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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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阿妈的庭院里种了许多花草,还有一棵树上结着十几个青苹果。她的生活非常简单,一日三餐,多数时间用来读经,再就侍弄花草,或者到半山腰的尼姑庵里转经祈祷,偶尔还去乡民家串串门。阿妈如此这般的生活,的确与我们在北京的日子反差巨大,难怪爸爸和我怎么劝,妈妈也不愿意到北京去,她说自己一到北京就会感到透不过气来。可是,我对父母的感觉,还不完全是他们自己说的那样相互难以适应。我觉得他们之间在感情上存在着隔阂。这隔阂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在自己曾经不多的几回和父母生活的日子里,他们之间的争执和沉默总是交错发生。原本自己同他们就陌生,加上他们关系如此不融洽,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他们俩谁都不存在也不是一件坏事情,我甚至不愿意见到他们,能躲避便躲避着他们。来自父母任何一方的亲情,我都认为虚假,并且感到别扭。爷爷和奶奶把我带大,但老人的唠叨也真让我难受。从小到大的无数梦里和臆想中,自己多希望有个哥哥姐姐陪伴着,就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尤其是他们的姐姐那么温情,岁数比他们大不了许多,他们可以玩儿到一起,他们谁也不寂寞不孤单。所以,当阿妈告诉了从未对我说起过的家庭往事时,自己好像早就有了莫名的心理准备,一点也没有惊讶和慌张,似乎一切复杂经历对我而言都不过是平常自然的事情。该发生的事情其实早已发生,如同从一个遥远星际传递的微弱光芒,它在千百年以前就已经放射出来,只不过让地球上的我们刚刚看到。

又住了一夜,妈妈带我到热振寺去。

那天我们背着饼子和水,徒步上山下山,走了大半天才到地方。我们先在草坝子上一户人家的帐篷里安顿下来,然后到寺院去转经。

一整天,我注意到妈妈非常沉默,有几次对我欲言又止。

“我刚才也为你和爸啦祈祷。”从寺院出来,阿妈走在前头说。

“你都祈祷了什么?”

“为你出门在外祈祷,为你将来的生活祈祷,为你爸啦的身体健康祈祷。”

“你为自己祈祷了吗?”我问。

“当然了,我也为自己祈祷,让佛祖保佑我的眼睛不要瞎,让我到死都能看到自己点燃的供灯。”

“那怎么可能呢,你不会瞎的。”

“让我活着的时候能看见你。”

“没那么严重,阿妈啦。”我说,“到时候你还是去北京手术吧,然后住一段时间。”

“北京我是不想去了,除非你自己有了家,我会去看一看。”

“我觉得你跟爸啦的关系真古怪。”我说。

“是怪。”妈妈说,“按照汉话说叫没有感情吧。”

“这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这就叫缘分。”

天暗下来,一轮银白的月亮刚刚升起。我和妈妈往山下的草坝子赶路。

“其实,有些事情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了。”妈妈说。

“什么事?”我问。

“你爸啦一点都没给你说过?”

“没有。阿妈啦,究竟什么事,你就说吧。”

妈妈停了半天,“快到住的地方了,咱们就在这里吃点东西歇一歇。”

我们坐在一处背风的石头上,周围坡地上都是粗大的古松树。妈妈吃着饼子,又不说话了。

我问:“阿妈啦,你是不是想告诉我点什么?你说吧,是不是你和爸啦的事情?”

这时候,我注意到她的眼睛里出现了闪亮的东西。

“我想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本来商量过应该是爸啦告诉你,可是我看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阿妈说,“我估计要你爸啦开口也困难。”

妈妈说这番话的同时,我心里杂乱无章地过了很多东西。我首先想到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或者他们有一方不是我的亲人。

“你爸啦在和我之前有过一个家,你知道吗?”

“怎么回事?”我急着问。

“他原先结过婚。”阿妈说出这话仿佛松了口气,“他还有过一个孩子。”

“什么?阿妈啦你说说清楚。”

“我也并不都清楚。但是我从你爸啦那里知道,那个女人来西藏支边当小学老师,听说是教唱歌的,后来她家里出了事,她就被押送回了杭州,她是杭州人。她和你爸啦分手后因为生孩子难产当时就去世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一九六六年。”

“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听着这么乱。”

“据说那女人的家庭背景出身非常不好,她父亲还在国民党里做过特务。‘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她父母因为被人检举揭发,畏罪自杀了。那女人也跟着倒霉,怀疑她也是特务。组织上让你爸啦和她断绝一切关系,要不然你爸啦的前途也会被她断送掉。这件事情当时来得很突然,你爸啦说一天深夜他们家里来了几个干部和公安,那女人就被带走了。当时她已经怀了孩子。你爸啦说他当时又痛苦又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紧接着,你爸啦也被隔离审查。因为他过去不了解那女人的家庭背景,只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做买卖的,所以几个月以后解除了审查,后来就下放到我们那个专区。再后来,我们就有了你。”

“阿妈啦,你等等。”我打断她,“你是说我爸啦还有一个孩子?”

“对,是个女孩子。一生下来,那女人就死了。那时候,你爸啦已经和那女人离了婚,又在隔离审查当中,后来听你爸啦说,那个女孩子当时可能被别人领养了。”

“被谁领养了?”

“不清楚。你爸啦也从没跟我详细说过。我只知道你爸啦这辈子就对那个女人好,他总是暗地里想着她,还偷偷存过她的一张照片,他把那个女人一直埋在心里。过去我不理解他,可是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的心也从来没有跟我近过,我们的感情不和,也不全是我的问题。”

“那,阿妈啦,你还知道些什么?”我问。

“就是这些了,别的你要回到北京问你爸啦。”阿妈说,“咱们走吧。”

“好的。”我说,“阿妈啦,我爸后来没找过他的女儿吗?”

“我想他一定是找过的,但好像失去了线索,最后也没有什么结果。我也问过他,希望他能找到女儿,可是他说自己命里就没有那么一个女儿。”

“怎么会没有线索呢?知道她出生在哪家医院,这不很容易就能查到吗?”

“反正他没有找到。”阿妈说,“所以你刚才问我在寺院里的祈祷,我除了为你和爸啦祈祷,也为你爸啦的那个女儿祈祷,她真是太可怜了。”

这一夜,我同阿妈借住在牧民的帐篷里。灶台下面燃烧着羊粪球,泄露出的红光将我的脸映得非常温暖。

现在,我已经得到了一个确凿的消息,自己的确有过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我在想,她比我大五六岁。如果她还活着——她应该活着,她在什么地方?在杭州吗?她是做什么的?她已经成家了?有没有孩子?她长什么模样?自己不是一直想要个姐姐吗?这一切该不是梦吧?我的手在被子里用力地掐自己大腿,告诉自己这不是梦,这不是梦。我忽然又回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

那一年,我刚上小学二年级。我爸从西藏回北京探亲。一个中午,我们都在午睡,自己已经忘了是让一个什么样的梦给惊醒过来。我醒来就哭了。我爸吓坏了,问我怎么回事,做噩梦了吧,没关系的。我只记得那一会儿自己非常孤单,便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我说:“爸,爸,我想有个姐姐,我喜欢姐姐。”这个情景至今都在我记忆深处埋藏着。我爸听我这么一说,神色慌张,赶紧跪到床上抱住我的头,说:“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你有的,你有姐姐。”然后,他再不出声了,我当时奇怪他为什么也要陪着我一起掉眼泪。

妈妈还在卡垫上翻来覆去。我把这件往事告诉了她。

“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你爸啦好像跟我说起过,他说他当时被你吓死了,他甚至怀疑你从什么地方听到过,可是你爷爷、奶奶都没有对你说过这件事。”

“爷爷和奶奶也知道吗?”

“他们当然知道。”

“他们见过那个女人吗?”

“见过。你爸啦说他们一起回过一次北京。”

“你们所有的人都对我隐瞒了这件事,而且一直瞒到现在。”我说,“你们也真够可以的。”

妈妈不说话了。我现在心里所想,就是要赶紧完成在西藏的工作,回到北京从父亲那里得到更确切的答案。自己甚至想到一定要设法寻找那个长久萦绕在梦里的亲人。

往事止不住一一浮现出来。几个个子高出我一头的男孩将我围在胡同口,他们问我有没有姐姐,我骗他们说有。他们说你姐姐是不是大眼睛很漂亮。我得意地说她确实好看。他们提出要我把姐姐带出来介绍给他们,否则以后就不会放过我。我答应了。后来,他们又截住我。我跟他们说了实话,自己根本就没有姐姐。于是招来了他们一顿暴打。回到家,爷爷和奶奶见我被打成那副惨样,问究竟和谁打架了。我什么也不说,只是吹嘘自己把对方也打得够呛。

我的心被妈妈说出的这些家庭朦胧的往事搅乱了。于是,第二天就和阿妈回到她住的地方。

阿妈和我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多的交流。我们又聊了一夜家事,天一亮,我就背上行装离开了。

阿妈一直将我送到公路边。很快,我搭上一辆“东风”卡车,把行李往车斗里一扔,再用绳子拴牢。

阿妈说:“路上注意安全。我等你从阿里回来。你一定要来啊。”

我说:“放心吧。”

后视镜里,阿妈的身影被尘土遮挡住了。

自己向来对承受各种压力感到自信,但这一回我还是被家庭沉重的往事搞得精神涣散,心情无比沉郁。疲乏从心里从骨头里一阵阵冒出来。

我搭乘的卡车车况不好,是一辆几近报废的旧车,除了下山路跑得疯狂,一遇到平路和上坡,时速绝对在三十公里以下。车子始终晃晃悠悠的,如同一只破损的摇篮,又好像将自己置身在一家铁匠铺子里,任何地方都发出不间断的叮当乱响。迟缓的车速和噪音真是可以催人入睡,加上头天夜里同阿妈聊得很晚,车一开动,景色单调,脑袋昏昏沉沉直想打盹儿。司机对我这样坐在驾驶台里沉默的搭车人显然不满,我也尽量控制着自己的瞌睡,有意识地不断为他点烟,但我就是不愿意说话,只想静静地闭上眼睛。

到拉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司机问我把我拉到什么地方。我说找最好的宾馆。他说那就是拉萨假日酒店。我说假日酒店也太贵了,干脆去屋脊宾馆吧。

屋脊宾馆也是一家星级酒店,我想现在只有奢侈一下才能让自己得到安慰。

多少天没有洗过澡。住下以后,洗了澡,打电话叫餐厅送一碗汤面上来,吃过后就躺到床上。这时我感到浑身疼痛,测试体温,没有发烧,就想这恐怕是跟自己心情有关。躺了躺,脑子里总有一天路上的山水景观在打转。睡不着,抽烟。开了电视,一个台一个台地搜索过去,自己也不清楚究竟要看哪一个节目。

我命中真的还有一个亲人,有一个姐姐吗?我想了她这么久,她真的就在这个世界上?她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她正在做着什么?自己依然沉浸在这件事情里。她在我的头脑中如何都挥之不去,那种欣喜和胆怯,这两天时时缠绕着自己。

电话响了。谁?铃声仿佛从遥远、神秘的地方传来。

我懒懒地接听。一个小姐细声细气地说:“先生,需要服务吗?”

“不要!”我挂断电话。

电视里正在播放“地球故事”,其中有几个青藏高原的镜头。我紧盯着电视看,画面外的解说却一句也没有听到耳朵里。半天,自己这才意识到用遥控板将电视的声音调出来,声音猛地被我调到最强,然后又渐渐弱下去直到静音。

电话又响了。我让它响,不接。也不是绝对不接,如果它能再响九声,我就接它。

一声,两声,三声,四声……果然,电话响到了九声,我接听。“先生,晚上好,要不要服务?”电话那边又是一个细声细气的女人。

“刚才不是说过不要嘛。”我故意问,“到底是什么服务?”

“那你看啊,先生,我们有头部按摩、足底按摩和全身按摩,全身按摩包括港式、泰式和日式。”

“日式是什么,泰式又是什么?”

“那先生,您可以试一试呀,很松骨很舒服的,强身健体呀,可以让您减轻高原反应。”

“我没有反应。”我说,“强身健体?瞎掰吧。”

“您可以试试呀。”

“算啦,你就直截了当说吧,有没有到位的服务?”

“您指什么到位?”她装傻。

“打炮,你不懂吗?”我说。

电话那边似乎不耐烦,“嚓”的一声挂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