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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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11)

的确,我们都是善良的人,也不乏相当的道德意识,但我们身体里怯懦的基因时时在发生作用。从好的一面理解,这些怯懦的基因又恰恰是我们追求明亮、自然、健康生活的保障。人真是个麻烦的动物。和你躺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你也不是没有想过你的家庭。这样的矛盾心情,其实从一开始便困扰着我们。我们处于矛盾当中左右摇摆,所有的激情同懊丧一并产生出来,只不过我们的天性使得我们学会了什么时候需要什么,又在什么时候应该回避什么。结束?还是开始?告别?还是求得新生?或者把结束同开始捆绑在一起?我们有那么高尚吗?我们的性情能够促使我们行动吗?佛祖帮我。上帝帮我。莎士比亚帮我。你们谁也帮不了我。顺其自然吗?我们聊过不少顺其自然的话题了。可是,顺其自然似乎还不如妥协来得勇敢。要知道,任何妥协也需要勇气的支撑。

窗外朦胧地亮着。你又把头埋在我怀里流泪。你说:“我不愿意咱们就这么分手。”

我说:“我也不愿意。”

“那你回北京前一定给我电话。”

“好的。”我说,“我给你电话。”

“一切都顺其自然,好吗?”你说。

“好,我也是这么想。”

你上车以后很快地摇下窗子,强做出笑脸跟我道别,可是你眼睛却红红的,如同被冷风吹伤了一样。

车子起动了,往玛旁雍错那个方向驶去。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之间还忘记了什么。正在我茫然之际,你的车子似乎也在犹豫一般渐渐停住了。我赶紧跑过去,你也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叫着我。

“我忘了,把这个给你。”你下了车,从脖颈上取下细细的金链穿住的一颗老翡翠珠子,“这是妈妈给我的,你戴上吧,记住,不许把它丢了。”

“我想你。”

“知道。”你眼睛红着,说,“你好好的,听到没有?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普照在广大的荒原上,我看见你的车子在山坡下越过溪流时溅起的晶亮水花,一溜烟地融入到金光闪闪的空气里。我忽然觉得天地间仿佛变成了真空,自己窒息得很想大叫一声才舒服。我憋足了劲,终于喊叫出来。声音在山地中久久回荡。

你走之后的几天里,我每时每刻都在看着地图计算着你到什么地方了,你正在做什么,你是什么样子。有的时候想你想得出神了,还能真实地看见你朝我走来,或者房门开一道缝,露出了你的脸。你那颗老翡翠珠子紧紧贴在我胸口上。那些天,我绕着冈仁波齐转了一圈。天黑以后我还在山上的积雪中爬行,幸亏一座小寺庙里的僧人给我一碗热热的酥油茶喝,要不寒冷和疲劳简直能把我困死在山上。那时,自己真后悔当初没听你的话,假如身上带着几颗巧克力就好了。我也不知道,转了一圈冈仁波齐,能否将自己终生的罪孽洗净。深夜回到咱们在塔尔青招待所住的那个房间,我一头栽倒床上,在进入睡眠前的片刻时间里,我觉得身心无比轻松。

我从普兰县城采访了中印与中尼边境贸易回到狮泉河镇,才跟你通上电话,那时你顺利到拉萨已经四天了,并且你就住在牦牛旅馆我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里。你没有按照我抄给你的电话跟我的朋友联系,而是自己预订了机票。你说,你要是明天给我电话,我就在北京了,那我会因为你的遥远而非常难受。你又说,今天我还在西藏,住在你的房间里,我觉得你和我依然没有分开。我给你的电话是打到你手机上的,信号不清晰,总是有一股股风沙在你的话语间弥漫。我问,你听得清楚我说话吗?你说听得非常清楚。你问,怎么你听不清吗?我说我听得清。其实,你说的许多话,我都没有听到。

自己整天在镇子上瞎转,还遇到了曾经跟我们同路的那两个老外。美国人坐在街边看过路的车马,日本大胡子在小饭铺里一顿吃下三大碗面条。歌舞厅里我认识的那一对男女已经分手了,男的打算回内地谋生,女的却跟上当地的一个小领导,也不唱歌了。又过去三天。我们通过电话之后我就出发了。在那个电话里,你还说北京让你感到非常陌生,你因为想我,心情特别难受。你非常想回来找我,觉得我遥远而亲切。我安慰你。可你却说,在外面跑的人和在家的人感受不一样,你犹如被一只笼子关闭着,真不知道该如何排解内心的苦闷。天气又出奇地热,你打算带上孩子到国外走一走。我问你要去什么地方。你说还没有想好,也许什么地方也不去。从电话中,我能感到你心里非常混乱。你又问我计划什么时候返京。我说恐怕还要将近一个半月的样子。你说无论自己出不出国,一个半月以后你都会在北京等我,到时候你还要到机场来接我。

接下去那些日子里,你都想象不到我经历了一番怎样的生活。我终于如愿以偿随同扶贫队骑马翻越了西藏最西部卡兰格山脉海拔六千米的雪峰。在马背上整整用掉了四天,跋涉无数冰冷的激流,才进入到一个偏远乡村。沿途山谷草地间,随处可见头一年雪灾冻死的牲畜骨架。

在那个边境乡村里,我做了半个多月户访调查,在社会、人口、教育、卫生、民俗、服饰、边贸、宗教等方面收获极大,但自己浑身上下也都长满了跳蚤。许多非凡经历让自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鼻孔里流着血,屁股因长时间在马背上颠簸出血。风餐露宿,困乏得连帐篷都支不起来,便干脆躺倒在地,天亮以后发现自己被霜雪覆盖了。有时候在马背上打盹儿,差一点儿就要栽到万丈悬崖下的激流里。还有一次,人和马都陷进了泥石流,自己险些变成千万年后的人体化石。村子里生活清苦,没有肉吃,只有糌粑和家酿的烈性土酒。最好的饭菜就是丢到灶灰里烤熟的藏小麦饼子和熬得稀烂发黑的青菜。可是这个地方的音乐歌舞很有特色,犹如旧西藏时期的宫廷音乐,曲调舞姿节拍舒缓悠长。村民家家户户都有自制的拨弦琴。清亮的歌声在欢乐或寂寞的时候,随时随地都可以唱出来。

为了按计划返回拉萨和北京,扶贫队继续留在那里,我却要单独跟上一支当地乡民的牦牛驮队出山。你不是特别喜欢法国和其他国家联合摄制的电影《喜马拉雅》吗?你应该能够想象出,我就是那部电影里牦牛驮队中的一个人物。

从狮泉河返回拉萨,自己走的还是老路,都是咱们共同经过的地方,你的面容时时出现在我眼前。这一回,自己依然搭乘着大卡车,用七天工夫到了拉萨。然后,我又去妈妈那里。我妈说我又黑又胖,其实我并没有胖,而是脸上略微出现了浮肿。

这些日子,我妈似乎也有了许多改变,她答应我将来到北京医治眼病,并且还答应每隔两三年到北京待一段时间。我不清楚她的变化由何而来,是不是看到她的儿子已经成熟,相互之间有了真正的母子认同,减弱了她对北京的陌生感?

在妈妈那里住下十多天,把笔记整理出个大概,我便打算着回北京了。有什么话,咱们见面再说吧。我真恨不得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的时候你就站在我面前。我还想亲亲你的脸。

我在拉萨依然住在那个牦牛旅馆。你的房间里住着一个年轻女人,她的身材像你,可是长相同你大相径庭。我原来的房间住着两个广东游客。你让我注意留言板上的字条。我想你又是开我的玩笑,让我再用同样的方法去结识一个和你一样的女人。我给你打完电话后,漫不经心地站在留言板前看了看,结果发现在你曾经贴过字条的位置上,有一张陈旧的纸片,上面写着:

小孩儿,高兴吧?想你!祝你愉快顺利!多给我电话。

娇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