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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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3)

你们也没有情感的交流,即便他长时间在国外出差,回家的时候,你为他准备好一切,为他打开房门,为他拿出拖鞋,为他沏了茶,他却是一边听着手机一边走进家门,然后抱抱儿子,接着便一头钻进他的书房接通电脑网络。他做任何事情都是数据的程序的规则的制度的冷静的,而你又过于需要感动、热情和浪漫,物极必反,你甚至需要粗糙、发疯和堕落。他早出晚归,有时夜不归宿,你们已经没有了普通的家庭生活。你除了上课,在家都是一人吃饭,外面也没有几个朋友。儿子放在幼儿园里。你又不喜欢陌生的热闹场所,你更看不上那些无所用心无所事事的闲散人物,于是在参加过许多次聚会之后,你便陷入到深深的无聊和幻灭之中。你童年刻板严厉的家庭教育和你的天性之间始终产生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或许你所反感的恰恰就是你缺乏的。你和你的丈夫也没有共同的娱乐。

他听音乐会,他去打高尔夫,他玩桥牌,都是跟客户在一起。你也买了年度套票,每个星期好几个晚上到小西天中国电影资料馆,欣赏美国的法国的日本的意大利的俄罗斯的德国的英国的电影周电影月,可是去过两三个星期,你感觉到那些欣赏影片的女人,她们脸上的表情都非常怪异,差不多都表露着某种生活的单调和无趣,要么就是傻兮兮的优越。毕竟你在国外多年,西方东西你见得太多了,对你根本不存在任何诱惑。于是,你把电影套票送了人。那个都市对你而言完全是一座冷冰冰的监狱,所以你要出走。国外你也去过许多地方,可是那些地方同你现在生活的城市没有多大异同,无非是生活更便利一些,空气清爽一些,色彩斑斓一些。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国外瞎转,寂寞依然向你侵袭而来。你在意识里又非常注重道德,你的传统拘谨一样来自父母的教育。你并不否认曾经红杏出墙,但自我谴责又苦苦地折磨着你,让你几乎无路可寻。我问,你爱我吗?

“我们刚认识对吧?”你说。

“我想要你。”我说。

“你已经要过了。”

“我想得到你。”

“你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我要你和我一起生活。”

“现在不说这些,好吗小孩儿?”

“别这么叫我。”我烦了。

“你就是小孩儿。”你说,“不过,你生气的样子显得更成熟。”

“我爱你。”

“别这么说。”

“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依恋你。”

你抱紧我,问:“对了,你真有个姐姐吗?”

“大概吧。”

“怎么不想办法去找找她?”

我一时又心绪烦乱起来,“再说吧。”

“你是好的。我们俩就是近,你说是吧?”

“对。”我说,“嘿,你会不会是我姐?”

“有可能。我和她年龄相当,好像咱们长得也有点像。”

“咱们是夫妻相。”

你捶我一下,还咬我胳膊,“你姐姐怎么能是我呢,她生在杭州,我生在上海,这还能有错吗?”

“真要是你,怎么办?”

“别恶心我了。那就去死吧。”你说,“不早了,你要睡一睡。”

在帐篷露宿醒来的那天早晨,可能头天晚饭吃多了干肉和糌粑,又受了凉风,我的肠胃异常难受,胀疼得要命。我跟你说自己要不好意思了。你问什么事不好意思。我说我要吹号起床。你明白了,很平常地说放吧放吧没关系。声音响过,你大笑两声。我说,你不是非常欣赏格瓦拉吗?你读没读过他一九六七年秘密离开古巴到玻利维亚打游击的日记?你没读过。我说,切?格瓦拉在一则日记的开头这么写道:整天打嗝、放屁、呕吐和拉稀,一次真正的风琴音乐会。你听过继续大笑,说我瞎编骗人。我说,这是真的,不信等我回北京查给你看。人在艰苦的自然环境中,依然保持着他的乐观,这才是一个真男人。屁除了消遣,也是一种能量,即可以当做熄灯起床的号角,也可以用作睡袋里的自生暖气。“求求你,别说了。”你笑得流出眼泪,也许是被清晨的冷气冻的,“我不知道睡帐篷也这么舒服。告诉你,以后要是找不到我……”

我说:“行啦,就到帐篷里。”

“对,就到帐篷里!”

听到那边的说话,知道老板一家早已起床。为了不让师傅和其他搭车的人等我们,你我也早早地起来。收了帐篷和行装,我们便到茶馆去喝茶。

日常的洗漱都免了。这个时候,太阳已经从辽远的山峦上升起来,把广大草场照得金黄。你坐在老板家的卡垫上,守着炉灶看老板的大女儿煮甜茶。老板的妻子始终没有出现,也不方便问。你还主动帮我问了问,人家只是笑笑,不回答你的问题。

我把你那顶道具样的帐篷送给了老板,然后提上行李到车子那里去看旺久师傅起来没有。他们全都起来了。旺久师傅正坐在自己的被套上穿衣服,然后用手干洗脸。另一台车的师傅收着他的铺盖。他们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和那两个同他们睡了一夜的青海女子调情说笑。那两个女子正在慢慢地往身上穿着冬天的藏袍,两个师傅你一把我一把地扯开她们的袍子,伸手去她们的怀里乱掏一气。他们见我看着,显出一点点羞涩。我说你们又快活了。他们大笑,说奶子好大,真真的快活,你不是也很快活吗?他们昨天修车到很晚才休息。另一辆车驾台上的两个生意人因为昨天修车和下雨,所以也睡得很晚,他们睡在他们搭乘的大车底盘下面。为了防潮,他们还在地上铺了好几层塑料布,显然也是有备而来。两个老外提着行李从他们住的屋子里走出来,他们的精神比我们都好。

在我们喝茶的时候,其他车辆轰鸣一阵,出发了。十三道班这里立刻宁静下来,空落落的,如同一个废弃的机场。我也想咱们尽早上路。你拿出速溶咖啡请大家喝,只有那两个老外接受了,他们喝得非常贪婪。你问我要不要送给他们几袋。我说拉倒吧,我请他们品味一下我们藏族的饮食就已经不错了,至少能让他们将来有所回味。

坐在昏暗的屋子里,从敞开的门看去,草原和山的景象透明得好像一张颗粒细腻的彩色照片。昨天,我们从日喀则到十三道班已经走了二百多公里的路程。露宿一夜,天亮即上路。现在,你再问我以后的路程,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师傅也回答不出这一天明确的终点,只能讲尽最大可能,哪怕走到深夜,赶至措勤县城。这一天我们只能拼命地往前赶路,这样才能够住宿在大点像样的地方。

上路以后,我们背着太阳走,前方的道路、草地和远山都被太阳照亮着。风也渐渐硬了,我们在往高处走。路碑上刻写的数字逐渐减少。我们数着路碑打发寂寞。我三岁,你九岁。我两岁,你八岁。我一岁,你七岁。我刚出世,你六岁。我胚胎了,你五岁。我根本就不存在,你四岁,早已开始学习绘画。然后,你和我们的父母都不存在。世界和周围景色不变。感觉没走多久,也就三个来小时,还没到中午,咱们又停下来,这里的路碑是219线的1916公里处。刚才,车子正在行驶,猛然向左倾斜。停车查看,发现左侧后轮的减震钢板断掉一根。前面四公里就是预计昨天的目的地二十二道班。这下可好,我们只能慢慢行驶到二十二道班又住下来。

二十二道班的规模比十三道班要大多了。荒原上居然有一家悬挂着牌匾的茶馆旅店。那糟木牌上用红黄绿三个颜色和藏汉两种文字写着:康久拉妥。汉文写得歪七扭八,几乎认不出到底写的什么字。康久是雪域,拉妥是高,康久拉妥就是雪域高原的意思。旅店很小,就三五间土房,可是名号蛮大,代表着全西藏。这就如同在北京郊区国道边上的一家大车店,它的名字敢叫成“首都宾馆”。

住宿的每个房间里都有六张单人木床。师傅们依然要和那两个青海女子睡在车上。两个生意人、两个老外和咱们集中在一间屋里。随便吃了碗面条,我赶着在房间里做笔记。两个生意人躺在床上抽烟说话。大胡子日本人也同我一样在本子上写东西。那个美国人出去闲逛了。你坐在我身边,在一沓白纸上胡涂乱抹,然后又拎上相机到外面去拍照。我告诉你外面阳光太大,不如晚些时候咱们一起出去,你可以先休息睡一睡。你说自己不习惯中午睡觉,再说待在屋子里闷得很,你还是要出门到草地上走走。我说你不要走远,等我写完了就去找你。

整个下午的多数时间我都在做笔记,没有电,自己先在本子上详细记录。人在路途中写作就是这样苛刻,能做在前头的事情绝不敢拖到以后,要抓紧每一分钟的空闲时间,因为行走和生活永远要大于写作,如果违背了这个原则,自己还不如干脆回到家里凭借着想象编造故事。我的笔记除了记录每天见闻,还有一些零碎思考。我一边做着笔记,一边跟日本人和那两个生意人聊天。这也是我的特长,我善于在任何环境里写作,不管环境多么嘈杂。我曾经设想过,自己可以在战场上进行写作,我梦想有一天能做个战地记者。报纸上那些派出国去的战地记者的文章实在让我看不上眼,他们除了转引外电内容,剩下就是强调自己的艰苦,没有战场细节,更没有生动描写,所以我觉得战地记者起码要让搞文学写作的人去才能解决问题,并且这个人还要具有非凡的激情和理想色彩。

在跟屋里人聊天的过程中,我了解到那两个生意人想去阿里狮泉河镇开酒店。他们是陕西人,听先到阿里的朋友说那上面现在可热闹了,是赚钱的大好时机,于是他们打算上去接手一家食宿酒店,重新装修扩大营业。那个日本人来自东京,他在一家影业公司搞录音,利用假期到西藏来旅游。我和日本人的交谈比较困难,我们用笔在纸上写字笔谈,或者借助于我和他都非常蹩脚的英语。他居然会几句藏语,和我从抗日战争影片上学来的几句日语水平差不多。我无法想象凭着如此隔膜的语言,我们能够彼此了解,能够谈论谈论村上春树和谷崎润一郎。但是,即便我们之间没有语言障碍,这个日本人的话也不会太多,他给我印象是个非常沉默的人。我还想这家伙会不会因为家庭生活遇到了情感危机,跑出来躲事儿?他又很像一个忍者,每次停车解手的时候,他都是眉头紧锁双目微合,两臂交叉向身体下面按去,仿佛气运丹田。这日本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停车吃饭喝水都跟着我们,从不花一分钱,吃完喝完,点点头便离开。我和师傅已经商量好准备对他下一次手。

和屋里的人说着话做完了笔记,猛然意识到你出门这么久还没有回来,我赶忙收了东西去找你。

天空大面积的云影在草地上缓缓移动,这使得开阔的草地前后左右有暗有亮。附近一顶白色帐篷里传出哗哗啦啦搓麻将的声音,我猜想那里的人还一定喝着啤酒。紧贴帐篷停着一辆邮政卡车,不知道它是从阿里往拉萨还是从拉萨往阿里。我们的师傅还在修车。车尾的一边已经被千斤顶抬起来,一个后轮子摘掉了,他们正在拆卸那根断了的减震钢板。我过去看了看,他们这次出门所带的钢板长短不合适,发愁是不是用废旧的内胎剪接起来裹缠钢板。看他们忙活的样子,估计要干到太阳落山了。

我望了一圈,找见了坐在远处的你和那个美国人。走近前,才看到你们面前流动着一条小河。对岸的草地间有水光闪烁,深处大概就是沼泽了。那两个青海女子把藏袍铺在草地上晾晒,她们只穿了衬衣站在河水里洗衣服。我看她们洗的正是两个师傅的东西。她们搭车是不收钱的,路上就帮师傅洗衣烧水煮茶,自然晚上他们一同睡在车上,也少不了欢乐。你和美国人看着我,似乎我的到来打搅了你们的交谈。

你问:“怎么,今天的写完了?”

“完了。”我说。

“过来坐坐?”你说。

美国人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我主动跟他招呼,他面无表情地冲我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那一瞬间,我觉得你跟美国人坐那么近倒成了一对儿。我说:“你们坐吧,我到别处转转。”

在我转身走出去几步远,听到身后你对那美国人用英语说声“对不起”就跟了上来。我有意不回头也不等你。“等等我。怎么了,小孩儿?”你追上来挽住我的胳膊,“为什么不等我?”

我不说话。你问:“怎么啦?”

我站住了,“跟你说过,少他妈居高临下叫我小孩儿!”

“哎?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发火?”

“我就是烦你不分场合瞎叫!”

你一下子抱住我的头,说:“那你还叫我娇娘呢。”

“我叫你,但没有小看你。”

“那我叫你也没有小看你的意思呀。”你松开我,“不对吧,你不是生这个气吧。我不就是跟他聊一会儿嘛。”

“你们聊了何止一会儿。”

“看看,我猜对了吧,你就是生气了。你嫉妒了。”

“嫉妒个屁,从小我就不知道嫉妒这两个字怎么写。”

“你就是嫉妒,这样不好。”你说,“我和他聊,不是也帮你了解了解嘛。”

“我用你帮吗?”我问,“你还想帮我了解他什么?”

“你!你低级!”

我刚要继续说什么,看到你眼里的泪水在打转,便收住了。这时,你忽然转身跳过小河狭窄的一段,往草地深处快步走去。我赶忙追上把你拽住,“干什么!没看见前面就是沼泽吗?”

你挣脱着我,“管不着!你走开,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