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一脸的严正,目光由尹泰而梁氏、徐氏换个儿打量个遍。直到小太监喊道:“接旨人已齐。”才点点头,向身后轻轻一挥手。
转眼之间,一个小太监上来,双手托着一只金盘,金盘里放着一套金光辉煌的一品诰命服饰,边上两个鸡蛋大的金元宝,诰命服上压着镶金花座的朝冠,三颗朝珠围着一粒红宝石,颤突突熠熠生辉。此时,大厅外的廊下早已站满仆佣长随丫头婆,黑压压一片,一看这套行头都知道是大太太梁氏独有的,却不知怎么又送来一套。尹泰一家四口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整个大厅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出声音。
弘历这才到香案前,面南而立,取出圣旨,高声叫道:“尹泰、尹继善、尹夫人、尹徐氏听宣!”
“万岁!万岁!万万岁!”尹泰四人慌忙跪下叩头。
弘历朗声念道:“尹泰累朝老臣,卓有功绩,且教子有方,其子尹继善忠诚事主,清廉爱民,位居封疆以来于军国政务办理殊为妥善,可谓一代名臣,父子同为柱石之臣,乃朝廷之幸,亦乃汝家之福也,然继善之生母尹徐氏相夫教子之功亦不可泯。今继善名显,而其母仍屈列青衣,实有悖于母以子贵之礼。着即遣宝亲王弘历亲往宣诏,开豁尹徐氏乐户贱籍,加恩抬入镶黄旗,封一品诰命夫人,赐一品诰命服饰。尹徐氏受封可随子赴任,勿负朕望。钦此!”
尹泰、尹继善四人一起愣在那里。
弘历双手捧着圣旨,对尹泰嘻嘻一笑道:“尹相爷,想不到吧!还不快快谢过圣恩。”
尹泰如梦方醒,慌忙连叩三个头,声音哽咽着道:“老臣谢恩!”
尹继善三人也慌忙叩头谢恩领旨,弘历看着他们,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本王也特别高兴,想讨杯喜酒吃,不为过分吧!”
尹泰、尹继善慌忙站起,却见徐氏和梁氏两个瘫软在地,站不起来。尹泰涨红着脸,忙扶起面条似的徐氏。尹继善极机灵的人,忙着扶起梁氏。四人各自有不同的心情。尹泰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拉过弘历的手道:“四爷这杯喜酒是吃定了。来人,准备酒宴。”
徐氏一听,慌忙往外走,道:“老爷,我去吩咐下去。”
弘历上前拦住,笑道:“这些让下人去做,你现在是一品诰命夫人了。来人,为夫人更衣。”
徐氏一阵迷惘无措,却被四个丫头扶着进了内间。一袋烟的功夫,四个丫头又扶着出来。一个凤冠霞帔、光彩照人的贵妇人出现在众人面前,真个把梁氏给比下去了。
少顷,酒席抬上来。尹泰躬请弘历入席,弘历极谦逊、诚恳地道:“尹相累朝老臣,小王岂敢僭越,还请相爷上座。”
尹泰不再推辞,便坐了主席,两个一品诰命夫人分坐两旁。弘历坐了客座,尹继善则转着圈儿斟酒。
几杯酒下肚,尹泰的脸更红了,一边喝酒一边摇头叹息道:“不怕小王爷笑话,尹泰枉称理学大师,于贱内徐氏甚是有愧,倒不是我有意冷遇她,实在是她那乐户的贱籍令人望而生畏。继善有意带她到任上尽孝,我也是知道的,但不能由她去,怕的就是误了继善的前程。现在好了,万岁恩宠有加,开豁了她的乐户贱籍,治好我们全家的一块心病。尹泰深感皇恩浩荡,敢不以死效命。”说着,站起对着紫禁城深深一揖。
弘历笑道:“皇恩浩荡,岂止相爷一家沐浴甘霖。皇阿玛决意开豁天下所有贱民贱籍,准予贱民改为良人。”
“真的?”
一直拘谨不言的徐氏惊喜得泪花翻涌,口中连念阿弥陀佛。尹继善为母亲擦着眼泪道:“娘,不是菩萨有灵,是万岁为天下贱民脱了籍,您要感谢的是万岁爷。”
“对,对,是万岁爷。”徐氏拉着儿子的手连声道,“儿啊!万岁爷的大恩,娘没本事报答。你现在官做大了,一定多为皇上排忧解难,替娘报答他老人家的再生之恩。”
尹继善点头道:“娘,您放心。儿子一定不负圣恩。”
弘历看着,也是鼻子发酸。他双手端起酒杯,送到徐氏面前,道:“二夫人一生卑贱,受尽屈辱,还教养出元长这样的好儿子,实在可钦可敬。本王敬你一杯。”
徐氏见他身为皇子,态度谦和,激动地站起身,恭恭敬敬接过酒杯,热泪潸潸地道:“小王爷折煞奴家了,敢不饮干。”说完一饮而尽。她本不会饮酒,再加上一天的情绪波动,一杯酒下肚,人已有些站立不稳。尹继善慌忙扶住道:“娘,您歇息一会儿吧?”
徐氏却还头脑清醒,推开儿子的手道:“儿啊!宝亲王在座,娘哪能失礼呢。”一边说,一边坐下。对弘历说道:“王爷是皇室贵胄,自然不知道乐户贱民的苦难。奴先祖乃前明翰林侍读徐有贞。景泰八年,帮助在‘土木之变’中失去皇位的英宗皇帝发动宫廷政变,扶持英宗再次登上皇帝宝座。然而,兔死狗烹,英宗登基后,即把杀死景帝和兵部尚书于谦的罪名推加在先祖头上。徐有贞当市腰斩,其妻女后人被罚入教坊司,充作乐户,世代相传,至今二百余载,不容乐户跳出火坑。奴不论先祖徐有贞功罪是非,然其后人绵延二百载,蒙垢忍辱,何罪之有?”
弘历凝神听着,唏嘘不止。尹泰、梁氏、尹继善从未听她说过。徐氏一向对自己身世讳莫如深,连尹泰面前也不曾提起。这时细细道来,听得三人心如锥刺,泪如细雨。梁氏想起自己平日对她的嫉妒和压制,又羞又愧,走到徐氏跟前,搂抱着失声痛哭,边哭边歉疚地说道:“苦命的妹妹,我对不起你。”
弘历偷偷抹了一把眼泪,换上笑脸道:“两位诰命夫人,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许哭哭啼啼的。来,本王陪你们满饮此杯。”
众人破啼为笑,一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弘历看了看尹继善道:“今日元长算是去了一块心病,回去还不写份谢恩折子?”
尹继善热泪潸潸道:“破涕为笑,我已经想好了,回去就动笔写。”
紫禁城击鼓撞磬,乐声大作。雍正帝出乾清门,御太和殿。
御座前,允祥、允祉、允祺、允礼、弘时、弘历、弘昼、方苞、张廷玉、鄂尔泰哈腰撑袖趋步而入依次跪下。他们身后,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的官员,各归本部,依序黑压压跪倒一片。李卫、尹继善等进京的外官单独在大殿的左侧跪侍。整座大殿但闻一片呼吸声,话语咳嗽一概不闻。
雍正端坐在御座上,努力睁大有些发涩的双眼。每晚批阅奏折至深夜,使他严重失觉。但他是个性情刚强的人,既定要做的事,一定要毫厘不爽地完成。于是,他端起御案上的****茶,呷了一口,润润喉咙,清声道:“诸爱卿,朕登基以来,致力推行雍正新政,刷新吏治,均平赋税,沿圣祖爷文治武功之威烈,宏扬我朝列祖列宗之圣德,振累朝之颓风,造一代之盛世。而今丁口繁盛,政治修明,生业繁荣,仰赖内外臣悉心辅弼,忠心事主,始有今日。然新政役大投艰,仍须君臣文武同心同德,始有成效。”
雍正口风一转道:“今天,朕还想说说‘朋党’,朋友本是人之常伦。但作为朝廷官员之间交往情厚,只可对于私事。至于朝廷公事,就要讲究‘公正’二字,万不可把平日的私情掺入公事中。朕无论是御门听政,还是朱批谕旨,都曾谆谆告诫臣下要以‘朋党’为戒。宋之欧阳修做《朋党论》,说什么君子认同道为朋友。他说的‘同道’,是什么?是结党怀奸、夤缘请托、欺罔蒙蔽、阳奉阴违、假公济私、面是背非。自古朝廷闹朋党,欧阳修难辞其咎,他的《朋党论》是祸患之源,倘若欧阳修生在当代,朕不会放过他,一定会拿他开刀,但本朝也真的出了个欧阳修一样的朋党分子。”
雍正的话立刻引起轻微的骚动,有人立即猜测出皇上说的是谁,心里一阵发紧,也有人不知所措,小声嘀咕着,向身边的同僚打听。
雍正清咳一声,阶下立刻一片肃静。他脸色一凛道:“这个人也是朕的宠臣,他和欧阳修一样的有学识。朕钦佩的正是这一点,但朕正是因为宠他,才会抓他朋党的过失。朕是一手打一手拉,全然恨铁不成钢的心情。达哈维!”
跪在刑部班首的达哈维听见皇上点自己的名字,吓得双腿打颤,应道:“奴才在。”
“你到前面来,当着众卿的面说说李绂的事。”
“奴才遵旨!”达哈维跪爬到丹墀下,先给雍正叩头,然后面东而跪,脸转向群臣,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臣奉旨查李绂、田文镜互参案、谢世济参田文镜案。经查李绂参奏田文镜‘任用佥刑,贤否倒置’不实。黄振国、张玢、邵言论、汪减都和李绂一样是康熙四十八年进士。黄、张、邵、汪四人在河南私结朋党,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到处传播田中丞无端排斥士人,不容读书人在豫首做官的流言。另外,黄振国参奏田中丞经查不实。由此可见,李绂与黄、张、邵、汪四人朋党为奸,构陷耿臣。另有原浙江监察谢世济参奏田文镜,所言竟与李绂一一吻合,丝丝入扣,经查李绂、谢世济也是同年,私结朋党,昭然若示。”
达哈维一口气说完,转身面向雍正重新跪好。
雍正双目如箭,射向大殿,语气冰冷道:“朋党之议,乃是老话题,今日重提,就是因为除恶勿尽。朋党之徒无君父国法,唯有其一己之私利。不是其同党就攻讦构陷,是其一党则百般庇护,犯了国法也不顾。这是个大事。每个人都要思量清楚,不可阳奉阴违。李绂这个人,朕主张严办。具体交由刑部议处。诸卿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也可奏来,言者无罪嘛!不要在下头议论。”
大殿内立时一片嗡嗡之声,但许久也没有人敢当出头鸟。雍正正要说起下一个议题,忽听礼部班中有人高声道:“万岁!臣有话说。”
雍正目光在礼部班中搜寻:“有话到前面来奏。”
满殿文武大臣一阵紧张,偷眼看时,却见一名一品文官来到御座前跪倒。
“臣翰林院编修陈梦雷!”
雍正知道,陈梦雷是当代著名学者,现在正和诚亲王允祉、方苞一起主持修纂《律历渊源》和《古今图书集成》大型类书。因此他和颜悦色地道:“陈学士,有话尽管说,朕洗耳恭听。”
“谢万岁!臣不想说李绂、田文镜互参案究竟谁是谁非。臣是专做学问的,于政事一窍不通,但世间总有一些事,且不论是非,总让人如鲠在喉,非发不可,臣的意思是,李绂乃当代著名学者,身上有着一股读书人的耿介之气。也许田中丞施政有偏颇之处、李绂也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至于存心植党营私,未必是实。”
雍正听完,微微一笑道:“陈学士的话真有意思。看来读书太多的人都有一种耿介之气,但看事情未必就深刻。李绂结党营私,证据确凿,是板上钉钉的事,朕不会冤屈他。陈学士,你退下吧!”
陈梦雷不敢再多说,只得悻悻退下。
雍正面向群臣,疾言厉色道:“朋党为祸日久,朕今日亲书《御制朋党论》颁诏朝野,晓谕内外臣工,务以‘朋党’为戒,公诚事主,公正为国。刑部也要制出具体条例,任命给事中、御史、吏部司官要变通旧例,不一定非从科举出身的人中选拔,知府知县师生要回避,师生随习徇私庇护要处分。朱儿,把朕的《御制朋党论》宣示群臣。”
“喳!”
太监朱儿双手捧旨,尖声高诵:“宋欧阳修朋党论创为邪说,日君子以同道为朋。夫罔上行私,安得谓道?修之所谓道,亦小人之道耳,自有此论,而小人之为朋者,皆得假同道之名,以济其同利之实,朕以为君子无朋,惟小人则有之,且如修之论,将使修其党者,则为君子,解散而不终于党者,反为小人乎?朋党之风至于流极而不可挽,实修阶之厉也。设修在今日而为此论,朕必诛之以正其惑世之罪。”
“……”
“朕惟天尊地卑,而君臣之分定。为人臣者,义当惟知有君,惟知有君则其情团结不可解,而能与君同好恶,夫是之谓一德一心而上下。乃有心怀二三,不能与君同好恶,以至于上下之情睽,而尊卑之分逆,则皆朋党之习为之害也。”
“夫人君主好恶,惟求其圣公而已矣……人臣乃敢溺私心,树朋党,各徇其好恶以为是非,至使人君惩偏听之生奸,谓反不如独见公也,朋党之罪,可胜诛乎?”
朱儿念完,躬身退到一边。雍正看着一直跪在丹墀上的达哈维道:“达哈维,朕还有事问你。朕交待你的差事办得怎样了?”
达哈维结巴着问道:“皇上是说审理曾静谋逆一案吗?”
雍正轻轻点点头。
“臣会同六部九卿的主要官员经过一个月的审讯调查,已将曾静谋逆一案审清问明,审讯的结果,都已整理成文,请皇上过目。”达哈维说完,掏出一份折子恭恭敬敬双手呈上。朱儿接过,呈送到御案上。
不料,雍正看也不看,道:“朕命你会同六部九卿公开审理,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此案的真相。今天在朝堂上,你不妨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叙说审理此案的经过,有一说一,不必多虑。”
“奴才遵旨。”达哈维想起被罢职的湖南巡抚王国栋,不知自己的审讯结果是否让皇上满意,是福是祸不得而知。他用袍袖擦擦额上的冷汗,再一次面向东而跪,畏畏怯怯地说道:“臣谨遵圣训,不对逆犯用刑,而是晓以大义,臣讲我朝立国之正,先帝六十年文治武功之盛,讲皇上的仁政恩德,再动之以情,劝导逆贼归化我朝。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逆犯终于幡然醒悟,愿意将功折罪,供出其叛逆思想皆是受浙江名儒吕留良蛊惑所发。其逆书中那些荒诞离奇的谣言皆是听路过湖南的几名钦犯太监所说。臣录供后即调阅从湖南查抄来的逆犯藏书,其中果然有吕留良评选时文数篇,内容大多有反清思明倾向,实为大逆不道。逆犯所言不虚。臣又据逆犯所供,行文广西、湖南,将近几年流放广西的犯人一一查清。经查,近五年流放广西路经湖南的犯人共五案八名:有马守柱、蔡登科、耿桑格、吴守义、霍成、达哈链和儿子达成德。其中蔡登科和耿桑格已死。其余六人经查:达哈链,原大内茶叶库大使,人还老实,儿子达成德少不更事。吴守义,原阿其那太监,流放一路,心怀反叛,谣言惑众,恶贯满盈,到广西后,暗中买通看守脱逃。马守柱,塞思黑太监,充军路上发牢骚造谣惑众,和吴守义同时脱逃。其余两太监霍成、耿六格认罪较好,仍在广西服法。据此,臣敢断言,曾静逆贼的那些昏热胡话就是阿其那、塞思黑的太监吴守义、马守柱等发配重犯散布的。”
达哈维说完,正面跪好,请旨定夺。雍正似笑不笑道:“散布谣言的不是他们还会是谁?这两个狗奴才从广西私逃回京。几天前,朕和怡亲王去遵化拜祭景陵,半道还遇着他们行刺朕。可是苍天有眼,他们不但没伤到朕一根毫发,反丧了自己性命,真正善恶有报。看来阿其那、塞思黑余孽未尽。朕不诛他们,天也难饶他们。前日宫人来报,阿其那、塞思黑先后生恶病而殁。但朕对这种丧心病狂之手足实在难生骨肉之惜。”
雍正一言既出,百官中立刻引起轻微的骚动,许多人还不知道允祀、允禟之死,惊闻之下,愕然相顾。知情的低头不语。弘历亲眼看见允禟之死,不觉鼻子发酸,但他是聪明人,强抑住悲愤,保持脸上的平静,往前跪爬几步,说道:“皇上,儿臣以为阿其那、塞思黑已遭天诛,虽然罪大恶极,也可弃之不究。”
“宝亲王所言极是。人已经不在,朕还计较什么。”雍正旋即脸上乌云迭起,咬牙道:“但是有一个人即便死去几十年,朕也饶他不得。”
“皇上说的是吕留良!”弘历极伶俐,脱口而出。
“吕留良凶恶狠毒、好乱乐祸,蔑视纲常天伦,辄敢私著黑书,立逆说,胡说宋之灭亡,无人入主,天昏地暗,空前绝后,诬我朝入主中原是第二次地陷天崩,其门徒严鸿逵等逆犯承其衣钵,恶毒攻讦,叛逆气焰,甚是嚣张。在逆毒蛊惑之下,曾静等人中毒极深,竟谋逆策反朝廷命官,实为大逆不道。达哈维,按我大清律令,此等逆贼,当做何处置?”
达哈维正在暗自庆幸,看来皇上对审讯结果还算满意,自己大概不会像王国栋一样被罢职,看来弘时的指点不会错。忽听皇上又问到自己,他赶紧大声答道:“按我《大清律》,吕留良及其子、门徒犯十恶不赦谋逆之罪。吕留良处凌迟,其子、门徒处斩立决,其余吕氏族人按律坐,处发配充军。吕氏家产全部充公。吕留良所著一切文集、诗集、日记均应列为禁书,民间所藏收缴焚毁,匿藏不交者从重处治。”
雍正点点头道:“你退下吧!”
达哈维如蒙大赦,慌忙叩头谢恩,躬身膝行,回到本位,方觉全身冰凉,那两重内衣,竟全部被汗水湿透了。
雍正扫视满朝文武,语气严正地道:“达哈维乃刑部尚书,于《大清律》自是熟稔,定罪也有根据。但朕想请今日朝会的诸位爱卿一起讨论定罪,朕对此案不自专,也好让逆犯明白其逆行乃人神共愤,天理不容,非朕一人之成见。言者无罪,朕虚心纳谏从善如流。”
雍正话音刚落,便有一群见风使舵的大臣揣摸准了圣意,纷纷上前跪奏,请旨按律惩治吕氏一家,也有顺承雍正之意,力主严惩的,雍正面带慈祥的笑容,一一表示准奏,张廷玉是极精明的人,看出雍正把自己的乾断意志,以集体讨论的名义强加于臣下,手腕可算高明到家。
但也有逆圣意直言上奏的,刑部侍郎陈学海就是一个。他上前奏道:“吕留良乃前朝名儒,倚声名立逆说、著逆书,散布反清复明之流毒,其罪当诛,但吕氏终归只是停留在著书立说上,并未将其言论付诸行为。皇上却说吕氏比曾静恶十倍,臣不敢苟同。况且吕留良与其长子吕葆中已死,凌迟之罪如何加之?”
“浅薄之词!”雍正脸上微怒道:“似你等目光短浅,只能看到曾静表面赤裸裸的造反,却看不到一个死去几十年的人仍在兴风作浪。王国栋就是跟你一样的人,所以朕要革他的巡抚之职。朕居高临远,看得清楚。我朝立国已近百年,天下承平日久,但汉人还有如此强烈的排满反清情绪,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可不防微杜渐。但如何去防,仅仅处斩几个像曾静一样在表面蹦哒的臭虫是远远不够的。秦始皇焚书坑儒,落下千载骂名。朕不可能效法他,但朕也不会有妇人之仁。既然众卿公论当按律惩治,朕即照准,这就是国法难容。陈学海,你逆公论而谏,本该有罪,但朕说过言者无罪,你退下吧!”
陈学海一脸的惶惑,不敢多说,慌忙谢恩。满朝文臣众口一词,再无人敢做仗马之鸣。
雍正似乎颇为满意地扫视一片群臣,又道:“朕还有一事也请诸位爱卿一同议处。曾静谋逆案经由达哈维会同六部九卿的审理已审清问明,再无可疑之处。曾静、张熙两名逆犯该做何处置,请大家议一议。”
大殿上,立刻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群臣依着刚才皇上在吕留良案上的态度揣测着圣意,大多认定曾静、张熙必被按律严惩。有几个大臣竟不顾朝堂礼仪,慷慨激昂地述数曾静张熙的大逆罪。雍正只是半睁着眼睛,倾听着大臣们的争论声。约莫一袋烟的功夫,他才轻轻一摆手,朱儿立刻走到阶前,大声喊道:“肃静!一个个奏来。”
达哈维今天的心情特别好,看来皇上对他的差事很满意,连处置吕留良一案也依从了他的意见。曾静一案是自己亲自审理的,如果不在朝堂上奏明自己处置此案的意见,似乎于理不合。为着再次讨雍正的欢心,达哈维第一个高声叫道:“臣达哈维有本奏!”
雍正欠身扫了他一眼,道:“你就在那儿说吧,朕听得见。”
“臣亲自审理此案,万分震惊。曾静、张熙所犯谋逆之罪,逆情之大,为历朝不曾有。其逆书满纸呓语,荒谬而恶毒,此等大逆不道之徒,非按律严惩而不得立国威、倡圣德。按我《大清律》,臣以为当如此治罪:一,将曾静、张熙凌迟处死;二,曾、张之祖父、父、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男丁十六岁以上,依律斩立决;三,两家男丁十五岁以下,及母、女、妻、妾、姐、妹、子、女,解送刑部发配功臣之家为奴。臣启奏完毕,请皇上照准。”
雍正点点头道:“你是刑部尚书,按律而奏,自然是正理。诸卿有不同意见,也可奏来。”
话音刚落,礼部班中有人叫道:“臣有话说。”
雍正欠身看了看,却没看见是谁说话,朱儿近前一步喊道:“请到前面来奏。”
礼部班中立刻走出一名二品朝官,来到丹墀前,叩头道:“臣礼部侍郎阿克里。”
雍正道:“说吧!”
“臣参加过曾静一案的会审。曾静谋反大逆,历朝未有,臣审讯之下,无时不切齿恨愤此等逆贼,虽食肉寝皮,难消臣恨,臣请旨立斩曾静、张熙及两家男女、仆佣,以儆效尤。”
雍正打断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是比达哈维所奏还要严惩?”
“是!”
“朕知道了。退下吧!”
阿克里一腔的愤恨,本来还想多说几句,被皇上一句话给打发了。只得悻悻退下。
雍正面带微笑,扫视群臣道:“达哈维和阿克里所见略同。曾静谋逆之罪,乃板上钉钉,毋容置疑。你们当中持相同看法的人肯定不少,但是朕想听听是不是有不同的意见,同一件事,从不同的角度看,就得出不同的看法。陈学海敢于逆公论而奏,虽然荒唐浅薄,朕还是欣赏他的胆识。朕说过,言者无罪。有什么看法,大胆地讲。”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弄不明白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雍正一再声称言者无罪,但陈学海刚刚遭到申斥,就是有不同意见,谁还敢再做出头鸟。何况曾静一案也如皇上所说,板上钉钉,毋容怀疑。
见半天没有人出来说话,雍正一笑道:“看来大家对处置曾静、张熙一案没有异议,但是朕有不同的看法,不妨今儿个当众说一说。”
群臣中立刻出现一阵骚动,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皇上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允祥、张廷玉等一班近臣素知雍正处事不拘常理,随心所欲,猜测这一次他肯定又有别出心裁的料理。于是,一个个凝神侧目,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