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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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我洗漱过后进到她房间,她便起身给我冲了一袋速溶咖啡。吃着她买来的油条、小笼蒸包和鸡蛋,我们商量了一下今天的安排。我们打算先去办事处找车,然后再上街采购补充些东西。尽量争取今天就走,最晚明天走。如果临行前还有剩余时间,我们还打算到拉萨河边去,像当地人那样逛林卡。“林卡”是园林的意思,凡是有草有水有树的地方都可以被称作林卡。与其说我们对今后的行动进行商量,还不如说她完全听从我的安排。我怎么说,她都立刻回应道:“好呀,好,好,就这样。”

“嘿,难道你自己没有想法吗?”我问她。

“你的想法都好,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她说,“你该怎样就怎样,别考虑我,因为我纯粹是来玩儿,不像你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好了,就按你说的去做。”她认真地说。

“嘿,我怎么突然觉得你比我大呀?”我想试探她的岁数。

“本来就比你大。”她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大多了。你想想,我儿子都三岁了。”

“大多少?叫你阿姨?”

“叫姑妈也行。”她笑着,“那你是哪年生的?”

我们互换了身份证看。

她说:“就是嘛,我昨天一见你就知道你年纪可能比我小,可没想到会小这么多,居然六岁。”

“噢,六岁。”我说,“六岁也差不多。我长相成熟,你偏小。”

“什么差不多,你这孩子,差远了。”她又说,“不过,你是偏大。”

“嘿,咱们怎么讨论起这个来了?”

“还不都是你引起的。”她想到什么,换个话题,“以后不叫你达娃了。”

“那你想怎么叫?”

“小孩儿。”她点点头,“对,就叫你小孩儿。”

“随便你。”我说,“我倒是要给你取个名字。”

“取什么名字?你不是嘿嘿嘿地叫我吗?好像我没有名字。”

“你的名字过于庄重,叫着不自然。”我说,“我达娃的名字你知道是月亮的意思,可要是用月亮来形容你,我觉得最恰当不过了。所以,我想到了娇娘这个名字。”

“什么?”她张大眼睛,“叫我娇娘?这么怪的名字。”

“你知道仓央嘉措吗?”

“听说过。”

“仓央嘉措是西藏六世达赖喇嘛,同时他又是个了不起的诗人,他可并不是后来多数人解读的情歌诗人。”

“是吗,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好奇地说。

“他有一首诗流传很广,他这么写——在那东山顶上,升起了皎洁的月亮,娇娘的脸蛋,浮现在我的心上。”我念完,问她,“感觉怎么样?”

“真好。我想如果用藏语念会更好。”

我用藏语念了。她说,“你再念一遍,我记下读音。”

我又念了一遍。她用笔记录,又问:“东山在哪里?”

“这我可不知道,大概是东边的什么山吧。”我说,“但我知道娇娘在藏语里读玛吉阿妈。研究者说,有人把玛吉阿妈翻译成少女或佳人,这是不对的,因为它的直译是没有生过孩子的妈妈。其实,诗人认为那个形象对他的恩情犹如母亲一样。所以,有一个藏学家就把玛吉阿妈译成了娇娘。但照我理解,那是信仰的象征,比如度母、明妃。”

“娇娘,真有意思。”她掩饰着什么笑道。

“我就叫你娇娘。”

“好呀,我喜欢!”她说,“不过这首诗让我想起《诗经》上的那首《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后头还有两段,忘记了。意思大概和仓央嘉措的这首诗一样。”

“你可以搞藏汉比较文学研究了。”

“你这是笑话我。”

“哪敢。是欣赏。”

她笑得又非常腼腆。

“好啦,娇娘,咱们行动吧。”

“小孩儿,你可吃好了?”

“吃好了,娇娘。”

“那好,小孩儿,咱们出发。”

我虽然给她取了“娇娘”的名字,也就开玩笑叫叫,不当真,我还是习惯“嘿嘿嘿”地叫她。她同样也开玩笑叫我“小孩儿”,别的时候,她依然叫我的藏族名字。

那天,娇娘和我一同来到阿里办事处找车。

有了前次的经验,这回我们便直接去找那些往阿里的司机。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了一辆“东风”卡车。司机名叫旺久,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人,长了一头卷发。我们经过一番商量后确定,明天下午两点离开拉萨,争取天黑赶到日喀则市。从拉萨到阿里这一路要走五天,如果有条件,管司机三五顿手抓肉。我和娇娘都坐驾驶台,每人五百,共一千元,到了目的地阿里的首府狮泉河镇再付款。明天出发时乘车地点不要到办事处,避免被管理人员发现,司机就说家里有亲戚要到阿里去办事。旺久师傅让我们先到拉萨市的西郊加油站那里等他,然后上车便出城。

完事之后,旺久师傅又说,他们这回上路是两台车一起走,彼此也有个照应,另一台车的司机是他的好朋友。我提出请他晚上去吃饭,他说吃饭就不必了,如果我愿意的话,旺久师傅想带上他的朋友一起到饮厅去喝点酒。我知道“饮厅”在西藏是特指那些有陪酒女的地方,有些还是色情场所。我说这没问题,那么晚上八点咱们就约在牦牛旅馆旁边的“快活饮厅”吧。一切都定下了,我和旺久师傅握手说晚上见。

我对娇娘说:“我知道他们爱喝啤酒,所以今天晚上我陪他们到饮厅去,如果你十点还不见我回来,就到饮厅来找我,假装对我很生气,编个什么理由把我拽回去。我担心他们喝起来没完没了。”

“好吧,到时候我一定去叫你。”

“你还要假扮成我的女友。”我说。

“我知道。”

“这一路你最好装扮成我的女友,反正我们各自都有睡袋和帐篷。”

“我知道。”

娇娘和我说着话离开办事处,步行去街上采购东西,中午以前我们回到了旅馆。采购的时候,因为东西零碎,总觉着买得太多了,可是回来往各自的行囊里一装,却占不了多少地方。

“娇娘,累不累?”我来到她的房间。

“不累,小孩儿你呢?”

“娇娘不累,爷就不敢言累。”

“去你的!”她笑着,“累你就回房间休息一下。”

“真不累。”我提议,“嘿,咱们现在到拉萨河去吧。”

“那不吃饭啦?”

“买点吃的带上。”

“好吧。对,咱们到饭馆打包几个菜。”

“再提上几瓶啤酒和饮料。”我说。

“太好了,不要饮料,就要啤酒。咱们走吧!”她兴奋地说。

因为高兴,她在房间里跑了两步,然后单腿站立,两只手臂张开来做出飞鸟的样子,身体往上一耸。我喜欢看到娇娘的这种状态,比起她平时“酷”的沉静和忧郁一面,这样的欢快也真是难得,甚至显出了她潜藏着的童真和激情。

“嘿,把你那本《圣经》带上,我想坐到水边看一定很好。”出门的时候我说。

“英文版的,你能看吗?”

“我靠,那就算啦。”

拉萨河在火热的阳光下静静流淌,一路向西。我知道,它在曲水大桥同雅鲁藏布江汇合,再向东,向南流出国境,到了印度它就是布拉马普特拉河。

我们在树林阴凉里吃了饭,然后就坐到高高的石砌河堤上,望着河水同对岸的宝瓶山。我们比试谁的视力更好,能看见宝瓶山顶上有什么东西在活动。还是娇娘的视力好,她看清了那上头飘荡的经幡和几只盘旋的山鹰。

远处河边有人站在水里洗刷东西。河堤上晾晒着多彩的卡垫和衣服。仔细听,能听见那些人的说笑。一些小鸟高低起伏地从头顶快速飞过,落到河中小块陆地上的矮树丛里。我总觉得,这个时候如果能听到一首吉他协奏曲就好了,比如那个西班牙罗德里戈的《阿兰胡埃斯》。音乐里有水的流动,或者眼前的波光里流淌着音乐。

我喝啤酒,娇娘也喝啤酒。她比我能喝,已经三瓶下去了。我说你还真能喝。她说:“这点算什么,什么都不算!”

“这可不是吹。”

“到时候你看吧。”她又习惯地皱皱眉头。

娇娘的皱眉,让我觉得她心里总怀着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可是我猜不出来。

她父母同我父母一样,也是性情不投,双方的争吵始终伴随到今天。我父母之间的争执倒是不多,因为他们的交流很少,并且已经好些年不在一起了。娇娘说,她很小就觉得父母何必非要生活在一起呢?既然能够互不相融到这个地步,干脆分开算了。当然,父母对她的爱也是明显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为了她将来能有个美好前程。但她和父母之间总是存在着隔阂。她从未在父母面前撒过娇,她甚至无法忍受别人在他们的父母亲面前撒娇。她渴望家庭亲情,又似乎没有能力接受亲情。她说她没有跟自己父母谈心的印象,如果心里有什么承受不起的事情,她宁可跟一个最好的朋友说说,要么就干脆埋在肚子里让它烂掉。

我感到在娇娘身上的确隐藏着“受虐”的特征。现在,她也有了小孩,她尽量给儿子温情,可是她又觉得自己给儿子的还远远不够,因为她的给予也是参照了自己幼年可怜的感情所得,她认为自己对儿子过于严厉了。娇娘自己非常清楚这些,却又无法改变。这一点,我们是共通的。我们父辈都是在“文革”那个特定时代里中国最普通的知识分子,他们精神上的种种压抑和个人价值的丧失,造成了他们性情无节制的异化。他们有苦说不出,即便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讲。他们自己折磨自己,又同时将一些糟糕透顶的情绪影响着家人。我和娇娘都有一个不愉快的童年,只是我的童年比她要丰富多了,我是野玩儿过来的,而她则要每日苦练绘画,像是圈在笼子里的一只孤雀。

“我虽然父母都在,自己也有一个家,可不知为什么还是感到孤单。”她说。

“孤单?”

“就是孤单。我曾经觉得自己是个孤儿,心总在漂泊中,没有依靠,自己也不想有什么依靠。谁依靠谁呀!”

“别喝了。”我说。

“不,我要喝,就要喝。”我的劝说反倒成了提醒,她的嘴对着瓶子又大喝两口。

“会醉的。”

“你别管。这一点算什么呀。”

“要学会调整自己。”

“哎,我怎么忽然觉得你说话像我爸呀。”她从刚才略显激动的情绪里跳出来。

我望着她,“你戴这顶帽子很好看,像只蝴蝶。”

“是吗?”她摘下帽子看看又戴上,说,“这里真安静,我觉得这里才是拉萨。”

“咱们住的地方也像拉萨。”我说,“小时候我到西藏来看父母,他们单位的宿舍就是在我们住的那样的一个旧宅院里,不知道过去是哪个贵族的家。”

“我喜欢那种宅院,有一种气息。”

“你喜欢腐朽。”

她笑出声来,说:“就是呀,我怎么会喜欢腐朽?可能吧。那里面储藏着过去。但我也喜欢多元新颖,比如曼哈顿。”

“太阳这么大,是不是太晒了?”

“还行。”她说,“你说这水很凉吗?”

“你要不要下去试一试?”

“好,我下去!”

“这水是雪山上流下来的,非常凉。”我说。

“怎么看不见雪山?”她问。

“你是指那些常年积雪不化的山吧,这里看不见,咱们要去的冈仁波齐就是一座。”

“拉萨的这些山,有时候夜里山顶是白的,早晨雪就没有了。”

“夜里下雨,落在山上是雪,昼夜温差偏大造成的,另外深夜山上的气温更低,雾气就变成了霜。”

“嗯。”恐怕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

“什么意思?”我问。

“不知道。”她笑笑。

“我觉得你很美。”我说。

“开玩笑。”她说,“我知道自己是怎样的,非常一般,或者说还行吧。”

“你像玉,墨玉。”

“去你的,乱讲!”

“好了,不开玩笑。”我说,“咱们回吧,晚上我还要陪师傅去他妈歌厅乱吼。”

“其实,你也不一定要请他们。”她说。

“那怎么行。熟悉熟悉也好,还有那么多天的路呢。”

“那我们回去吧。”她说。

我们往回牦牛旅馆的路上走去。拉萨河边现在盖了许多房子,过去的空旷景观已不多见。如果太阳岛那边还是过去的样子,我刚才一定会带娇娘去那里看看。水中连在一起的小片陆地上面生长着茂密的草木。太阳岛是它好几个名字中的一个,它还叫佳木林卡,或者孤玛林卡。跨越拉萨河的一条支流,有一道弯弯的拴挂着众多五彩经幡的索桥通到那里。现在,索桥变成了水泥桥,岛上盖着如同南京夫子庙一样的房子,错觉是要有金粉胭脂出现。佳木林卡的意思是生长着矮树林的公园,孤玛林卡的意思就是小偷出没的园林。据说在久远的过去,拉萨的小偷和强盗经常聚集在那里分赃。娇娘问我,那罗布林卡又是什么意思?罗布念成诺布才更准确,是宝贝的意思。她说那以后我就叫你达娃诺布吧,月亮宝贝,多好。娇娘笑得身体一歪差点摔倒,我搀扶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