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觉寺已经是一片劫后景象,门窗全部都摧毁了,大雄宝殿、韦陀殿以及观音殿的前面的香炉、巨鼎已经变得东倒西歪,寺院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作为皇觉寺的叛逆,朱元璋当然没有办法逃脱罪责。但是他一向干事狡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傻乎乎的如悟却叫空了逮了个正着。
在大柏树下,如悟被五花大绑绑在树干上,寺院僧众都木然地站在院子里。
朱元璋杂在人群中,以目光鼓励着瑟瑟发抖的如悟。云奇可怜地望着如悟。
空了踢了如悟一脚,说:“你说吧,谁是主谋?”他早猜到朱元璋是指使者了。
如悟看了人群里的朱元璋一眼,很没底气地说:“是我自己——”
“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空了说,“你不供出指使者、主谋,就把你吊死,把你送官府也是死罪,你说出他来,马上放了你。”
如悟吓哭了:“千万别杀我,是他,是如净让我干的。”
空了冷笑一声,说:“我早猜到了。”
朱元璋不等别人上来抓他,自动走出人群,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不关别人的事,你们放了如悟。”
空了叫人绑了朱元璋,恨恨地说:“你是皇觉寺的灾星!从前有佛性长老护着你,我们敢怒而不敢言,今天你有何话说?”
“我一点不悔。”朱元璋说,“庙里的粮食救了不知多少条人命,佛祖不会加罪于我的,我问心无愧。”
空了说:“可我们寺里粒米无存了,今天就断炊了,你让我们都活活饿死去周济别人吗?”朱元璋此举本来就是犯众怒的,空了这一鼓动,立刻群情汹汹。
一些愤怒的和尚大呼小叫:“打死他!”“别跟他废话!”
空了却不想担开杀戒的罪名。他下令把朱元璋押到伽蓝殿后面的停灵配殿里去,等着佛性长老回来发落。
朱元璋和如悟被押走后,空了又对众僧宣布散伙,本寺再也开不出僧饭了,庙宇也残破了,他要求僧众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或还俗,或去游方,各听其便。
众人一时没了主意,议论纷纷。
朱元璋和如悟分别被绑在两根柱子上,背后的停灵台上就是棺材。这几天一直是这样,白天绑着,只有吃饭和睡觉时松绑,外面有人看着。
如悟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整天闭着眼耷拉着头,说:“我渴,我饿,我快要死了。”
朱元璋说:“你是个废物,胆小鬼。你若不咬出我来,起码有我能来救你。”
如悟说:“他们会来杀我们吗?”
朱元璋说:“他们都不敢开杀戒。没事,死不了,咱们一定有贵人救助。”
话音刚落,听见有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朱元璋向门外看,如悟也睁开了眼睛,恐惧地张望着门口。
来人是云奇,朱元璋马上说:“贵人来了!”
云奇迅速为他们松了绑。如悟一屁股坐到地下,他让朱元璋快跑,他的腿伤了,跑不快。
云奇叫他不用着急:“庙里的师兄弟全都跑光了,没人来加害他们了。云奇问他们两个打算到哪里去。”
如悟执意要跟着如净师弟。如悟是个很没主见又很窝囊的人。
“我不带你这个出卖朋友的人。”朱元璋对他有气。
“下回不再卖了还不行吗?”如悟可怜巴巴地说。
朱元璋父母、大哥死了,嫂子带了侄儿逃难去了,二哥入赘别人家,他已无处可去。好在有一身和尚的百衲衣,有一个饭钵,足够了,他说百衲衣是百家衣,吃百家饭也是佛门的根本。
“好啊,”如悟道,“你能要到饭,我分半钵吃。”
朱元璋又心软了,说:“好吧,先弄点吃的,好上路。”
云奇是守成持重的人,空了吩咐他看守寺庙、寺产,让他在房前屋后种几亩菜地过活,云奇答应了,他本来也不想出去漂泊流浪。
告别云奇,朱元璋和如悟走府过县,先向西游食,吃尽了辛苦,受尽了白眼。在进入庐州地面时,两个人都因贫病交加面黄肌瘦,如悟盼着到了庐州大地方,找家大财主化化缘,能吃一顿饱饭。
庐州过去虽是繁华所在,现在也是一片民生凋敝景象,店铺关门的多,路上行人稀少,讨饭的倒是随处可见。
朱元璋和拄着一根棍子一瘸一拐的如悟一路行来,如悟说:“怎么庐州城里也这么多要饭的?”
朱元璋很无奈,如今是讨饭的比施舍饭的多。他们又何尝不是个讨饭的?和乞丐不同的只是他们手上有个和尚的钵,讨饭就美其名为化缘、化斋而已。
如悟忽然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有九层台阶的富豪朱漆大门让他看,他们决定到那个高门楼去化斋,泔水也比穷人家油水大。
朱元璋二人没走到门口,听见几声清脆的净鞭响,随后有几顶大轿向大院抬过去,跟班的一大溜。只见一个穿戴奢华发福地腆着大肚子的中年人在大门口迎接客人。
朱元璋说:“这是往来无白丁啊,一定是官宦人家。”
一个看热闹的老者说:“官倒不是,可是官都得来拜他,财神啊。”
朱元璋说:“哦,原来是个富甲一方的人。”
那老者说:“你们外乡人有所不知,你们看见那个富态的胖子了吗?庐州、姑苏到处有他的田产。他叫什么名没人知道,外号却谁都知道,叫钱万三。”
如悟猜,一定是说他有一万三千两银子,由此而得名。
老者说不是那意思,他有一万顷良田,一万两金子,一万间房子,合起来不是万三了吗?
朱元璋说:“那该叫钱三万。”他对如悟说,“走,今天运气好,钱三万说不定给咱一顿好斋饭吃。”
他们边说边往前凑,这时那些达官贵人已经在大门外落轿,被钱万三迎进大门。
朱元璋毫不客气地上去说:“钱员外,我们是游方僧人,久闻施主仗义疏财,今日想来贵府化点斋……”
钱万三甚觉煞风景,像赶狗一样挥挥手,说:“去去去!没看见我忙着接贵客吗?这年头,要饭的都能挤破门了。”
朱元璋道:“我们是僧人,并不是讨饭的。”
钱万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看不出你哪点比要饭花子强。”他侧转身簇拥着下了轿的官吏一路谈笑风生地进去了。
朱元璋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不觉怒火填胸。如悟还想上前,家仆一边关大门,一边放出几条恶犬,一路狂咬,吓得乞丐们跌跌撞撞四散逃走,尽管朱元璋手里有一根锡杖,防着身,腿上还是被恶犬咬了一口,鲜血淋淋,他掩护着如悟退下来。
朱元璋和如悟颓丧而疲惫地坐在一户人家的篱笆墙外,望着钱家高门楼,如悟说:“有钱人这么狠!只会巴结官府。”
朱元璋心里暗暗地较劲,心想,我记住了,记你八辈子,好你个钱万三!有朝一日老子出人头地,我会叫天下的富人管穷人叫爷爷。
如悟却以为发狠抱怨都没用。你一个和尚能怎么样?由烧火僧熬到住持,也还是当和尚撞钟,哪个富户怕你!
朱元璋说:“你是胸无大志。你以为我一辈子穿这身袈裟呀?”
“你还想黄袍加身不成?”如悟讥讽地笑了起来。
朱元璋说:“皇帝也是人做的。”
如悟用手掌在他脖子上砍了一下,口中“嚓”地一声,说:“说这话要杀头的。我说如净,咱们俩三天没吃一口东西了,得想想办法呀。”
朱元璋拾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圆圈,问他:“这是什么?”
如悟说:“一个圈。”
“这是一个烧饼。”朱元璋又飞快地勾勒出一只鸡的图案。如悟认出他画的这是只鸡,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朱元璋接二连三画了一串圆圈,扔下树枝说:“这就叫画饼充饥,不饿了吧?”
如悟说:“我更饿了。”
肚子里没食,如悟躺在篱笆墙下不想动弹,朱元璋只得挣扎起来厚着脸皮去化缘,直到后半夜才回到如悟身边。
如悟昏昏沉沉地睡着,朱元璋从远处走回来,用棍子捅捅他,把半块锅巴扔给他。
如悟三口两口塞到口中,很响地嚼着,说:“就这么点呀!”
朱元璋说:“咱别一路走了,要点吃的两个人分,不够塞牙缝的,各寻生路吧。”
如悟说:“那就分开吧。我可等你混出个模样来,若你日后真的当了皇帝,可别不认识我呀。”说着又懒懒地躺了下去。
朱元璋说:“哪能呢。我走了,你在这儿做你的好梦吧。”
与如悟别后,朱元璋独自一人凄凄惶惶地走上了行乞路。他并不把讨饭当成目的,他要借此机会体察民情,计划用三年左右的时间走遍颖州、庐州、光州、固州。他像云水一样飘忽不定,日出上路与饥民为伴,暮投古刹安身,尝遍了人间冷暖艰辛,体味了世态炎凉,知道了各色人等的生存方式,这是他蜗居小小的钟离村所不可能体验到的一切。
朱元璋随身带了一个自己装订成册的记事簿,把一路所见所闻全记到了本子上,他不知道日后会有什么用,但觉得会有用。他脑子里什么都装,尊贵的、卑贱的、壮美的、委琐的、昌盛的、沉沦的、富裕的、贫困的……朱元璋在游食生涯里,肚子饿瘪了,眼界却极大地开阔了,他觉得很充实,称自己是个贫困潦倒的富翁,富在何处?别人岂能尽解其中滋味!看来自己不能这样过下去了。一定要想想办法,让自己摆脱现在的日子。经过了这番思考,朱元璋终于要开始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