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起衣服,我不走,就那么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听洗手间里传出哗哗的水声,我知道娇娘是在洗澡。不久,水声停了,整个房间显得异常宁静,能听到遥远的一两声汽车喇叭声。
娇娘身上裹着浴巾从洗手间出来,看也不看我一眼,直接进到卧室里。我不动,依然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像是等候在医院病房的门外,随时都有可能被大夫叫进去看病,或者得知被守候的人最新的病情。结果,娇娘换上衣服站到了卧室门口,直直望着我,突然嚷道:“你怎么不走!”
我见她眼睛里有泪,站起身,说:“马上走。可你这又是怎么了?”
“没怎么。”她说,“走吧,好吗?”
“不,你一定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你走!”她说,“而且,今后我不想见到你。”
“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知道吧?没意思!”
“怎么就没意思?”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本来就没意思!”她说,“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你真是怪。”我说。
娇娘立刻接过话来,“知道吗?你让我恶心!”
“这就更怪了,简直莫名其妙嘛。”
“什么莫名其妙。”她说,“恶心!你这么大的人难道不懂吗?”
“我怎么就一下子让你恶心了?”
“滚!你走!”娇娘的身子晃了晃,突然弯下腰跑到洗手间去。
我听见她在洗手间里呕吐,赶紧追进去为她捶背。娇娘趴在马桶上大吐不止,没什么东西,全是汤汤水水。呕吐的间歇,她用劲地甩开我的搀扶,“走开!你走开!”
“别这样。”我问,“你怎么了,还难受吗?”
“走开!”
我故意问:“是不是,你是不是怀孕了?”
“走开!怀什么孕!”她说,“我就是见了你恶心!”
“那,昨天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没有昨天了!你懂不懂!”她嚷道,然后平息下来,“走吧,听清楚没有,我们这样不正常。”
“我们早晚要在一起。”我说。
“不可能。我们也没有明天。”
站在她身边愣了愣,然后我发狠地推她一把,气急败坏地走了出来。
我想,自己跟这个女人算是完了。或许我们的生活差别太大吧,反正自己也仿佛猛地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许多差距。今后,我们置身于这个大而无当的城市里还能再次相见吗?就真的这么完结了?
阳光、行人和车辆杂乱地在我眼前晃动,可是自己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心里怀着愤怒的情绪,不清楚如何才能得到宣泄。如果真就这么完结了,那她何必非要留给我最后这样的一个场面?如果我们今早没有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好一些?如果昨晚我送她回来安顿好以后,自己便离开,会不会好些?如果我们都没喝醉,会不会好些?如果昨天我们不在一起吃饭,等我理完发就分手,会不会更好些?我百思不得其解。反正是要分手,自己私心里拒绝着现在这样的结局。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真希望回到自己同娇娘在西藏的那次分别。我的脖颈上至今还戴着娇娘送给我的那颗老翡翠珠子。
在冈仁波齐山下,太阳已经普照了广大的荒原,娇娘乘坐的车子很快便融入到金光闪闪的空气里。我一直望着她的车子走到很远的地方,最后消失在一派光尘之中。
这个时候,自己的听力似乎已经恢复过来,我好像听见了自己的那一声号叫。声音在山地中久久回荡,惊扰了那些小动物。自己所有的知觉和意识都苏醒过来。我发现因为刚才自己那一声吼叫,街上的许多人都在好奇地朝我这边张望。街边一家小酒吧的店门紧闭着,悬在门额上的一串风铃叮叮当当地响,我意识到清晨的风依旧寒冷。
刚和娇娘分手的那些日子,我给她手机打过无数次电话,都没有人接听。我想她因为看到来电显示我的手机,就有意不接电话。给她住的地方电话,也没有人接。她就如同忽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只有一回,我给她手机连续拨打电话,最后一次,对方没有接听便挂断了。虽然电话没通,但我知道娇娘至少看到了我的电话,挂断姑且也算是一种应答吧。自己当然也设想过使用别的电话给她打过去,可是我用剧院传达室的电话,用单位附近街道的公用电话,用我父亲家的电话,她都没有接听。估计这些伎俩都被她识破了,她能够从号码上看出来电的大体位置。我曾考虑过,要不要使用一个她所了解的我活动区域以外的电话?但我想那办法轻易不能使用,否则将有可能致使她为了不接我的电话而更换自己的手机号码。所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她的音信了。
温暖的春风拂面而来。我打算用一个星期时间到杭州去,按照父亲多少年前的线索,继续寻找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就在临行前的晚上,我正好到西郊一家宾馆看望外地来京出差的朋友。我想到应该从宾馆里给娇娘一个电话。此前,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给过她电话了,想必她不会认为这个电话就是我的。
果然,电话一下子就通过去。
“喂,哪位?”是她。
“嘿,我。”
“你……在哪里?”
“在西郊一家宾馆。”我说,“给你打过好几个电话,怎么都不接?”
“是吗?”她装傻说,“没有呀。”
“你现在什么地方?”我问。
“在家呀。”
“明天我要出门了。”
“去哪里?”她问话的语速很快,显得紧张。
“杭州。”
“噢,我知道了,是那件事吧。”她说。
“对。我想去试试。”
娇娘那边静了静,说:“其实,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必要。”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没有必要,你原先不是也觉得我应该去去吗?”
“真是没有必要。”她说,“你想想嘛,连你爸爸都没有找到,你去就有用吗?我觉得挺无聊的,因为即使找到,她和你和你爸爸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我票都买好了,明天走。”
娇娘那边停顿一下,“那是坐火车还是飞机?”
“火车。明天下午走。”我瞎问,“难道你不想到车站送送我吗?”
“打算去多久?”
“个把星期。”
“那好吧。”她说。
“你真送我?”
“谁说要送你?那么几天又那么近,有送的必要吗?”
我感到如果再说下去,保不准又是一个自找不愉快的结局,就说:“那好,再联系吧。”
娇娘说:“好的。”
第二天,我刚刚进站,远远发现月台上娇娘的身影。当我正要看清那女子是否真的是娇娘的时候,她却神秘地消失了。我心情激动恐慌,赶紧追过去。那女子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前面。我叫她。可是转过身来的并不是娇娘。同样是这个女子,在我乘坐一夜火车到达杭州的时候,她又在站台上出现了。这个情景真叫我毛骨悚然,因为她出现在北京是送人,而出现在杭州却是在接人。自己忽然遁入到蒲松龄的故事里。后来,那个酷似娇娘的女子好像一直尾随着我,或是在我的前面闪现。不管怎么说,她出外这些天,就连衣服也不更换一下吗?自己甚至乱想,她会不会就是我要寻找的姐姐。其实,她或许已经不在了,那是她的灵魂,因为我的诚心,她才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看我。
我在杭州给娇娘电话。她的所有电话都是通着的,可就是没有接听。
我在杭州的寻找比我爸还不如,就连以往的一些线索都已经模糊了。自己的到来,不过就是如同一个践约罢了。上回我爸的寻找,我想实际也是一次践约。
回京以后继续给娇娘电话,依然没有她的音信。
入夏的一天,剧院保卫科负责人找我,叫我去办公室一趟。在那里,我见到两个穿制服夹着黑皮包的公安,他们一男一女,向我了解娇娘的情况,并且告诉我知道多少说多少。
我先问他们怎么回事。
他们直截了当地说:娇娘已经失踪三个月了,从立案到现在,他们已经获得了一些线索,希望我能如实地多提供一些。并且说,找到我,是因为她手机和住址电话显示最多的就是我的手机号码,这说明了我们关系的密切。
我告诉他们,自己同娇娘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去年在西藏认识,回京后一段时间有往来,可现在已经很久没有跟她联系上了,她的电话总没人接。至于我同娇娘的隐私关系,他们并没有过问。他们还向我打听对娇娘的家庭有多少了解,我便把娇娘曾经对我讲过的一切都说出来。两个公安走的时候递给我一张名片,要我想到什么随时跟他们联络。
就在两位公安走出门外的时候,那个男的突然转回身站定了紧盯住我,问:“三个月以前你有没有离开过北京?”
“有过呀。”我诧异地说。
“都到了哪些地方?”他紧接着问。
“杭州。”我说,“就去了一趟杭州。”
“和谁一起去的?”
“就我自己。”
“真是你一个人吗?”
“当然。”
“那你突然跑到杭州去做什么?”
我简单地把自己寻找失散亲人的前后经过讲给他们。并且补充说,去杭州的前一天晚上,和娇娘的通话便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系。接着,我反问:“这和案子有关联吗?”
男公安说:“我们只是了解情况,有没有关系,还要看结论。谢谢你的配合。”
我说:“对不起,我只想问一句,您刚才向我提出的问题,是不是说她也去过杭州?”
男公安走着说:“这个嘛,我们暂时无可奉告。先这样,有什么事情,我们还会随时找你。不过,她的那个电话你就不要再打了。”
公安走后,我回到房间一个人枯坐了半天,心情极端失落,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排解自己的愁闷。被坏人劫持?或是自己离家出走?失踪这么长时间,娇娘会不会已经死了?自己回避不开这些想法,但我又不相信娇娘的失踪,总觉得她眼下就在什么地方,她一定活着,只是暂时不愿意与这个世界取得联系。
日子继续平静地过着。自己一切活动都离不开都市的各种生活场景,在饭馆里,在酒吧里,在书店里,在剧场里,在任何一条大小街道上,在地铁的哪一个站台,在公园的某一处长椅上,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在我床上和枕头上,娇娘的幻影时时显现。她的头那么习惯地歪一下,然后对我笑着,好像是在逗我,又好像因为见到我,掩饰着她心里的欢喜。
直到有一天,我和几位朋友约会吃饭。自己刚进到那家餐馆,熟悉的场景便让我回想起自己也曾和娇娘来过这里,那次她说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为了表示自己的喜欢程度,她又玩着那个游戏,说假如找不到她,就来这个地方。我问她,你喜欢的地方太多了,以后我可是找不过来,你究竟最喜欢什么地方?
西藏,冈仁波齐。她的声音是如此遥远,犹如风声回荡在空中。
餐馆里人声嘈杂。我忽然从座椅上站起来往门外奔去,朋友们都诧异地望着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头也不回地对弟兄们大声说,我去西藏了!第二天,我直飞西藏拉萨,去了娇娘同我走过的住过的所有地方,并再次去了冈仁波齐,自然是任何结果也没有。我甚至就连自己这次西藏之行的印象都丧失了,只记得自己始终奔跑在恍恍惚惚的路途上,口干舌燥,头晕目昏,心脏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
娇娘的下落依然不明。
我的《西藏行纪》已经出版,那书上的十幅版画插图还是娇娘为我绘制的。自己的又一出小剧场戏剧正在火热上演。事业的热闹与喧哗,反倒衬托着自己内心的寂寞和冷清。我越来越想念娇娘,我想让她看见让她知道我的事情做得有多好,我还想闻到她脸上身上淡淡的香味。我现在只希望她是我的姐姐,是我最最亲爱的人,我还有许多话只想对她说。刻骨铭心的思念经常光顾到我的梦里。我做了许多梦。娇娘在梦中真切地出现,她亲我,还用牙轻轻咬我的脸,而我也能用指甲真实地掐到她。白天黑夜,冬日夏季,时间在自己的梦里极大地颠倒着,远方缥缈的场景也一并显现出来,我感到幸福温暖全身,同时也感到了某种恐惧,但恐惧是包含在幸福当中的。
由此而来,我对幸福产生了确切的认识。幸福就是回忆、触摸、声音、颜色、眼神、食物、气息、睡眠之后的苏醒、出发、爱与被爱、天边外传来的召唤。幸福,就是希望着的。只要有娇娘出现,哪怕是噩梦,我也不愿意醒来。也有过一次这样的时候,我在自己的房门上给娇娘贴了字条,纸上写着我出去吃饭,一会儿就回来,你要等我。夜里,我回到住处,门上的字条不翼而飞。
公安方面再没有找过我。自己也曾打过一次电话询问,公安的回答仅仅是早已立案侦查,目前没有娇娘任何新的进展。
夏天很快就进入末尾,妈妈从西藏来到了北京。在她所带的大包东西里,有几件给我的礼物。阿妈也没多说什么,将两个塑料袋交给我,让我拿回去再打开看,有些东西还可以送送人。
在父母那里吃过晚饭我便回到自己的住处。阿妈给我的东西里有藏香和民间工艺饰件,其中还有一小幅堆绣的唐卡壁挂。
我慢慢展开唐卡,心脏猛地受到一击。紧接着,鼻子被热气堵住了,一阵酸痛,再也按捺不住的悲伤全都喷涌出来。
一轮明月照耀之下的神山冈仁波齐在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我的泪水刚刚擦去又流淌着,犹如瓢泼大雨中汽车风挡如何也刮不净的雨水,让车里人的视线只有瞬间的清晰。就在这模糊与刹那的清晰之间,我仿佛看见了娇娘柔和的面庞。
那一夜,我难过了许久。在后来半睡半醒的梦里,我分明听见娇娘的轻声呼唤:“小孩儿,你过来,到这边来。”我拼命想奔到她声音发出来的地方去,可就是身体沉重得怎么也挪不动。我惊醒过来,枕头被泪水浸湿了一片,脸上还挂着凉凉的泪痕。我奇妙地感觉到,自己这才真正地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