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五四出生在沛县的一个农家,与汉朝开国皇帝汉高祖刘邦是同乡。不知道哪一个朝代的祖先由沛县迁到了句容县。他的曾祖名字叫做朱百六,百六生下了两个儿子,长子名为四五,次子名为四九。四九又生了初一、初二、初五、初十这四个儿子。长房初一,便是朱五四的父亲。五四有一个哥哥名叫五一,在至元十二年(1275年)时出生。宋元以来,没有执事的百姓,一般都不起名字,以父母年龄之合,或者弟兄的行辈顺序作名字。五四出生的那一年,父母的年龄加起来就是五十四岁,于是便叫他为“五四”。不用说,他哥哥五一出生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年龄相加之和为五十一岁。
就在那一年,忽必烈派将军率二十万大军南下。拔襄阳,攻汉口,沿江东下,直扑建康(今江苏南京)。第二年二月,攻破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南宋丞相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等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节节败退。文天祥不幸战败被俘。张、陆等南宋忠臣,在广东新会崖山,作了最后的壮烈搏斗,最终没能挽救南宋政权的灭亡。
忽必烈统一中国后,中原百姓成了听凭元朝驱使的顺民。他们被编入固定户籍:民户、军户、匠户、灶户(煮盐)、儒户、矿户等,分别承担不同的赋税和劳役。朱初一被编为矿户中的“淘金户”,每年被逼着交纳一定数额的黄金。禄一不会淘金,句容县也不出黄金,只得全家逃亡。一路乞讨,辗转来到泗州盱眙(今安徽盱眙)。这里有大片因兵祸而抛荒的土地。初一在这里安顿下来,垦荒种地,日子渐渐有了起色。五一、五四两个儿子先后娶上了媳妇。
朱五四的媳妇比他小五岁,姓陈,父亲曾经在南宋名将张世杰的麾下充当亲兵。崖山之战惨败之后,侥幸留住了性命,历尽艰险逃回了老家扬州。为了躲避元军的搜捕,老家显然已经待不住了,偷偷迁到盱眙县津里镇,靠巫术和占卜为生。他结婚之后一直膝下无子,之有两个女儿,长女嫁给季家,二女便嫁给了朱五四。
按照元朝规定,淮河两岸百姓要交纳田税、丁税和科差。田税每亩三升,丁税每人三担。丁税是田税的一百倍!税粮要由税户自己输纳入仓,每担再加鼠耗三升。科差包括:丝料、包银、官吏俸钞。即每户要交纳丝一斤四两,包银四两,官吏俸钞一两。此外,民户还要负担筑城、修河、造船、运粮、打马草、造甲杖等徭役。富裕户还要负担里正、社长、看守仓库等职役。这些职役的费用,往往又摊派到小户头上。如此沉重的负担,平民百姓哪家吃得消?初一夫妇亡故之后,五四兄弟已是家徒四壁,只得再次流浪。兄弟俩先逃到五和县,后来又到虹县停留了一阵子,最后,来到钟离县东乡暂住下来。
俗话说,破衣虮子多,穷人孩子多。这时,老大五一已经有了四个儿子:重一、重二、重三和重五。老二五四生了三个儿子:重四、重六、重七和两个女儿。一家七张口,已经使五四无力应付,如今老婆又生下个“重八”,岂不是黄连树上挂猪胆——苦上加苦!难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听说添丁的“喜讯”,便像祸事临头似的,抱头恸哭,非要把孩子摔死……
“五四,你一定要摔死儿子,就先把俺打死!”陈氏搂紧儿子,放声大哭。
正吵得不可开交,围观的人群中走出一个须发皤然、仙风道骨的老人。他进了屋子,冲着气势汹汹的莽汉笑道:
“嘿嘿!朱五四!我在外面听得明明白白,你想摔死自己的儿子,是吧?好嘛!虎毒不食子,莫非你比老虎还狠毒?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造这孽?”老人近前瞥一眼仰卧在床上的婴儿,回头说道:“朱五四,你近前好好看看你儿子的相貌。”
朱五四根本没有在意儿子是啥模样,一听老者的话,近前俯身一看,立刻大嚷起来:“老天爷呀,吓死人——一个丑八怪呀!”
“嘿嘿,庄稼人懂什么!你再仔细看看。”老者指着孩子,露出一副惊骇的样子,“你看这脸面:天庭高昂,地廓前仰,眉骨高耸,鼻翼横展,双耳外翘,脸庞修长——此乃世所罕见、大福大贵之相也。”说到这里,老者伸出右手,掐起了手指头:“今日是天历元年——戊辰年,九月十八日。‘天历元年’,乃是新纪开元之年;这戊辰,乃是龙兴之期;九月十八,乃是难寻难觅的黄道吉日。孩子选在三祥并臻的吉年吉日吉时降生,尔后,即使不出将人相,也是富贵尊荣不可限量也!”
“算是你老人家说的在理。那……”朱五四根本听不懂老者所说的一大套吉凶阴阳的话,只觉得人家是远近左右闻名的大学问人,大概不会胡乱欺骗自己。“那,为什么这孩子一落草,就给俺带来一场大火呢?要不是乡亲们救得急,俺这个家早没了!照俺看,这是个满斤足两的丧门星!”
“嘿!这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怨你自己家里有邪气!”
“就算是俺们家里有什么歪气、邪气。可,俺们家从来也没起过火呀?”
“嘿嘿,贵人岂能驾临寻常地方。”
“你的话俺不懂。”
“要是没有这把天火,驱除干净这座房子里的阴寒邪祟之气,就凭你这两间破房子,能担得起大福大贵的孩子?五四,信不信由你,尔后,你们家的荣华富贵,全在你的小儿子身上!”
老人拱拱手,扬长而去。朱五四摸着稀疏的短胡茬,久久愣在那里。他根本不相信,一个有着讨浪子命的人,能生个给他带来大福大贵的儿子。
陈氏躺在床上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想,白胡子老人一席话能使得耍横撒野的愣头青蔫了,蹲到地上低头扯胡须,足见他对贵人降临的话有几分信服,索性顺着话头再吓吓他,免得他以后上来牛脾气,动不动拿着老婆孩子出气。
“孩子他爹,你过来。”她抽抽噎噎地哭着,温语呼唤。
“干啥?”朱五四头触着膝盖,动也没动。
“过来呀,俺有体己话跟你说呐。”
“哼!你能有什么体己话说?”嘴上这么说,他却站起来,挪到床边,一屁股歪坐在床沿上。
陈氏语气郑重地说道:“今日傍亮天,俺做了一个梦,梦见……”
“俺没有闲工夫听你说鬼呀、梦呀的!”五四拔腿要走。
“咳!慢着。那可不是五不拉、六不拉的闲梦,是对咱们家大吉大利的上等好梦。”
“那……你说说看。”他又坐了下来。
“俺在梦中遇到了异人呢。”
“你快说,碰上了啥异人?”
陈氏望着丈夫的脸,神情变得异常严肃:“俺在东岗上剜野菜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白须白发、手摇拂尘的老道士。他来到俺的面前,眼笑眉开地说道:‘施主,你要大喜啦!’俺说:‘俺穷的连饭都出不上了,三尺肠子闲着二尺半,怎么会有喜事呢?’老道说:‘今日你家贵人临门。你赶快回家,收拾收拾迎接贵人吧!’俺一觉醒来,就觉得肚子里闹腾得紧,赶快叫你去请汪妈妈。这不,不到半个时辰,孩子就降生啦。”她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孩子的外公在世的时候,经常跟俺说,梦见和尚道士,大吉大利。说不准,这孩子真有大福分呢。”
“咦?你的梦,跟刚才那老者所说的,全都对卯对榫呀!孩子他娘,有这样的好梦,你为啥不早跟俺说呢?”
“唉!俺是不敢相信,那样的好运,能真的轮到咱们穷鬼头上。再说,你整天拉着张长脸,恶鬼判官似的,谁敢招你惹你?万一不灵验,不得让你骂死?俺就是有满肚子的梦,也只能让它烂在肚子里呀。”
“咳!都怨俺,都怨俺。俺天生就是这个熊脾性。孩子娘,你还梦到什么了?赶紧说出来,让俺也笑一下!”
“好梦,俺做的是不少。”
“你快说!”
“好吧。俺再说一个给你听。这个梦大约是十个月之前的了。”陈氏眨一眨眼睛,似乎是在回忆。“有一天俺梦见一位从天而降的白袍仙人。他张开双手给了俺一粒仙丹,说是吃下去,一定会生贵子。那仙丹,足足有樱桃那样大小,光亮通红。俺接过来一试,沉甸甸的,闻一闻,香气一直钻到鼻子里。俺赶忙喝口水,一仰脖子就吞了下去。只觉得连嗓子眼儿里面都是香喷喷的,浑身舒坦得很。从那个时候起,孩子就上了身。孩子爹,你说,这个梦是不是很奇怪?”
“这么说,是神仙给咱们送来的小儿子呀——好梦,好梦!”五四深情地望着闭目沉睡的儿子,咧开大嘴笑了。“嘿嘿嘿!孩子他娘,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啦。你还记得不?有一天,俺爬到你的肚子上,就闻到你的嘴里香喷喷的,你还说俺胡编瞎诌呢。八成,就是你吃了仙丹那一天。这么说,咱们两口子,兴许后半辈子时来运转,要跟这孩子享几天清福啦!”
“唉!刚才那老人不是也这么说吗?不过,要是光想着尔后享福,不想想福是从哪儿来的,亏待这孩子,只怕福气也就没啦。”陈氏伸手指指儿子,“你知道孩子身上这块红绸子,哪儿来的?”
“咦,一从哪儿弄来的?咱们家可没有这么好的东西。”
“就是嘛。这是三天前,俺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拣来的。你想呀,好端端的一块能派上用场的绸子布,谁舍得扔掉?分明是哪路神仙专程给孩子送来的。”
“哎哟哟,俺的娘呀!不得了——这孩子!”五四一拍床沿站了起来,盟誓似的说道,“孩子娘,你放心,往后俺会拿着俺的小儿子当亲爷祖宗待。俺向你赌咒,俺要是掴他一指头,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俺就是自己冻死、饿死,也不能让咱们这宝贝儿子受半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