七岁的模样,她就每天替她梳头发,绑成好看的辫子。她问她,自己是不是最漂亮的女孩儿。她就点头,骄傲地说那是当然。
“真好看。”冯珍瞧了瞧她微笑说道。
冯珍默了下又道,“晶儿,妈刚才见过三夫人,也见过舒画了。你们小时候就爱闹,都不是当真的,妈知道的。”
“出去!”白晶晶喝道。
冯珍只好放下梳子低头离去。
可是这晚,白晶晶竟在她走后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洗浴室。自从脸伤了以后,她就不曾照过镜子了。就算是见到会发光的东西,她都不愿意去瞧,就怕看见那伤疤。此刻她对着镜子来瞧,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其实还在疼,可怎么忽然就觉得,其实脸上那灰黑的伤疤,也没有那么难堪了。
冯珍来了春城大概有一个星期了,家里自然也开始催促。
一日白晶晶打开些门,就瞧见冯珍坐在外边睡着了。她站在门里边,认真仔细地将她看个遍,好像要将过去这十五年里,没有来得及瞧见的全都在此刻补上,偏偏瞧着瞧着就觉得难过。她折进房里,拿过一条毛巾毯又往回走。
可是一串铃声猛然响起,白晶晶脚步一止。
冯珍被惊醒了,隔着一扇门正在打电话。
她在门里头隐隐约约听见她小声说着,“我快回来了,哎,妈妈也想你们,你们听爸爸的话,妈就快回来了……”
白晶晶掩上了门。
而让人出乎意料的是,白晶晶主动提出了撤诉。
众人诧异之余,都松了口气。
白晶晶没有见前来感谢她的蔚家人,对撤诉的事情也并不多言。
但是蔚家人还是送来许多慰问品,以表歉意谢意。至于事后治疗方面,依着雷绍衡的财势权势,恐怕也不需要她们了。蔚舒画再见到孟和平,两人也是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不过是对望一眼,如陌生人一般擦肩而过了。就在交错的一瞬间,蔚舒画喊了“和平”,但是孟和平没有应声。
白晶晶没有了从前的活泼,只对着孟和平说了一句,“我是因为你才撤诉的。”
孟和平点了头,瞧着她的脸庞,这伤如同烙印刻在心里,一生也忘却不了。
事情总算是得以了结,众人就要离去。
“你们回吧,我还有点事。”蔚海蓝知会一声。
蔚海蓝方才有问过王珊,所以知道雷绍衡是去了门诊那边换药。之前来过一次,所以她就很快找到了。她一出现在门口,雷绍衡正在上药,那药水涂抹在伤口上,之前太久不换,伤口果真发炎红肿。他瞧见她,两人也不说什么,她就进来往他身边自然一站。
护士嚷道,“你这样不行,得挂个水。”
雷绍衡眉头又皱起。
蔚海蓝道,“挂吧。”
“不挂。”他态度坚决。
两人就在这“挂”和“不挂”的问题上纠缠半天,护士也被弄晕了,蔚海蓝愤怒说道,“护士小姐,别听他的,你就给他挂,我会替你看着,今天不会走了,一定等他挂完再走。”
雷绍衡这才收了声不再反驳。
没有挪地方直接挂了水,蔚海蓝瞥了他一眼道,“早就说过,你不听。还有,这次的事,谢谢你。”
他别过脸去,故意不理似的,可嘴角却微弯。
等到挂完两瓶水,两人就一齐离开。走下楼梯时,经过产房,就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还有大人们迎接新生的欢乐声。再走下一层,却又有人哭得痛彻心扉,只看见血肉模糊的人被推往太平间而去,家人追了一路,泪水也洒了一路。
蔚海蓝胆子并不小,但是看到这么血泠泠的画面,也有些受不住。
当病床推过他们身边时,他的手却将她拉近,轻轻拉她入怀,另一只手就环过她的身体,护她在怀里,宽敞的过道在一刹时变得狭窄,他的呼吸就在头顶吹拂,她闻到他的味道,淡到不行,却深入她的肺腑,无法消散。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说,“好了,过去了。”
蔚海蓝却连他的脸都不敢再瞧了。
那一层楼梯处分道扬镳,雷绍衡又唤住她,“小蓝。”
蔚海蓝站在下边的台阶抬头,他站在上边那么高大。
他沉默片刻道,“那天我去找你,是想给你看个东西。”
蔚海蓝问,“什么?”
他又是微微一笑,“没什么,反正以后你也会看见。”
蔚海蓝走出了医院,而那大楼的回廊里伫立着一道身影,正默默望着她渐行渐远。
医院向来是生离死别的地方,新生和死亡周而复始的上演。
如果明天就是生命的最后一天,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么又会说什么。
那三个字不是轻易说说就罢的玩笑。
然而她不敢,不能,也不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