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久师傅听到我们的谈话,问我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我说我们是记者。他说没有见过你们这么辛苦的记者,像你们这样去阿里旅游的中国人也不多,路上太辛苦了真的。他每说句话,最后都要加上一个“真的”。他说:“采访采访我们这些司机吧真的,我们每天才补助十块钱,路又不好走真的,太命苦了真的。过了拉孜咱们才算开始,你们看吧,从现在起咱们五六天到狮泉河就是胜利,跑这种长途真的太辛苦了真的。我跑过成都、格尔木、西宁、兰州、西安、上海、山东和尼泊尔,都没有跑阿里辛苦,特别是从新疆叶城到阿里,那才是辛苦真的。”
“你去过上海?”你问。
师傅说:“去过。”
“上海怎么样?”你又问。
师傅说:“上海好。”
“我就是上海人。”
师傅看看你,说:“就是,上海好,远得很。”
“上海哪里好?”你问。
师傅说:“哪里好?远嘛。”
你笑了,“那阿里也远嘛。”
“就是,阿里也好嘛。”师傅说,“我们到上海,车子不让进城。拉一车新疆的哈密瓜,卸了就回来。”
“你们真是不容易。”你说。
“真是不容易真的,一车瓜烂了半车。”
我心里很高兴你能和旺久师傅说说话,这样可以把我的脑子解放出来。我知道,跑长途的时候,和司机说话的疲劳程度不亚于驾车,而坐驾台的人又不能不说话,否则很容易造成司机的疲劳。
“你就尽量多说说话。”我小声告诉你。
“嗯。”
“昨天你话不多。”
你冲着我耳朵轻轻说:“我有特殊情况。”
“我明白了,阴天。”
“现在晴了!”
旺久师傅听见了,说:“这一路一会儿晴天一会儿阴天,有意思真的。”
“来,放上磁带,让咱们一路欢歌笑语。”我说。
中午,到了拉孜,这是西藏出产刀子的地方。我们好好请两位师傅吃了一顿,还有红烧鱼。饭后,我们过雅鲁藏布江拉孜大桥,继续前行。拉孜大桥建成没几年,原来借助老式油轮摆渡,黑烟滚滚,往来两岸的车辆要等待很长时间才能过江。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翻山越岭,过了一个地名叫桑桑。你说这个名字挺有意思,好像一位矮个子的男人,或者是一个流浪的小孩儿。我说这是个乡名,归昂仁县管辖,再往前就要进入阿里地界了,桑桑的意思就是好上加好。
“你很好,和我出门,桑桑的好。”我夸你。
师傅听过大笑,对你说:“你能嫁给我们藏族小伙子,真的不容易。你要是穿上我们藏装,就真真的普姆(西藏姑娘)了,真的。”
你因为心情尤其好,高兴地对我说,“我要穿藏装!”
我说:“回拉萨送你一套,反正你穿什么都好看。”
过桑桑以后,我们就进入了多雄藏布江峡谷。光线变得越来越幽暗。路边时常出没着野兔和旱獭。车子经过的时候,野兔都跑得老远立起长耳朵看我们,旱獭不惊不诧地站在它们的洞口双手抱拳向我们行注目礼。
我说:“你就是旱獭。”
“我为什么是旱獭?”你问。
“你和旱獭一样可爱。”
“你,是你,你才可爱!你是旱獭!恨不得吃了它!”
“你这汉人,怎么什么都想吃!”我说。
“吃,就是喜欢,你懂不懂!”你说。
旺久师傅说:“和你们两个一起走,真有意思。”
我发现你为了减少路上的方便次数,在车上一口水也不喝。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了。阳光的消失,使得我们沉默下来。车内录音机里西藏民歌已经反复唱了半天,我们也懒得翻转再听。风冷了。窗外是苍茫的草原和连绵起伏的墨绿山丘,它们泛着宁静。我和旺久师傅抽烟。你两只手臂紧紧地挽住我的胳膊,眼睛直视着前方火红的天空。漫漫长路的寂寞开始向我们袭来。我只想这车能够赶快停下,它的停下,将象征着我们一天定量行走路程的结束。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车子马上就开始发脾气了,我们得时时停下来掀盖子。水箱开锅、刹车油泄漏、皮带轮松弛,真他妈见鬼。慢悠悠地走,幸好往前不远就是十三道班,我们只能赶到那里住宿修车。原定赶至二十二道班的计划破灭了。
十三道班就是几排泥土房子。只有两间屋子的茶馆旅店已经住满了人,剩下的两张肮脏床铺让那两个老外占了,因为他们捷足先登。另一台车上的两个生意人只好睡在车子底下。师傅们准备睡车上,他们正打闹说笑地和那两个朝佛的青海女子在车上搬挪货物,收拾出空地。他们打算先吃饭再修车。道班停了几台大车,四周空荡荡的都是草地。我们看见草地上支了三顶帐篷,那是搭别的车辆往阿里去的游客。我转了一圈,了解到那几顶帐篷里的人有老外,还有一对从广州来搞摄影的男女。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在这个遥远的荒原上,大家彼此都显得怀疑和冷漠,言语不多,让我觉得他们恐怕这也是斗胆第一次出远门。
“咱们的家伙要用上了。”我说,“趁天还亮,赶紧支帐篷吧。”
“我还不太会支帐篷。”你露出为难的样子。
“怎么,你没有露宿过?”
“没有。”
“看你留的条子,我还真以为你是个大侠呢。”我说,“来吧,一起来,咱俩帐篷的距离拉开三米远,东西全都集中在你的帐篷里。”
我自己的帐篷还没有固定好,天就一下子黑住了。然后,你打着手电为我照亮。安顿完事后,我陪旺久师傅他们到茶馆吃饭喝啤酒。你守在自己的帐篷里等我给你带吃的喝的回来。
你在帐篷里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撩开挡风帘,用手电照亮我。
“是我是我。”我说,“别照脸别照脸,知道是我就别照脸,我又不是贼。”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你又问。
“别这么说,你帮了我。”我说,“我需要你,知道吗?快吃点肉吧。”
“谢谢你。”
“什么话!”我说,“那茶馆根本就不是什么茶馆,其实就是住家。这里炒菜不新鲜,还贵,我只要了手抓羊肉。旺久师傅还问你吃不吃面条和糌粑。”
“这样就够了。我再吃点饼干。”
“那你自己先待着,师傅们都在茶馆里,我再去坐坐。”
“好吧,你去忙。”
“反正很近,有事你就喊我,或者用手电照照,我能看见。”
“好,你去吧。”
我上坡快要走到茶馆的时候,你在后面喊:“达娃!”
“怎么了?”我转身跑回帐篷,“什么事?”
“我就是很想叫你。”你摸一下我的脸,“你有这么多胡子。你是好的。”
我吻你,“有事,就像刚才这么叫我。”
“去吧,我不叫你了。”
茶馆里点亮着白炽的气灯,飞虫们围着气灯团团转。我同老板和几个司机聊天。他们都对我好奇,都说我应该就是藏族,因为妈妈是藏族,爸爸是谁不重要。老板还为我拿出了一点风干的羊肉。我觉得他们都把我当成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同时又是他们的骄傲。但他们一律谴责我的藏语说得不好,说我语言不好就是忘本。我和他们都聊了些什么?我们聊西藏的道路交通状况,以至聊到了宇宙究竟有多大,外星人会不会降落到藏北无人区。他们喜欢听我说话,说我的声音听着像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然后,他们又因为我而争论起来,一方说我要不是在内地首都长大,能有这些知识,能见过那么多世面?另一方反对这种说法,说我还是要多了解自己的民族,多为自己民族做事情。他们又一致说,我们支持你,需要我们帮什么,你说一声就行了。
老板十二岁的小女儿一直站在旁边听我们这些男人说话,不断地为我们的杯子里倒酒斟茶。他的大女儿还没有出嫁,忙着煮水下面条。一个司机半靠在墙角的卡垫上,他自始至终隐在暗处吸鼻烟,偶尔随大伙笑笑。我问他鼻烟好吸吗?他立刻递过来。我捏一点儿放在鼻子下闻闻,说味道不错。他示意我用劲儿吸。我吸过连续打出十几个喷嚏。就这么点儿事也引得他们笑得死去活来。说着笑着,外面噼噼啪啪地下起冰雹,有几粒跳进了屋里。紧接着,又落下大雨。旺久师傅正在外面修车,这时也只好跑进茶馆里来避雨。和他们一同跑来的还有那两个生意人。我不知道你在帐篷里怎样,就跟师傅们说回帐篷看看。我出门的时候,又听到师傅们在背后议论我的阿佳拉是个汉女,长相还不错。他说的“阿佳啦”就是老婆的意思。
“达娃,我正要叫你呢。”你缩在自己的帐篷里,“你看这可怎么办呀?”
我把头探进帐篷,“哎哟,灌水了。”
“不是灌水,是漏的。”
“怎么漏的?”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帐篷渗水。”
“就是。”我又看看说,“你这叫什么帐篷,整个一件道具。拉倒!赶快趁这会儿雨小,把东西都挪到我那边去。”
“那我呢?”
“你也过去。”
“我们又睡一间?”你笑着说。
“本来夫妻就该住在一起。”我说。
“讨厌!那我这帐篷怎么办?”
“你的破烂道具就算了,明天留给茶馆的老板吧,说不定人家还能用它当狗窝。”我说。
“你坏,坏死了!”
“好了。”我说,“收拾东西,赶紧搬家,关键我的电脑不能湿了。”
等我们料理停当,雨奇怪地停了,可是贴着草地吹来的冷风一阵比一阵凶猛。我们两个裹在睡袋里直打战。单人帐篷里挤着两个人,再加上行李,空间显得很小。因为冷,我们只好将外衣外裤都脱掉,一层层盖在睡袋上,然后将两条睡袋合拢在一起,两人相拥着躺下来。
我们长时间接吻,互相抚摸,身体渐渐温暖了。你说:“我早知道就会这样。”
“什么时候明确知道的?”我问。
“你叫我娇娘的时候就预感到了。”
“那你还敢跟我来?”
“不知道不知道,你别问我。”
“我想现在就要你。”我说。
“不行!”
“必须要!”
“这里不行,听话小孩儿。”
“什么行不行,来吧。”
“不要!”你好像被搔痒地笑出声来,“哎呀,不行不行的。不行的,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喜欢你。”
“喜欢就能这样吗?”
“就这样。”
你静了片刻,然后疯狂地和我接吻。我感到你不是吻我,而是在吸我。你下意识的阻挡使我激情高涨。直至现在,自己依然可以回到那一次奇特的感觉当中。你好像有着一种天然的体贴入微,你的激情又似乎埋藏了许久,不仅仅是我得到了你,而是我们相互得到。我当时就明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一场真正的爱情开始了。
帐篷外面,茶馆那边的狗叫三两声传来,还有马脖子上拴挂着的细碎铃声。旺久师傅他们还在忙着修车。远处有时候能听到荒原上像人一样哭泣的狼嚎。帐篷顶上的通气口被月光照亮着,稍微偏偏角度,就可以看见天空厚密银白的云层。你紧紧地搂着我,把我的头抱在怀里,或者又将脸贴在我的胸口。忽然,我发现你的脸上全都湿了。我说,怎么了?刚才是我不好。你说不是不是。那你为什么哭呢?你不说话,把我抱得更紧了,好像害怕一旦松手,我就会消失。我不想多问你什么,但是已经感到了你生活的压抑和忍受,你并不快乐,你有苦处。你纯净的面孔隐隐约约透着孩子样的天真无邪,让人怜惜。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呢?你问。我们现在很好,我说。你又问,那将来怎么办?将来谁知道,我说,我想得到你。
“你已经得到了。”你说,“我觉得和你很近。你好,你对我好,你和我亲。”
我下决心问:“他对你好不好?”
“不一样的。”你说,“他认为那就是好。”
“你指的是物质?”
“说什么呀!不是。物质算什么!”你说,“他只对自己好,他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正是从这片荒原开始,我知道了你的心事。
你们又是大吵大闹一场,然后你从家里跑出来。你已结婚八年,儿子三岁多。你打亮手电,给我看你钱夹里儿子的照片,那真是一个机灵的小家伙,眼睛放光,胖乎乎的像个小活佛。你跑出来,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又跑到西藏,似乎被上帝牵引着来到这个地方,而来这里又好像就是为了同我相会。你重复了父母的生活,一开始双方就是那么不和谐,很多时候为了一点点事情搞得家庭战火纷飞。他是个极端认真的人,严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的工作压力自然非常大,常年国内国外飞来飞去,性情始终处于烦躁之中。你对他理解,对他好,但是他觉得这很正常,并且还嫌不够。他把你当做他手下的一名雇员来对待。你还远远不如他的一名属下,因为他对待属下员工的态度和对你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他从不向他们发脾气,他在公司里很会做人,任何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