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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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达娃啦谁不知道,听说过,给我个机会。”旺扎说。我不清楚他从什么地方听说过我,听谁说起过我,但他这么说话,让我感到一丝虚荣和亲切。

“那就等他回来。”朋友问,“达娃啦,你到林周几天?”

“三五天吧。”

“那好,一言为定,等你回来。”旺扎又对朋友说,“到时候你安排。”

朋友和旺扎接着聊了几句,然后车子启动。

我说:“旺扎啦,刚才真的不好意思,我们是闹着玩儿的。”

“哎,喜欢就是喜欢嘛,这可不能闹着玩。不过,也看不出那女人有什么,要真是一眼让咱觉得漂亮,那还能留不住?”旺扎嘿嘿地笑道。

“真那么看不上吗?”朋友问。

“也不能说不好吧,达娃啦的意中人,还可以吧。达娃啦,你放心,只要有消息……”

我笑着又跟旺扎握了握手。

一位商人朋友主动为我安排了辆“沙漠王”越野车,要司机陪我去林周乡下看阿妈。我推脱不掉他的美意,只好听从安排。

第二天上午,我到菜市场上给阿妈提了一箱水果和蔬菜,又到藏医院门口的药店去买了些“珍珠七十”和常觉、芒觉藏药,然后就上路了。

天色已经暗下去。“达娃,达娃,你真的回来了!”妈妈双手拉住我,额头紧贴着我的额头,接着就抹眼泪。

妈妈现在就是我从照片上看到的样子,只是人比照片上要显得老一些,头发也灰白了。她还没有五十五岁,腰板挺直,可面孔看着却如同内地六十好几的老人。

“达娃,你是不是又长个子了?”

“怎么可能,我多大了?阿妈啦,我都三十岁了。”

“可不是嘛,你三十岁了,阿妈也老了。”她说,“你胖了,比上回见你胖了。”

“阿妈啦,先不急着说话,酥油茶有没有?快请师傅喝。”

我们坐在阿妈的起居室里。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保姆送来了茶,阿妈摇动着暖瓶为我们把茶斟上,然后她到厨房去为我们准备食物。

司机压低了声音跟我商量,说我的朋友让他跟着我,两三天返回拉萨。可是,看到我们母子这样的见面,他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多住几天,他明天先回拉萨,约定哪天再来接我,听我的吩咐。

我谢过司机,说不必了,朋友也是一片好心,但咱们现在约定什么对我对你都不方便,还是让我自由些,你也免了麻烦,这儿离公路不太远,到时候我可以搭车回拉萨。

司机同意了我的安排,一再说对不起。我说你这话等于骂我,难道我住十天二十天你也跟着住下去?司机说,如果可以他没关系。我说,算啦,师傅还是明天一早回去吧,这样也好让我和阿妈安静地待上几天。

妈妈的小庭院真不错。院子里的草坪一边是并排的三间屋子,里间作为起居室,中间是小经堂。她为我在经堂的旁边靠近院门准备了另一间单独的屋子。她说你写东西需要安静,你看看这里行不行?你不回来住,这里就堆了杂物,小保姆住。你说要回来,我们这才收拾出来。我说太好了,我非常喜欢。阿妈听过又抹眼泪。不过,看她哭,我自己却如何也感动不起来,就说,阿妈,先让师傅早点吃饭休息吧,他开了一天车,很辛苦,明天还要赶回拉萨,有什么话咱们一会儿慢慢说。

我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清爽。估计她这么一个不太懂得收拾的人,能把一间屋子打扮成这样,也真是用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房间里挂着明黄的窗纱,书桌上铺了明黄的台布,椅子上是明黄的坐垫,就连床上也是明黄色的被单和枕头,完全像个高僧住的屋子。记得跟妈妈的一次通信,自己说过非常欣赏她小经堂里的黄颜色。我还注意到,妈妈居然为我准备了一个小书架,那上面松松散散地摆着几本我曾经在西藏读过的书和一个镜框,那镜框里是一张我和父母在布达拉宫前的合影。那个时候,我妈总是盘着乌黑的头发,迈着轻盈的步子,沉静地跟在我爸身后。

妈妈端上来一大碗手抓羊肉,又亲手炒了两个菜,下了面条。

吃过饭,在我的屋子里安顿好师傅休息,我便到妈妈的房间去。

“我想着你这个月就要到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刚好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一个穿白袍的人骑着匹大白马朝这边跑来。醒了我就想,这么吉利的梦,是不是预兆着你要回来了。这不,你真的就来了。”阿妈说。

“我在拉萨多待了几天,撞上阿龙、扎顿、欧珠一帮朋友,还有阿佳卓嘎她们。”

“你们都见了?”

“他们请我的客,就玩儿了几天。”

“阿龙上个月下乡还来看过我。”

“他说了。”

“听说你阿佳卓嘎离婚了,孩子给了她男人。”

“我知道,可我见到主要还是她带孩子,那女儿真漂亮。”

“现在的年轻人不珍惜感情。”

“合不来,住在一起也是麻烦。”

“你今天的车是不是次仁的?”阿妈问。

“不是。一个朋友给我安排的,他很热心。”我说。

我们喝茶。妈妈房间里点的香过于浓郁了。墙上的挂钟嘀答走着。时间才十点,周围这么宁静,偶尔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院子里那条小藏獒的铁链子哗啦啦响动着。小保姆在厨房里睡了。我似乎听到山上松林间有风刮过,还有近处一条大河的流淌。北京真远,三里屯那一带的酒吧正是热闹的时候。女友的演出已经结束了,她一定伙着一帮人在东直门簋街吃麻辣小龙虾。女孩子为什么都爱吃麻辣小龙虾呢?她们每人一次能吃掉三五十只。

北京很热。我现在身上穿着毛衣。

“爸啦好吧?”阿妈问。

“挺好的,就是忙。”

“他总是很忙,都这把年纪了。”

我望了望阿妈,问:“你的眼睛现在感觉怎么样?爸啦很关心你的眼睛。”

“有了白内障,现在还看不大出来。自己觉得看东西已经模糊了。”

“你就是不愿到北京手术。”

“用不着。现在拉萨的医疗条件做这个只是小小的手术,到时候还有保姆照顾。”阿妈说,“这个孩子很懂事,手脚勤快,就是前面那个村子的,她家孩子多,她就跟了我。”

说着话,又停电了。阿妈点起两支蜡烛。

烛光摇曳,我们的影子同暖瓶、茶杯的影子在墙壁和桌面上晃动。我抖出一支烟就着蜡烛点着。

“拉萨现在不停电了。”我说。

“拉萨变化很大。这里乡下还不行,等明年水电站修好,电也用不完。”阿妈说,“你这回到西藏这么久,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给人家写东西。”

“你和爸啦一样,都是写啊写的。”

“干活儿吃饭吧。”

“你挣的钱够用吗?”

“阿妈啦,看你问的。”我笑笑。

“我知道你们北京工资低。爸啦给你钱吗?”

“我自己过,不要你们的钱。我一直不就是跟着爷爷和奶奶过吗?”

“那时候我们忙,在基层顾不了你。一直把你放在北京,也是为了让你受到好的教育,当时这主要是你爸啦的意思,一开始我不大同意,后来看这么做也是对的。”阿妈说,“你是不是也应该考虑成个家了?”

“不急。”

“不急你也三十岁的人了。”

“阿妈啦你就别操这个心了,我现在还不想。”

“那你有女朋友了?”

我想了想说:“还没有。一个人挺好。”

阿妈叹口气。电停过一会儿又来了。我的眼睛一刹那间还不能习惯光明。蜡烛吹熄后的烟轻轻飘散,我喜欢闻蜡烛熄灭后的味道。

“阿妈啦,你这个地方住着挺好的。”

“还方便。院子里今年打了口压水井,用水也方便。”阿妈说,“你要不要洗洗休息?”

“还不困。”我说,“阿尼啦还好吧?”我问的阿尼啦是阿妈那个在寺院里的朋友。

“她还好,前天到拉萨参加政协的会去了,你要是多住几天就能见到她。阿尼啦经常问到你,她很关心你的情况,还为你的旅途祈祷过呢。”

“阿尼啦是一个很慈悲的人。我还记得上次我跟你从拉萨来看她,我跟她聊天主教,她特别有兴趣听。”

“她现在也忙,据说她打算在寺院旁边建一所女子扫盲学校。她还让我帮她当教员呢。我说我的文化水平低,做不了。她说我总可以教教算账和拼音,那些文盲一个字也不会写。”

“这样也好,阿妈啦你也有事情做。”

“看吧,其实我也想做点事情。”阿妈说,“我还打算到时候让小保姆也去学习一点藏文。”

时间不早了。师傅那边已经鼾声如雷,我只好在妈妈小经堂里一种叫作“溜”的牦牛毛编成的卡垫上睡下来,身上盖了被子。

不知什么时候落了细雨,院子里沙沙地响。

窗外,远山后面的天空隐约有粉红的电光闪现,可是静听了半天也不见丁点雷声传来。

我躺着。脖子、头上和身体痒痒的,好像有小虫子爬动。开了灯查看,什么也没找见,然后又关灯睡下。

远处的闪电更亮了,渐渐地听到了沉闷的雷声,犹如万驾大车的滚动。躺躺,还是睡不着,要看书,可是行李都在师傅睡的房间里。桌案上摆放着用黄色绸缎包裹的藏文经书,我只懂一点点藏文,手边没有工具书,所以没办法看。想抽烟,又觉得在经堂里抽烟不好,便忍住了,只好在黑暗里张着眼睛乱想。

自己的想法是从下雨和晴天开始的,然后拉萨八廓街上的强烈阳光出现了。

连自己都觉着奇怪,怎么一想便首先想到了昨天在拉萨遇见的那个女子?我究竟被她的什么吸引着?为什么不想一想自己北京的女友?我强迫自己想念女友,但是想着想着又想到昨天的那个女子身上去了。她的形象猛然一闪,非常清晰,如在眼前:她朴素、清纯,可是又多少显出城府。她圆润,却一点也不胖。她干净的目光里偶然会有一丝忧郁、愁闷和烦躁流露着,在一种冷冷的沉静当中,还掺杂了她的热情、浪漫和天然的快乐。她的一切都表现得那么矛盾,无法让人一下子就能看得清晰。我分析,这样的女人感情一旦释放出来,谁也招架不住。

那女子模糊的样子就这么一闪便逝去了,再想抓也抓不住,好像一段曾经非常欣赏的旋律,在不留神的时候撞响了自己的神经。你要把它唱出来,那唱出来的旋律如何都不准确,而且过后它瞬间即逝,也许凭其一生寻找,也永远不可能找到。美是难寻易逝的。经验告诉自己,越想记住的美,就越是记不住。我不是没想过她和谁有一点相似,她同现在某位走红的影星、歌星或体操、跳水明星长得很像。可是疲倦地想到最后,自己必须真实地作出判断,她不是她们。她是唯一的,她的形象固然难得,她的气质更是不可重复。

我和妈妈之间依然存在着陌生的感觉。记得自己四岁的时候,见到来北京探亲的父母,我战战兢兢躲到奶奶和爷爷身后,死活也不肯叫他们一声。几天过去了,还是奶奶连哄带骗地才让我叫了他们。可是,我怎么都不习惯他们抱我亲我。现在,自己跑这么远来看望我妈,总觉得是作为儿子应尽的义务。我甚至刚来就开始暗暗地计算起时间,已经打算着什么时候离开了。刚才,妈妈还问我能有多少时间住在她这里。我说自己在西藏的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又在青海和拉萨多用去了两个星期,时间真是有些紧张。阿妈说你完成任务比什么都重要,这里你愿意的话,我想让你多住些日子。我说,那就住上三四天吧,等我从阿里回来,情况允许再住半个月,也好安安静静地整理笔记。

妈妈说,好吧,明天你先好好休息,然后你陪我到热振寺去两天。我说,热振寺我没到过,正好去看看。

太阳将庭院照得通亮。

师傅同我和阿妈喝茶吃了糌粑,就一个人驾车回拉萨。车子沿开阔谷地的小路一溜烟跑出老远,接着便驶上山路。车尾扬起的尘土在阳光里播散着,如同一团洁白的雾气,远远地还能看见。

送走师傅,觉得自己的所在尤其安静了。因为头一天我们到达的时间已是傍晚,周围环境都隐藏在昏暗的暮色里,自己没有对这个坐落于山脚居民点的四周环境留下任何印象。

空气清凉。我甩着胳膊同阿妈往回走,抬头望见半山腰绿树掩映着的黄墙白塔和红房子顶部的金色,那就是阿尼啦所在的尼姑庵。阿妈住的尼姑庵山下的居民点只有十来户人家,房屋、庭院错落有致,炊烟在头顶上缭绕。许多人家白色院墙上贴满了褐色的牛粪饼。趴在院门外的狗冲我狂叫,被它的主人喊住了。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跟在我身后。有老人微笑着向阿妈和我打招呼。我一一向迎面而来的人问候,他们都知道我从遥远的大城市来看阿妈。他们的表情都带着友好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