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约定时间提前赶到星巴克咖啡厅,娇娘还是先到了。一进门我就看到她穿了身黑色衣服,正坐在靠窗的地方翻杂志。咖啡厅里客人不多,娇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显得非常出众。她没有注意到我进来。我走近她,这很像电影里一个缓慢的长镜头,渐渐地将她拉近了,直到我看见桌上咖啡杯沿儿上的口红痕迹和她手上杂志的特写,最后我看到的是她手指上的婚戒。
“嘿,你好。”我说。
她抬起头认真地看我一会儿,淡淡地笑着说:“来啦,坐吧。想喝什么咖啡?我给你要。”
“随便。”我说,“就要那种简单的。”
“好,你等着。”她站起身去柜台买咖啡,又回过头小声问,“喂,来一块点心好吗?”
“我不饿。”
“必须吃!陪我。”她说这话的口气,有点像大人对孩子。
我笑笑,说:“好。”
“那就推荐你吃一种。”
我冲她点点头。
娇娘的精神气色看上去非常好,整个是一副光彩照人的样子。我更喜欢从背后注视她的身体,线条流畅圆润,成熟又不失青春的弹性。等她端着托盘坐回来的时候,我问:“嘿,你身体好些了?”
“没事了。”她说,“彻底好了。”
“门口怎么没见你的车?”
“噢,我打车来的。”
“家里好吗?”
“还那样。”
“我是问你爸爸怎样?”
“噢,他已经恢复了。我有个叔叔在日本,爸爸可能下个月到他那里去住些日子。”
我伸出手去摸摸娇娘的脸,她用两只手抓住紧紧地在自己脸上贴了贴,然后便松开了。
我问:“上次电话怎么对我那么不好?”
她笑笑,说:“没有呀,没有对你不好。你觉得我对你不好吗?”
“当然不好,我都生气了。”
“别生气。”她拍拍我的头,“好吗?不生气。”
“我们的关系已经变了?”我问。
“你觉得变了吗?”
“变了。”我说。
娇娘沉思良久,“我问你,你觉得咱们这么下去,对吗?”
“你是说咱们的关系?”
“当然。”她说,“那还能是什么?”
“你觉得?”
“我在问你。”她说。
“我爱你。”我看着她。
娇娘笑得非常轻飘,反问:“有用吗?”
我盯着她,“你想得到什么回答?没用!屁用没有!”
“我知道你爱我。”
我打断她,“那你不爱我吗?”
“这还用说?”她接着,“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已经有家有孩子?可是你不愿意舍弃你的一切?我又不是陪伴孤独女人的人!”
“说什么呢!”娇娘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小点声!”我制止她。
“反正你们男人都一样。”她说,“自私!”
“你说我?”
“对。你也一样!”她说,“我见多了。”
我镇定一下,说:“嘿,我们在一起吧。”
“因为同情?”她不屑一顾地问道。
“怎么是同情。”我说。
“那又会怎样?”
“你要怎样?”
“我也不清楚。”她说,“不知道。”
“我们不是挺好吗?”
“是好。”她说,“可是又能怎样?”
“不行就算了!”我不耐烦地说。
“我说算了吗?”她眼睛红红的,要哭出来,“妈妈是在我怀里走的。现在,除了爸爸和孩子,我就没有别的亲人了。”
“还有我。我应该是你的亲人。”
“也许吧,但愿。”娇娘说着又认真地看我,“可是,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
“你又要恶心了。”她说,“这就是你自私的地方,你的情感从来都是偏重你自己。”
“可是我并没有伤害你呀!”
“你是没有伤害我。”娇娘说,“好啦,咱们不说这些吧。”
“那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说这些了。说说西藏吧。”她转而又问,“你父母好吗?”
“他们都好。”我说,“我妈可能夏天过了要来北京。”
“是吗?那太好了。我也真想能见见他们。”
“那非常容易。”我说。
娇娘眼睛发愣地摇摇头。
“剧本写得怎样了?”她茫然地问。
“已经完成了。”
“真好。”她说,“还是西藏好,我总想那些日子。”
“我也是。一回到北京,自己就觉得浑身无力,精神涣散。不单西藏,只要我能到偏远的地方走走,好像就有了信仰,心就能飞起来,就觉得自己有用。”
“我说过,你是个有理想的人。”
“看来,咱俩只能在别的地方才能找到感觉。”
“也许吧。”她说,“最好是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那就去上帝的葡萄园吧。”
“对。”娇娘说,“到冈仁波齐也行。我喜欢那个地方,特别纯净。”
“可以去那里转转山,洗清自己的罪孽。”
她又是自顾自地摇摇头,“一个人真要是有罪孽,能洗得清吗?我不相信。”
我望着她,“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
“你说吧。”
“亲你。”
娇娘笑了笑,转移话题说,“应该理发了知道吗?你还是寸头好看。”
“没工夫。”
“头发这么长,显得很颓废。”她说,“是不是从西藏回来以后就没理过发?一会儿我陪你去,听见没有?”
“那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一起吃晚饭。”
“好呀。”她显得很高兴。
“然后再到我那里去。”
“不行。”她说,“我晚上还有事情。”
“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了。”
“现在不是见到了吗?”
“不。我想要你。”
“别这样。”她皱皱眉头,“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说过吗?”我诧异地望着她。
“当然。”她说,“这样下去对你对我都不好。你将来应该有你自己更好的生活。”
“我就觉得你好。”
“将来你就不会这么看。我比你大多了。”
“这是理由吗?”
“当然这不是唯一的理由,但事实肯定不会是你现在想象得那么好。”
“将来再说将来。”
“你真是个孩子。”娇娘说,“虽然沉重,但过去与未来毕竟都和现在连在一起,谁也不可能去解开那些结。”
“我要你。”
“听话,别任性好吗?”她说,“也许我现在真有了你说的那种臆想,过去的感觉已经变了。”
“你是指姐弟?”我说,“那怎么可能,完全开玩笑嘛。”
“万一不是玩笑呢?”她说,“不能总是你想要什么就是什么,你不想了就没有,这就是你自私的地方,你还要学会负责任。”
“好吧,我自私。照你这个标准,任何人都是自私的。”
娇娘说:“好啦,不早了,我陪你理发去。”
我们在咖啡厅整整坐了一个下午,离开的时候已经快要黄昏了。娇娘拉上我到朝阳门内大街的一家理发店理发。从理发店里出来的时候,她欣赏地看着我,摸摸我的头,说:“就是,这样多精神,你以后就留短发,听到没有?”然后,她挽起我的胳膊去吃饭。
娇娘和我商量到什么地方吃饭,最后我们定在了城北亚运村的“蜀南人家”,这也是一家专门经营四川菜的饭馆,我们都喜欢品尝这家菜馆的干煸豆角、粉蒸排骨和清淡的小白菜豆腐汤。
正是华灯初绽时分,大街上车水马龙。我们在朝阳门内大街、朝阳门立交桥、安定门外大街、蒋宅口和安贞桥都遇到了堵车,用了四十分钟才到亚运村的那家饭馆。这时,我们都非常饿了,尤其娇娘,她中午就没吃饭,下午的咖啡和点心根本就不起作用。
菜上来的时候,娇娘提出要喝点白酒,于是我们要了一瓶精品二锅头。几杯酒下去后,娇娘脸上泛出红晕,目光晶莹闪烁,话语也是滔滔不绝,她好像又恢复到了我们在西藏时的快乐样子。
因为酒的作用,我们似乎一时都忘记了什么,变得单纯放松。娇娘晚上和朋友的约会也取消了,我高兴得要欢呼起来。我们喝白酒,也喝啤酒,就连邻桌客人和走来走去的服务员看我们都非常好奇,他们心里可能会想,这一男一女怎么这样能喝。
我和娇娘频频举杯,一饮而尽,每一口酒每一句话都仿佛是在履行一个圣洁的仪式,所说出来的话全都是胡言乱语。我们一会儿要拜姐弟,一会儿又取消这种关系。一会儿为双方父母喝酒,一会儿又为西藏干杯。娇娘显然已经醉了,可是她还不停地要酒喝,整个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我劝她,娇娘根本不听。她总是无比张扬地说“我是谁!”你是浣熊!你是蟑螂!你是袋鼠!你是苍蝇!我们又开始玩那种老把戏,搬出一些动物和虫子来互相指对,笑得忘乎所以,泪流满面。
趁着脑袋还算清醒,我赶紧把账结了,搀扶着娇娘离开饭馆。
一进到出租车里,娇娘就把头靠在我胸口上哭起来。司机很不乐意地问是不是喝多了,要吐的话说一声。娇娘听到后便冲司机大喊大叫:“你喝多了!你吐去吧!我是谁!”我跟司机道歉。司机笑笑说没关系,你们喝高兴了就好。
从吃饭喝酒一直到把她送到住的地方,娇娘酒醉之后的话里透露出她内心的烦闷和痛苦。我知道她经常是晚上一个人在家里喝得酩酊大醉。我还知道她妈妈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和她同她爸爸说了许多话,娇娘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才真正地认识到父母对她的爱。如果没有他们的爱,娇娘说自己连一粒灰尘都不如。
还在车上的时候,娇娘的头发被冷汗打湿着,粘在了脸上。我拨开娇娘的头发,轻轻地抚摸她细腻的面孔。她眼睛紧紧地闭着,在长长的一声叹息之后,她脸上又现出了婴儿般安祥的表情。街灯的黄光就在这张纯净的脸上划过。我亲吻她。娇娘的嘴唇犹如在睡梦中一样,下意识地张开并迎合着我,喃喃地耳语道:“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好吗?不要离开我,小孩儿。听话,你是个好小孩儿。我们拜吧,小孩儿,我们已经拜了,是不是?你喜欢我,是不是?你为什么喜欢我?我们就是亲,对吧?我们很亲很亲。抱紧,快抱紧,我冷。怎么还不到?快到了吧?我们不应该这样,知道吗?这样不好,这样非常的不好。都是命,所有都是命,现在我相信命了。”娇娘的头在我怀里拼命地扭动,她好像是在挣扎着拒绝着什么,眼泪鼻涕不断地淌下来。我真是搞不清楚,在她心里究竟隐藏着多大的痛苦。我想,那痛苦的根源一定是如同疾病一样的孤独。如果这样的孤独是可以传染扩散的话,也不知道在自己和娇娘之间,到底是谁先感染上的这种疾病,并且是从什么地方感染的,什么时间感染的。
好不容易才把醉倒的娇娘搀扶到她的住处。
进门后,娇娘接连大吐了三次。我把她抱到床上,为她宽衣,让她用水漱口吐到盆子里,用热毛巾给她擦了脸和手,又收拾了她吐到地上的污物,然后自己就昏昏沉沉地在沙发上睡了。
夜里,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娇娘起来的动静。她去了洗手间,喝水,又给我盖着外套的身上加了一条薄毛毯。我知道她的酒醒了,又因为自己头昏脑胀,就不想睁开眼。娇娘以为我已经进入到了梦乡,就跪在沙发边上。她可能是在看我。过了好一会儿,娇娘握住我的一只手,在我脸上亲了亲,就把我睡前忘记关的灯熄掉,然后回到她的卧室里。她刚才所做的一切都让我感受到莫名的幸福。就是在这样的幸福感受里,我彻底睡去。
天刚亮我便醒了。我看见窗外的颜色很像自己在西藏露宿的黎明。在这个都市里,自己时常会有这种错觉。我的精神被自己的错觉一振,马上翻身起来,似乎那遥远的天边外传来一声声激情的呼唤,催促我赶紧启程。可是,当我站到窗前往外看去的时候,自己的行动欲望瞬间即逝,那如同困兽一般的焦躁猛然涌遍全身,无处宣泄。我想到要给窗外的都市景象配上一曲萨拉萨蒂的小提琴曲《吉卜赛之歌》。
娇娘依然睡着。我走近到她的床边,把脸伏在她的被角上,娇娘被子上我熟悉的香水气味是那么清幽。这时,她的一只手伸出来按住了我的头,身体不动地说:“你怎么就起来了,小孩儿?”我答应着。她翻过身来睁开眼,“怎么不睡了?你还是在路上的样子,睡得那么少,那么轻。”
“我想和你躺躺。”
“你说,转冈仁波齐真的就能洗清自己终身的罪孽吗?”
“怎么想起问这个?”我说。
“你先回答我。”
“当然能洗清。”我敷衍道,“让我在你身边躺躺好吗?”
娇娘看着我,犹疑一下说:“那你把毛衣脱了吧,咱们再睡一会儿。”
她为我扯过一半被子盖上,然后就转过身去。我从后面把她抱住了。
“别闹,好吗?睡觉。”她说。
“我想你,我想要你。”
她突然把身体转过来,紧张地盯住我,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再这样了?”
我抚摸着她,说:“我就是想。”
娇娘用力地挡住我的手,“不行!不行的,你不能这样!”
“我非要。”
“你为什么这样?”她拒绝着,“为什么?你为什么?”
这时,她的身体已经完全瘫软了。我们紧紧地连在一起,那种爆发出来的情感,任什么力量再也难以把我们分开。
娇娘和我的渴望就像我们第一次。甚至在我们高潮的时候,她哭着用两只手轮换狠狠地抽打我的脸和肩膀,并且喊道:“你要!你就是这么要!我让你要!”
眼前完全空白了。感觉就像屋顶被一股神力的飓风突然掀开,白花花的阳光遍洒下来,将所有地方都照得炽热明亮,全无遮挡。
娇娘抱着我躺了躺,便轻轻地起身下床离开卧室。
自己好像睡着了一会儿,等到我清醒过来,先是听见客厅里传出的细微动静,然后就意识到娇娘在哭。
我赶忙出去看,只见娇娘怀里抱着那条薄毛毯正坐在沙发上,她的短发凌乱着,脸色也很不好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问她任何话,她都不回答。最后,她眼神呆滞地盯住房间里的一盆巴西木,说:“你走吧。”我一下子不明所以。她又说:“听见没有?穿衣服走人!”说着,她站起身进到洗手间里,并且把门重重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