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1年春季的一天,本就肃静的故宫被阴霾覆盖,沉浸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
原来是顺治帝子心爱的妃子董小宛去世了,她的死,将顺治皇帝的灵魂也一起带走了。原本励精图治的一国之主忧思成疾,像是老了几十岁。
每每想起自己的爱妃,顺治就伤心欲绝,小宛的身影总是萦绕在顺治的脑海中,这让他的身体也日渐消瘦下去。他自己也知道,再这样下去恐怕是没多少时日了,自己可以随爱妃而去,但祖宗的宏业不能付之一炬,所以要在自己的皇儿中选出一个有能力继承大统的人才。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养心殿里,一个娇小的身影在顺治的眼前不断闪现,就是三皇子——玄烨。
两年前,顺治就曾问过自己的皇儿们,将来要做什么的问题,年纪尚小的玄烨斩钉截铁地说:“将来我要做像皇阿玛一样的人。”
虽然已经两年的时间过去了,皇三子玄烨的这句话依然时刻萦绕在顺治耳边。此时此刻,在养心殿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面,皇三子玄烨的这句话,就显得尤其响亮。顺治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双手伸出去,好像是要摸摸玄烨的头,但是手伸过去了,却什么也摸不到。
顺治再一次回想起,董妃卧病在床的这些时日,除御医们外,进出储秀宫最多的就是这位皇三子了。皇三子还曾亲自喂董妃喝药,在顺治流泪的时候,皇三子便默默地为他擦去,就连今天下午的时候,皇三子也是一直呆在储秀宫内,只是顺治眼见董妃就要奄奄一息,实在不忍心让皇三子见到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才命令奴才们带着皇三子离开储秀宫的。
这样看来,皇三子的确具备做君王的潜质,他不但拥有勃勃雄心,而且聪明宽厚。只是有一点是顺治最为担心的,那就是皇三子年纪尚小,朝中的众位大臣,又不乏阴险狡诈之辈,若是从此大权旁落他人之手,那岂不是愧对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
想着想着,顺治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不过,当年朕即位的时候才刚刚六岁,现在的皇三子已经有八岁了,比起朕当年还要略长两岁。只要处理得当,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想到这里,顺治便慢吞吞地从床上起来。他准备去慈宁宫走一趟,然后将自己的意思和母亲说清楚。他知道只要有母亲在,大清王朝的权柄就不会落入他人的手里。
此时的顺治感到心里莫名的轻松。是啊,现在的他才算是真的无牵无挂了。现在的他完全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了。此时的顺治一心只想着早一点见到自己的董爱妃,在心灵的深处轻唤了一声:“董爱妃,朕马上就要来陪你了……”
顺治带着几个太监,径直向慈宁宫走去。顺治的母亲博尔济吉特氏,太宗皇太极的孝庄皇后,现在的皇太后,就住在慈宁宫内。
顺治只身走入慈宁宫的时候,迎面碰上了老太监赵盛。这赵盛自入宫之后,一直在慈宁宫内侍奉着博尔济吉特氏。顺治平日对他也比较尊重。见赵盛跪地给自己请安,顺治便忙言道:“赵公公请起。烦赵公公入内禀报朕的母后,说朕有要事与她老人家商谈。”
赵盛应诺一声,躬身而退。顺治每次来慈宁宫,总是先叫人通报母亲,然后再入内相见。由此不难看出,顺治对他的母亲是十分尊敬的。
很快,一个少女打着灯笼迎住了顺治。这少女的声音就像裹着蜜糖似的那般甜润:“皇上,请随奴婢来。皇太后正在佛堂等皇上。”
顺治知道这少女叫阿露,是去年才调至慈宁宫来的。由于她手脚麻利又诚实可靠,很快就博得了吉特氏的信任和欢喜。
因为顺治几乎每天都要到慈宁宫来给母亲请安,所以对慈宁宫内的一切非常地熟悉。他紧趋两步,抢在了阿露的身前,直向佛堂而去。慌得阿露,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衣服的下摆,跟在顺治的后面一溜小跑着,口中还连连呼道:“皇帝,道路不大平,千万要小心脚步……”
吉特氏早已在佛堂门口相迎:“皇上,已是深夜,何事这样紧急?”
顺治躬身下拜:“母后,孩儿想立一个太子……”
虽然顺治以前曾在吉特氏的面前提起过立太子之事,但他的爱妃刚死,他便又提及此事,吉特氏就多多少少地感到了有些不寻常:“孩子,你真想……现在就立一个太子?”
顺治肯定地道:“是的,孩儿想立玄烨为太子,母后意下如何?”
吉特氏颔首道:“在诸皇子之中,我最看中的也是玄烨。不过,你年岁尚轻,春秋正旺,过早地立下太子,恐会产生许多弊端……”
顺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母后,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到了那个时候,孩儿连太子都没有立下,岂不是会产生更多更大的弊端?”
吉特氏不由得一怔:“孩子,董妃去了,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顺治摇了摇头:“孩儿请求母后答应一件事情,孩儿这里先行谢过!”说着话,顺治伏地,恭恭敬敬地给吉特氏叩了三个头,然后缓缓地爬起。
吉特氏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顺治:“孩子,你究竟……有何事求我?”
顺治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言道:“母后,孩儿的意思是,如果孩儿有了什么不测,希望母后能像当年扶持孩儿那样地扶持玄烨,以确保大清江山的安定与繁荣……”
吉特氏惊讶道:“这个自然,只是,你如何说出这种话来?”
“母后,孩儿只是未雨绸缪而已,”说到这里,顺治暗暗地咬了一下牙齿,“母后,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吩咐,孩儿就不多打扰了……”
顺治离开了佛堂,离开了吉特氏。对吉特氏来说,顺治这一回是永远地离开了。
实际上,顺治离开她之后,一切看起来都还很正常。他很正常地回到了养心殿。甚至,他还很正常地喝了一杯浓浓的茶。只不过谁都不知道,他在那杯茶里,放了一样东西。这使他在喝过茶之后没多久,呼吸顿时困难起来。慌得那几个太监和宫女,忙着便要去宣御医。但被顺治制止了。
顺治斜倚龙床,呼吸虽然困难,面色却还从容。他吩咐执事太监道:“把议政王各大臣、内阁各大臣……还有……六部各大臣,统统叫来……要快!”
清初,议政王大臣会议是最高的中枢机构。议政王大臣人数不多,全由满族的王公贵族充任。内阁大臣又称内阁大学士。雍正皇帝执政前,大学士的官阶不高,仅为五品,但却掌有很大的实权,地位当在“六部”之上。“六部”,指的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和工部。每部设有满员、汉员尚书各一人,满员、汉员侍郎各二人,还有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属官。而实际上,无论“六部”中的哪一部,权力都掌握在满族人之手。
很快地,数十位大臣诚惶诚恐地来到了养心殿,好些大臣的官服都未来得及穿戴整齐。只不过,此时的顺治已不遑顾及那些大臣们的仪表了。他要抓紧有限的时间,他要利用有限的精力,来完成他生前的最后一件事。
顺治在龙床上吃力地欠起了身子:“众位爱卿,都……到齐了吗?”
执事太监慌忙回道:“禀圣上,议政王各位大臣、内阁各位大臣、还有六部各位大臣,已经全部到齐!”
顺治竭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然后慢悠悠道:“众位爱卿,朕……这么晚了把你们召来,是因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你们宣布……”
夜已深沉,皇帝召群臣宣布一件事,这事情当然至关重大。所以,所有的大臣不仅连眼皮都不敢眨,而且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
顺治费力地喘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朕……已身患重病,自知……当不久于世。所以,朕现在向众位爱卿……口谕,如朕不起,着皇三子玄烨……继朕为帝……”
众臣先是默然,忽又齐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顺治继续艰难地言道:“……皇三子玄烨,年岁尚幼,一时……实难为政,所以,朕想为皇三子……挑选几位……辅政大臣……”
众臣更加默然,都在猜想,皇上会选中什么人来当辅政大臣呢?
顺治接着道:“朕……思虑再三,决定由下列四人……担任太子玄烨的辅政大臣……四人的地位排列,以朕宣布的先后为序……”
众大臣的耳朵几乎全都竖了起来。顺治竭力均匀了一下呼吸:“第一位辅政大臣……索尼……”
“老臣接旨!”三朝元老索尼,向前爬了两步,将头叩在地上。
“第二位……苏克萨哈……”
“臣叩谢皇恩!”一位身材十分魁梧的大臣,爬到了索尼的身侧。
顺治歇了歇气,然后言道:“第三位辅政大臣……遏必隆……”
“臣……在!”一位看似书生的大臣,急忙跪在了苏克萨哈的旁边。
“第四位……鳌拜……”
一位敦敦实实、异常粗壮的大臣,和遏必隆跪在了一起。他,便是后来让朝野上下谈之色变的鳌拜。跪下之后,鳌拜声如洪钟般地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顺治挑选出的这四位辅政大臣,都有一番不平凡的来历。首先,从身份地位上看,索尼是正黄旗出身,遏必隆和鳌拜都属于镶黄旗,而苏克萨哈则来自正白旗。正黄、镶黄和正白这三旗,在“八旗”中称作“上三旗”。其次,这四位辅政大臣都有着显赫的过去。索尼、遏必隆和鳌拜都是清太宗皇太极的亲信旧臣,长期以来,为皇太极入主中原而驰驱沙场,立下了赫赫战功。鳌拜曾在万马军中救过皇太极的性命,他胸部至今还留有几道醒目的伤疤。而苏克萨哈,虽然不是来自皇太极的黄旗,却是多尔衮的得力干将,更主要的是,多尔衮刚一死,他便起来揭发多尔衮,站到了顺治的一边,因而大受顺治的器重和赏识。可以说,顺治挑选出的这四位辅政大臣,在满朝文武中堪称翘楚,不出意外的话,足以担当辅助幼主执掌朝政的重任。
顺治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来。他那已经十分游离的目光,在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和鳌拜四人的身上缓缓地扫了一遍,然后轻声言道:“你们……四个辅政大臣,在太子玄烨亲政之前,一定要尽心尽力地辅佐,以确保朕之大清江山永远繁荣和昌盛……你们,可听到朕的吩咐?”
索尼排在四位辅政大臣之首,所以他就率先表态:“老臣已把圣上的口谕铭记在心。老臣决不会辜负圣上对老臣如此的重托和信任!”
苏克萨哈接着表态:“陛下,为了辅佐太子,为了这大清江山,臣即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遏必隆弓了一下腰背,又慌忙伏下身去:“陛下圣明!微臣愿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献给太子,献给繁荣、昌盛的大清王朝!”
该轮到鳌拜表态了。但奇怪的是,鳌拜一时间竟默然不语,只将头颅紧紧地顶在地面上。似乎,他正在思考着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顺治感觉到了某种异样,问道:“鳌拜,你……为何不言不语?”
鳌拜开口了:“陛下,臣自知无德无能,实难堪任辅政大臣一职……承蒙陛下垂爱,如此信任于臣,臣则恭请陛下放心,只要鳌拜还有一口气在,鳌拜当竭尽全力地辅佐太子,决不敢懈怠半分!”
“好,好,”顺治断断续续地道,“你们四位辅政大臣的话,朕已……听得明白。有如此……赤胆忠心,朕……也就放心了。朕现在,给你们下最后一道……口谕,你们务必……听清。”
四位辅政大臣,还有其他人等,赶紧都屏息凝听。顺治十分微弱地道:“遇有……重大事情,当与太后……商量,切不可……独断专行……”
四位辅政大臣齐道:“陛下圣明,臣等一切当全凭皇太后裁断!”
顺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去吧,朕……也要去了……”
群臣山呼“万岁”之后,各自散去。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有的昂首挺胸,有的低头不语。索尼平日上朝是坐轿子的,今夜皇帝急召,不及备轿,慌慌忙忙就徒步赶来了。此刻,他一个人往家里走,埋头弯腰,显然是心事重重。辅政大臣之首的索尼,会有什么重重心事?
索尼没走多远,迎面来了一顶轿子在他面前停下。轿里钻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下子扑到索尼怀中:“父亲,孩儿接您来了!”
他是索尼最疼爱的小儿子索额图。可别小看了这个索额图,他在以后的一段历史中,扮演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
索额图很孝顺,先扶索尼上轿坐好,然后才亲昵地傍在索尼的身边。
“父亲,皇上这么晚了召你入宫,到底是什么大事情?”
索尼将索额图的小脑袋搂入自己的怀中:“皇上龙体欠安,召为父等入宫,是宣布立太子的事情……”
索额图急忙问道:“哪位阿哥被立为太子?可是三阿哥?”
索尼一怔:“图儿,你是如何知道三阿哥被立为太子?”
索额图笑眯眯地道:“父亲,孩儿是胡乱猜的。不过啊,孩儿平日与三阿哥玩得最好,他不做太子,还有谁可以做?”
索尼忙道:“图儿,这种话千万不可在外面乱说。要是被别的阿哥听见了,会对你不利。”
“孩儿明白。”索额图的小脑袋在索尼的怀中翘了起来:“父亲,如果,皇上真的……驾崩了,三阿哥做了皇上,他才那么小,比我还小,怎么当皇上?”
索尼慢悠悠地把顺治皇帝确定四位辅政大臣的事说了一遍。索额图顿时兴奋起来:“父亲,皇上真英明,选你做辅政大臣之首。以后,你在朝中说什么不就算什么了吗?”
索尼苦笑着摇了摇头:“孩子,你可知道,为父虽然是辅政大臣之首,可实际上,只是徒有虚名啊!”
“父亲,辅政大臣之首是皇上钦封的,怎么会徒有虚名呢?”
索尼长叹了一口气:“孩子,你还太小,有许多事情,你现在不可能明白。你看,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哪有气力去同别人争权夺利?”
索额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父亲,你没有气力同别人争权夺利,那,谁有这个气力呢?”
索尼没再言语,只是爱怜地摸了一下索额图的小脸蛋。而实际上,索尼在心中已经回答了索额图。如果索额图再稍稍年长一些的话,他就会读出索尼心中的这个答案:鳌拜。
显然,索尼的心中已经在“牵挂”鳌拜了。不过,在那个寒冷的夜晚,“牵挂”鳌拜的不仅仅是索尼,还有位居辅政大臣第二的苏克萨哈。
出紫禁城前,苏克萨哈是一个人行走的。在快要走到自己的家门口时,有三个人匆匆地从后面赶上了苏克萨哈。他们是户部汉员尚书苏纳海、直隶总督朱吕祚和直隶巡抚王登联。这三人赶上苏克萨哈之后,一言不发地傍在了苏克萨哈的左右。
苏克萨哈情知这三人跟上来的意思。这三人是苏克萨哈的朋友和亲信。所以,苏克萨哈就淡淡地问了一句道:“你们,是不是难以入睡?”
苏纳海回道:“今日发生的事情,我们确实睡不着觉……”
“你们既然都睡不着,那我们就随便聊聊吧。”
苏纳海等跟着苏克萨哈走进他的府第,在客厅分宾主坐下。
苏克萨哈轻轻地道:“各位,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苏纳海率先言道:“大人,当今皇上……是不是真的会很快驾崩?”
苏克萨哈望着朱昌祚:“总督大人,你以为呢?”
朱昌祚轻轻地摇了摇头:“大人,下官斗胆直言,当今圣上……恐怕捱不了多久了……”
王登联在四人之中官职最低,所以也就最后一个发言。他直直地望着苏克萨哈言道:“大人,如果当今皇上真的……驾崩了,对大人您来说,可是一个不太好的兆头啊!”
王登联的意思很明显,苏克萨哈在朝中一直受到顺治皇帝的重用,如果顺治驾崩了,苏克萨哈岂不是失去了最强有力的靠山?
然而,苏克萨哈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重重地对着其他三个人道:“即使当今圣上真的不幸驾崩,我也还是第二辅政大臣,我在朝中的地位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别人也休想把我怎么样!”
苏纳海道:“大人,您在朝中重权在握,无人敢动您分毫,可下官以为,您这全是倚仗的当今皇上。如果大人一旦失去了这个倚仗,有的人还不对大人您开始不恭不敬起来?”
“岂止是不恭不敬,”朱昌祚接上了话,“下官以为,如果大人您失去了当今皇上这个倚仗,有的人,恐怕是要置大人您于死地而后快啊!”
苏克萨哈非常惊讶地问道:“你们口里的‘有的人’,究竟指的是谁?”
王登联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当真不知道我们指的是谁?”
王登联话音刚落,苏克萨哈就倒吸一口凉气:“你们说的是鳌拜?”
“正是。”朱昌祚道,“大人,下官敢肯定,鳌拜今夜回到家中,一定是高兴得睡不着觉。”
“不会吧?”苏克萨哈犹犹豫豫地道,“鳌拜虽有勃勃野心,但在朝中也还算是循规蹈矩。再说,四辅政中,他位列最后,即使他想有所举动,恐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总督大人,你是不是太过多虑了?”
朱昌祚说道:“大人误会在下的意思了,下官没有多虑,也没有任何夸张的意思。在下官看来,如果皇三子继承大统,鳌拜恐怕会更加的无法无天了!”
“朱兄弟说的非常有道理。”苏纳海慢悠悠地说开了,“大人,依下官的意思,若是皇上驾崩了,那么到时候恐怕这大清就是他鳌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