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彩凤现在还能看见嘉陵江边那一蓬葳蕤的夹竹桃,以及江边那彤红的血迹。那血与红红白白的夹竹桃花交相辉映,显得十分生动。小溪般的血逶迤着,辉映着盛夏的嘉陵江,好像火焰在她眼前燃烧了二十几年。那是她心中永远的痛,那痛苦的疤痕不能轻易触动,稍微一触及,就会痛彻骨髓。
那时候,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个城市有那么多的夹竹桃。从嘉陵江边到长江畔,从鹅岭到枇杷山,从市中心的解放碑,到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都盛开着张扬的夹竹桃。那殷殷的绿,那红的红黄的黄白的白,把这个城市装扮成了一个夹竹桃的世界。
牛背湾与这个城市所有的地方一样,也生长着许多黄桷树与夹竹桃。现在,黄桷树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市树,而夹竹桃却几乎绝迹。
夹竹桃有那么旺盛的生命力,为什么会绝迹呢?
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在嘉陵江边僻静的困牛石,牛背湾搬运新村的谢彩凤被一个男人强奸了,那时,这个女孩才15岁。
15岁,如花似水的年纪啊!
那是一个酷热的盛夏傍晚,天色厚重。发情的嘉陵江正涨水,如魔怪一般咆哮着。
江岸边,一些住在附近的男人们****着身子,泡在水里洗着身子。他们野性地疯闹着,粗野地嚎叫着。在嘉陵江畔,男人是码头的主宰。在这个讲求力量讲求霸气的雄性世界里,家务活男人是不会摸一把的。在这里每天都有男人打老婆的情景出现。
那天,谢彩凤同她老爸谢铛铛为哪一个去江边小船背菜叶子闹了起来。谢彩凤家收入少,做什么事都要从节俭考虑。因此,家里吃的小菜,都是就近在运菜的小船上买那些下脚菜叶子,一次买几十斤,自然价格便宜。以前,这活是谢彩凤与小姐姐分别担任,小姐姐死后,谢彩凤不愿独揽这差事,她要与老爸分别承担。谢铛铛却不乐意,还恼怒地说:“老子一天汗爬水流找钱养家,把你这异种鬼女子养大,倒落下了不是?给老子滚!”说着还给了谢彩凤一个暴栗子。
谢彩凤还是闹。“谢铛铛你不是人,要是小姐姐在,我还用得着同你争么?我小姐姐是怎么死的,你也有一份啊!”谢铛铛脸色黯淡下来,说:“好嘛,你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那就看咱俩谁的手气好了。”谢彩凤点头答应。
好多家里吃过晚饭都有麻将牌局,因此工具也现成。在母亲监督下,小凤和爸爸一人摸了一张麻将牌。谢铛铛摸了一个“二条”,谢彩凤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殊不知自己的手气那么差,却摸了一个“一饼”。没有办法,谢彩凤一边叨念着愿赌服输,一边背着家里的竹背篼出了门。
背菜的地方就在江岸边,把青麻石路走完之后,还要过一个叫困牛石的高坡。那天谢彩凤背了41斤菜,对她来说能背得动,歇几口气就可以背回家。到了困牛石,谢彩凤把背篼搁到石头上,把额头上的汗水擦去。迎着习习晚风,谢彩凤看见了困牛石旁那丛火焰一般燃烧的夹竹桃了。她眼睛一亮,走过去随手掰了几枝,做成一个花圈,套在头上。那油绿色叶片中,点缀着许多红的、粉的以及白色的花朵,把这个精灵一般的鬼丫头,变作了一个夹竹桃花妖了。晚风吹拂过来,这夹竹桃花妖张开双臂啊啊啊地高声吟咏了几声,然后,她双手叉腰旋转着,而且越旋越快,非常有韵致。应该说,谢彩凤是很有一些舞蹈天赋的,她能单腿旋转,甚至于倒踢紫金冠都很有专业味道。
事情巧就巧在她刚练习劈叉的时候,那怪头怪脑的风就吹起来了,而且越吹越大。而更不巧的是,这怪风把谢彩凤的裙子揭开了,像降落伞一般掀起来了,那么风起处她的春光也就泄露出来了。谢彩凤一边四处望,一边急忙蹲下,手忙脚乱地用裙子裹住了自己。
谢彩凤突然发现在困牛石平台下方,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在朝上贪婪地望着自己。那是段大庆,他黑着脸,见谢彩凤发现了自己,赶紧慌乱地扭过头,装着若无其事地问道:“小凤,你见着你妈同癞子书记没有?”
谢彩凤冷冷地望着他,说:“我哪里知道啊,癞子书记不是喜欢开会么,你到他开会的地点找不就可以了?”段大庆见谢彩凤说的不中听,就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大哥,说是要开会,倒周游列国了。”说罢,骂咧咧朝牛背湾走去。
小凤妈和癞子书记总开会。从牛背湾人那鄙夷的目光中,从老爸与母亲争吵以及冷战频率的增多,谢彩凤知道那是多么丢脸,多么下贱的事情。但是,作为一个小女孩,她能有什么办法?
谢彩凤就看见小姐姐了,她****着,躺在江边的沙滩上。她那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牛背湾那灰色的天空。
谢彩凤突然想哭,但是她却没有落眼,只是狗一般干号了几声,然后去背背篼。可是,她停止了动作。她又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人,那是一个罩着黑色头套,身材高大的男人。接着,她闻到一股酒味。“鬼!”谢彩凤捂着脸大声干号起来,她的号声合着呜咽的江风,贴着嘉陵江面轻轻滑过。谢彩凤号了好久才止住声,在她止住号声之后仍然背着背篼沿着江岸急忙往家走。
经过那蓬茂密的夹竹桃旁,谢彩凤只觉眼前一黑,被人突然往后推搡了一下子。谢彩凤趔趄着,努力地想使自己站稳脚跟,无奈那人的力气实在太大,谢彩凤就仰面朝天倒在地面。当然,谢彩凤不仰面朝天也不行,那一背篼沉甸甸的蔬菜帮了那人的大忙,它助纣为虐般带累着可怜巴巴的谢彩凤仰躺在背篼上,两条背带把谢彩凤的两只胳膊牢牢地束缚住了。
仰躺着的谢彩凤,这时完全可以喊叫。那么,那人兴许会受到惊吓而放弃罪恶行径。但是,谢彩凤却睁大了眼睛,想努力地把眼前的人和事看清楚。那人嘿嘿一笑,手一挥,一股子生石灰扑面而来,谢彩凤的眼睛就被黑暗罩住了,嘴里也被塞了一团臭烘烘的东西。当那双粗硬的大手在她的胸部和下体上揉搓之时,谢彩凤突然大笑起来,她笑得咯咯的,那笑声就像机枪声一样。突然,谢彩凤的笑声一下子断了,是她的喉咙被卡住了,接着裙子也被撩了起来。她感觉有坚硬的东西撕扯着自己的下体,使她有了痛不欲生的感觉。谢彩凤轻易不求人,可此时也只能说:“鬼啊,求求你,饶了我吧。”
“鬼”却并不答话,那坚硬滚烫的下体却坚决有力地冲击着谢彩凤。谢彩凤感觉那每一次撞击都是一次致命打击,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就昏厥过去了。等她苏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还仰靠在背篼上。
谢彩凤干号着,哇哇地呕吐起来。这时,背肩带被她在不知不觉中挣脱了。她站起身来,看着自己大腿上的血渍,光着脚丫在江岸跳天舞地地大笑。她高声责问着蓝天:“天,你为什么助纣为虐,睁着眼叫鬼作恶?!”她跺着脚,笑眯眯地问着江:“江啊,你不发大水,把这恶鬼卷走,使世界落一个干干净净?”
谢彩凤没有眼泪,她的泪水稀少,是她自己的珍贵资源。她掉转头,望着牛背湾搬运新村,暮色中的牛背湾默默无语。牛背湾已经很苍老了,那摇摇欲坠的吊脚楼,那青光的石板路,都显露出龙钟疲态。
谢彩凤跪在江边,狠狠地用江水冲洗着下体,对着浑黄的江水,她大声喊道:“苍天作证,江水作证,小女子坚决要离开这里,连屙尿也不会朝着这个方向!”
谢彩凤坐在湿漉漉的嘉陵江边,把掉在沙地的夹竹桃花圈拣起来。经过刚才一番挣斗,许多夹竹桃花已经凋落,剩下的也已枯萎。谢彩凤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桃花啊桃花,你怎么也同我一样,这么遭孽?”她把花圈重新戴在头上,陷入一种混混沌沌的状态。她咂吧着嘴唇,好像狗一般,嗅出自己身上有了一种全新而迥异的味道。她知道,她已不是过去的谢彩凤了,经过那“鬼”的蹂躏,她已经从一个姑娘成为一个小妇人。其实,女人都要走这样一条路,但是,自己的路为什么这样简单,也这样复杂?
天已经完全黑了,就着两岸依稀的灯光,谢彩凤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看着看着,她又迷怔了过去。
她是被一阵冷水浇泼苏醒过来的,一双手正摇着她。“异种死女啊,你到底都干了些啥子事嘛?你看你身上,好多好多血哟……”她听见老妈在她旁边低声地数落声。
“你还不快把她整回去,难道非要像摇破响篙子样,摇得天远地远的人都晓得么?咳咳,羞死自家的先人了!”是老爸沙声涩气的声音。睁开眼,谢彩凤看见她老爸站在江边,腰一躬,一捧冷水又兜头砸来。她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又闻到了浓烈的白干酒味儿。此刻,闻到了这股白酒味儿,她就感到头痛欲裂。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一把推开老妈,跌跌撞撞朝那条青麻石路跑去。她老爸在后面追着喊:“死女,把事情的盖子捂紧哪,刀搁在脖子上也不要说,我们谢家的脸面就在你的嘴巴上了哦!”
谢彩凤后来回忆那一个痛苦的夜晚,天色呀气温呀与平常日子的任何一个夜晚一样。那个夜晚,谢彩凤从江边跑回自己的小屋,把那夹竹桃花圈用一个塑料口袋装好,看了它好一会,才把它藏在破柜子里面。把靠着江岸那扇小窗打开,将身上的衣服裙子脱下来,用衣服把身子擦了一遍后,就那么光着身子悄默无声地望着灰蒙蒙的夜空,以及夜空下对岸那星星般闪烁的灯火。夜晚的嘉陵江,其声势已没有白天那么喧嚣,只听得它在低声地吼。而空气呢,则比白天清爽多了,甚至还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谢彩凤不知怎么就把双手放到胸前,摩挲着两只闪颤的小乳房,接着,又把手往下面伸去。她发现,她的身子果然有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感觉。
这时,江岸传来了打骂声,原来是她醉猫一样的老爸同老妈打了起来。就着稀疏的夜色,可以看见那两团活泛的黑影,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团在了一起。谢彩凤穿好衣服,重又走到江岸的时候,她的老爸老妈激战正酣。
如往常的打斗一样,老爸把老妈的头发揪住,使劲地往地下摁;而老妈则双手掐在了老汉的裤裆,嘴里咝呀咝地叫着。牛背湾的老少爷儿们放弃了各种娱乐活动,跑到江岸边来看这搬运新村永远看不够的过瘾把戏。
老妈又是哭作了一个泪人,蹲在地面又是擤鼻涕又是抹眼泪。谢彩凤最看不得她这个妈了,她叫了一声跑过去,一脚便把她妈踢得狗一般叫了起来。谢彩凤又站到老爸面前,这个才读中学的女孩子,以一种不但村里人,就是她的老爸老妈也从来没听见过的语气说:“你们打够了没有?打够了的话,就马上给我滚回去!”说罢,扭头便走。
这时间,奇迹发生了。只见僵持着要整一个你死我活的老爸老妈立马各自放手,乖乖地如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般跟在谢彩凤后面往回走。
那天晚上,谢彩凤做了一个梦。睡梦中,她如往常一样,跑呀跑的就跑到了悬崖边,也是一句话不说就往山下跳。不过,这次她没有被自己的梦吓醒,而是觉着自己陡的长成了巨人,如梦想中的古代英雄巴蔓子将军一样,在江面上奔跑。
深夜,外面突然响起了剧烈的喧哗声,许多双脚板把青麻石街道拍打得啪啪响。谢彩凤感觉头痛欲裂,但她还是爬起来,朝屋外走去。只见熊熊的火光,那是癞子书记的炮楼。
火光中,只见癞子书记穿着汗褂,张牙舞爪地朝人们指画,大声吼叫着。段大庆****着上身,头上顶着床湿漉漉的被子,朝燃烧的楼房里冲去,却马上如火球一般滚出来。
“天杀的,一定有坏人搞破坏!一定有坏人搞破坏呀!”癞子书记围着炮楼跑来跑去,他精亮的眸子也好像燃烧的火焰,双手朝天,疯狂地抓着什么,在昏黄的路灯下嘶哑地吼叫着。章程站在他身后,脸色冷得好像一块铁板。
牛背湾的居民赶紧朝江边退缩,远远的,幸灾乐祸地望着癞子书记,望着那熊熊燃烧的大火。
谢彩凤撒着脚丫朝炮楼跑去,她的目光与癞子书记的目光对上了,她甚至清晰地看见了双方目光在空中对接,闪烁出绚丽的火花,然后发出了一声剧烈声响。
癞子书记陡然咳嗽着,蜷下了腰杆。他嘶哑的咳嗽声,好像助燃剂,大火欢笑着,燃烧得更猛了。
此时响起罗癫子那沙哑的歌声:
好火啊凭借风
送我哇到极乐
纸船啊明烛
照耀了个苍天
照耀了个苍天啊
消防车不一会儿就赶到了,只见几个银亮的水柱冲天而起,大火很快就被扑灭了。
谢彩凤怏怏地转身回屋,居然,她还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谢彩凤背着书包去上学。刚出路口,就碰见牛宏了。牛宏怪怪地望着她,嘴巴蠕动着,却啥也没说。谢彩凤死死地拽着牛宏,同他来到一个陋巷。谢彩凤恨恨地看了他好久。
“牛宏哥,昨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
牛宏看着她。“昨天脑壳疼,我早早就睡了。”
“你倒是睡觉了,我却——”谢彩凤就没有了下文。
牛宏认真地说:“小凤,你说,是哪个欺负你,说了大哥帮你出气。”
谢彩凤使起小性子,把脚下的一块块石子踢飞起来。她马脸嘟嘴地道:“牛宏哥,你是没有事情找龙门阵摆,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么?别人嚼舌头,你也信?”
牛宏认真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嘟哝着道:“我以为你真有什么事,没有就好。”谢彩凤笑道:“如果我真有事情,你要怎么办?”牛宏抓着她的手,狠狠地说道:“你说是哪个,老子下他的零件!”
谢彩凤咯咯地笑了,说:“哎呀我的牛宏哥,你好傻呀,我真没有事,哪个狗哄你。我问你,那火是你整的么?”牛宏摇头道:“要是我就好了,可是,我确实没想到可以这么修理那癞子呀。”
谢彩凤踮起脚,在牛宏脸上啄了一下,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了。牛宏摸着被谢彩凤亲吻的脸,愣怔了好久。
当天下午,纵火犯就被抓住了,居然是罗癫子。罗癫子被五花大绑着,胸口挂了一块木牌,到牛背湾搬运新村来游街。罗癫子还是那么傻浊浊的样子,头发蓬乱如鸡窝,眼窝深陷,眼角布满眼屎,胡须张扬地抖颤着。却望着灰蒙蒙的天发笑,还唱歌,他唱得低回婉转,一悲三叹。
天空灰蒙蒙
大风呼呼吹
搬运站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灾舅子
一手遮住个天
强盗狠心,强盗狠心
夺走了我的乖
可怜我这宝器
漂流四方——
段大庆一枪托砸过去:“死癫子都这个时候了,还装嫩啊你?”罗癫子送他一张笑脸,说:“大庆娃,怎么做不来人,还落井下石?”段大庆骂骂咧咧:“老子就要落井下石怎么了?”罗癫子说:“兄弟,骂人种不好知道不?”
批斗会由癞子书记主持。民兵连长段大庆与警察押着罗癫子,台上一呼口号,段大庆就使劲按罗癫子那毛蓬蓬的头。可是,只要他手一放,罗癫子那头如水里的皮球一样,就又冲了起来。段大庆愤怒地踹了罗癫子几脚,还用巴掌扇他的后脑勺。罗癫子猛地转头,咬住段大庆的手,任凭几个汉子撕扯,也没能扯开,段大庆的手被生生撕扯下来一块白肉。接着,罗癫子就被揍到地面做鬼叫。
可惜,这个场面谢彩凤没有看见。
谢彩凤在困牛石的这一档事并没有能够瞒天过海。先是,每当谢彩凤从街面上过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婆婆客围在一起,在她的背后指指戳戳,后来,牛背湾所有的女孩子都不同她来往。
谢彩凤很快有了一个“背篼鸡”的外号,并且这名头越来越响,直到她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