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395年的早春二月的一天吗,天空乌云密布,雪花不自觉地飘落下来,即使是在温暖的江南也有些寒气逼人。在远处的田野里,能够看到淡淡的绿色。宋国公冯胜坐在打麦场的石滚子上,身上都被雪水打湿了,他仿佛一座雕像一般一动不动。两个家丁驱赶着四匹战马拉着四个石滚子,在打麦场上转着圈儿。因为有几百个瓷瓦罐埋在打麦场的地上,所以石滚子压上去的时候,就能听到瓦罐破碎时,发出“咯吱嘎巴”的声响。
这一切,在冯胜听来,犹如回到了他当年金戈铁马与敌厮杀的战场。他闭着双眼,陶醉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是啊,作为一名勇冠三军数十万大军的统帅,他曾是何等辉煌。他最为留恋的,是洪武二十年那次对辽东的远征,那是何等的畅快。听着这石滚子压碎瓦罐的声音,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战场。
八年前的正月初二,宋国公冯胜,是为征虏大将军,统领二十万大军,向辽东挺进,要消灭那里的北元残部纳哈出的人马。使冯胜感到无比自豪的是,颖国公傅友德,只是被任命为副将军。另一名副将军蓝玉,是刚刚提拔上来的青年将领。傅友德能征惯战谋勇兼备战功显赫,而此番仅是他的副将,说明万岁对他的器重和信任。想到此,不禁油然而生万丈豪情。
二月初三,冯胜率军到达通州。他让军马就地驻扎,并派出马探前往庆州哨探军情。果然不出朱元璋行前所料,纳哈出在庆州安排了重兵防守。冯胜将蓝玉召到虎帐之中说:“蓝将军,要给你一件危险而又艰苦的差事。”
“为国效劳,生死不惧,苦何惧哉!”
“本帅给你一万精骑,千里奔袭庆州。”冯胜解释,“大军不能动,这样可以麻痹敌人,使纳哈出以为我大军还远在通州,敌军才没有防备,你才有更大的胜利把握。”
“大将军,俗话说,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蓝玉表明决心,“一万人马足矣,末将定能占领庆州。”
“还要更正一下你的说法,将在谋亦在勇,此战你一定要猛打猛冲,勇字当先,从气势上先压倒敌人,那么你就有了八分胜算。”
“谨遵大将军教诲。”蓝玉意气风发地离开通州。
时值严冬,数九寒天。辽东大地朔风凛冽,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四望白茫茫一片,辨不出道路和村落。蓝玉的一万铁骑无声地向前疾进,大家都抱着一个信念,那就是建功立业报效国家。
庆州位于辽东腹地,曾为辽国的都城,地理位置重要,原有两万大军驻守,纳哈出还不放心,又派平章果元,再领三万人马增防。果元的人马,从大宁出发,本该上午到达,由于雪天路滑,北元军行进缓慢,直到了傍晚时分,三万人马才到庆州城下。北元的援军与城内的守军,还在乱哄哄的相见之中,果元与守将发生了争执。
守将塔哈说道:“将军,应将人马驻扎在城外,一旦明军来攻,我军可对敌军内外夹击,便有八成胜算。”
“塔哈,你也太不近人情了。”果元心中虽然认为塔哈的话有理,但他要为自己的部下着想,“我这三万大军,顶风冒雪一路吃尽苦头,好不容易赶到庆州,还要我军在雪地里城外扎营,说得过去吗?”
“将军,我已为贵部宰杀一百只羊,热饭热菜全已准备停当。军士饱餐之后,自然寒冷疲劳顿消。”塔哈使用缓兵策略,“大军且先用饭,至于入城与否,待饭后再议。”
果元招呼一声说:“进城用饭去了。”
北元大军乱糟糟争抢着进入庆州,城门处一片混乱。而蓝玉的一万铁骑,恰在此时赶到。他将战刀高举,一马当先猛冲过去。北元军哪有防备,被冲得人仰马翻,人们只知明军杀来,也不知明军来了多少,全都只顾争相逃命。塔哈乖巧,率先离开,上马带亲信便逃。而果元还未及上马,即被蓝玉一刀砍下一条膀臂,做了明军的战俘。这一战,蓝玉奇袭成功,生擒北元军三万多人,斩杀一万多人,占领庆州,大获而胜。
冯胜闻报,率军从后进发,不日到达庆州。三月初一,大军出松亭关至大宁。冯胜派出探马搜集军情,综合各方消息查明,敌酋纳哈出就在松花河对岸,与敌人决战的时机就在面前。冯胜作了周密的部署,可以说已是稳操胜券,他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然而,朱元璋的圣旨到了。圣命要冯胜暂停进攻,随旨还来了一位北元大将乃刺吾,此人本是纳哈出的亲信部将,朱元璋派他前来劝降。
蓝玉急于建功说:“大将军,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我们眼看就要全歼纳哈出的人马,若听任劝降,岂不是前功尽弃?”
冯胜也很不甘心,转问副将军傅友德说:“颖国公,你看当如何对待?”
傅友德深知朱元璋的为人说:“大将军,抗旨不遵,便是杀头之罪。俗话说得好,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
蓝玉坚持要打说:“这到嘴的鸭子还让它飞了,为武将者,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
“蓝将军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皇上的旨意,不可不谓高明。孔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傅友德怕皇上怪罪,“劝降如能成功,双方可以少死多少将士,功莫大焉。”
冯胜不敢再过于坚持说:“那就叫乃刺吾去走一趟,我军作好劝降不成的准备,一旦失败,就立即进攻。”
蓝玉心不顺,对乃刺吾厉声质问说:“北蛮子,你有把握劝降成功吗,要不能奏效,你留在元军大营,我们还多了一个敌人。”
“蓝将军,我会尽力的。我不敢保证劝降必成,但我决不会留在纳哈出的军营,我的家小俱在南京,我不会背叛皇上的。”乃刺吾起誓发愿地表白。
纳哈出在大帐首先给他的部将,而今的大明特使乃刺吾一个下马威,刀枪高举,阵势森严,自己在虎皮椅上高坐,一句问话没有,先传将令说:“把这大元的叛贼给我绑了!”
乃刺吾毫无惧色说:“怎么,将军真的不想活了?”
“我部下二十万大军,元帅当得好好,谁能把我如何,何言想活不想活之语。”纳哈显出相当自负。
“莫要忘记,你的五万大军,守一座庆州,被明军一万人马,就冲得七零八落,主将被擒,全军覆没,难道你的二十万人马,能打得过明军的二十万。”
“尚未交手,胜负难料。”
“就不要自欺欺人了,”乃刺吾细而精地剖析,“明军是得胜之师,大元是强弩之末,难以与之抗衡,败是注定的。只是早败晚败的时间而已,大败惨败的规模而已。元帅何不趁尚有二十万人马的本钱,与明军做个讨价还价的筹码,也能得个较好的封赏。一旦交手,兵败如山倒,二十万人马作鸟兽散,你剩下孤家寡人,投降也无人要了。”
这一番话,说得纳哈出默默无言。少许,他下得座来,亲自解开乃刺吾的绑绳说:“若非将军指点迷津,险些自误。”
“元帅既已同意降明,就请亲笔修书一封,由我转交明朝大将军冯胜,然后议定受降细节。”
“那就有劳将军了。”纳哈出立刻写好了情愿投降的信函。
正式受降仪式之前,双方还要讨论细节。冯胜作为明军的最高将领,暂时不宜出面,而由副将军蓝玉与之商谈。到了约定之日,蓝玉大营悬灯结彩,喜气洋洋。上午时分,纳哈出乘马带着随从人等来到。蓝玉的亲信副将常茂,一见纳哈出的阵势便动怒了说:“蓝将军,我们不能接受纳哈出进营谈判。”
蓝玉不解,但他客气地问说:“却是为何?”
常茂是常遇春之子,也就是蓝玉的外甥,二人之间说话比较随便说:“纳哈出不过是来商谈投降的细枝末节,他为何带来大队人马,足足有数百人之多,难道是准备同我们打仗吗?”
“带的人是多,不过也不必过于计较,还是顾全大局吧。二十万敌军投降,我军不战而胜,也是难得的。”
“舅舅,你说话的口气怎么变了,和在大帐中的态度是翻了个儿。”常茂吐露心曲,“我真不愿元酋投降,恨不能亲手宰了他们。”
“别说了,人到了,我们还得去迎接客人。”蓝玉偕常茂快步向前。
纳哈出满面春风奔过来说:“二位将军,劳你们大驾出迎,不胜感激!”蓝玉抱拳施礼说:“大元帅请。”
常茂心中赌气,他是一言不发,既不搭理纳哈出,也不看他一眼,只是跟在身后,眼睛望着天。
关于投降和受降的细节,商谈得颇为顺利,双方几乎没有争论,便顺利达成了协议。正式议程完成,是蓝玉设宴款待纳哈出一方。主宴上是蓝玉与常茂,宾客是纳哈出与副元帅。其余随行的元军三百多名兵将,全在另外帐中招待。
宴席极尽奢华,从南京带来的明朝御酒,十多坛俱已开封,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烤全羊泛着红色的油光,大雁、野兔、野鸡,更是摆满了餐桌。在座的四位武将,俱是豪饮的魁首,大碗大碗地不停倒入喉咙。两刻钟后,便都已有了七分醉意。
蓝玉手端着酒碗,眼盯着纳哈出的身上,不错眼珠地看,而且笑个不住说:“看你,看你,真是的。”
纳哈出感到奇怪说:“我怎么了?”
“你怎就穿这样一件破袍子。”蓝玉还在笑个不住,“好赖不及你也是个领兵元帅。”
“破袍子?这件羊皮袍,陪我已经十多年,都穿出感情来了,它暖和还合身。”
“拉倒吧,说你没有得了,真给武将掉价。”蓝玉说着脱下自己穿的绿色锦袍,“来,穿我这件。”
“不,不要,给了我你穿什么。”
“我再做一件就是了。”蓝玉递过去,“拿着。”
“我说不要就不要。”纳哈出往后闪躲。
“你这人真是,上赶着不是买卖。”蓝玉脸上现出不悦。
常茂在一旁早已看不下去说:“纳哈出,你有啥了不起,蓝玉将军主动赠袍,那是看得起你,你还别给脸不要脸。”
“你别出言不逊,说谁不要脸。”纳哈出意在解释,“我是蒙古人,凭啥穿你汉人的衣服?”
“我看你就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常茂心中的不满发泄出来,“要依我的主意,一阵冲杀把你们这些蛮子全都咔嚓了,该有多省心。”
“姓常的,你们不是真心接受我们的投降。”
“真也好,假也罢,就看你们的表现怎样,若敢还有二心,我们的刀枪可都不是吃素的。”
“照你这么说,我还真就不降了。我二十万北元大军,与你们二十万明军旗鼓相当,又怕你何来。”
“如此说,你今天是来得走不得了。”
“你还敢对我下手?”
常茂拔出刀来:“你还不用叫号,杀你无非是捻死一只蚂蚁。”
纳哈出伸过脖子说:“有种,你往这儿砍!”
蓝玉对纳哈出表现出不满说:“纳哈出,你还别发火,常茂是世袭国公,握有免死铁券,杀你是白杀。”
纳哈出可不信邪说:“姓常的,你在爷爷的脖子上试试呀。”
常茂被激得火气升腾说:“便杀了你这狗娘养的,又便如何。”他一刀猛砍过去,刀锋一道银光。
纳哈出没想到常茂真敢下手,一时间怔住了,也不知躲闪。蓝玉一看大事不好,急切间将常茂的手臂一托,那刀偏离了原有的方向,正好砍中了纳哈出的左肩。也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纳哈出喊了一声说:“杀人啦!”
外帐饮宴的北元随从将士,听见喊声,全都扔下杯箸,拾起刀枪,向大帐扑来。明军哪肯让他们得手,随后呼拉拉跟上。大帐的守卫,也都横刀执枪挡住去路。双方剑拔弩张,一场血战已是迫在眉睫。
冯胜闻报,如飞来到现场,大喊一声说:“都给我住手!”
大将军一声令下,在场者无不老老实实。少顷,元军有人大声质问说:“大将军,我家元帅如果被害,我们决不答应,拼死也要为元帅报仇。”
“胡说,纳哈出元帅是来谈判归降细节,是我军的客人,怎会遇害,你再用这样的言论蛊惑军心,是要被军法惩处的。”
“大将军,我们听到了元帅的呼救声。”
“待本将军入内看个究竟,一定会有个明确的答复。”
元军将士齐声喊叫说:“我们要见元帅。”
冯胜进入大帐,但见双方四人正在对峙。各执刀剑在手,但谁也未敢再轻动。他环视一眼说:“好好的宴会,为何成了这种结果?”
纳哈出有理,便抢话说:“大将军,常茂用刀杀我,若不是我躲得快,早已性命休矣。”
“常将军,此言属实否?”
“他,他不识抬举。”常茂说不出别的理由。
冯胜问蓝玉说:“副将军,到底为何?”
“是这样。”蓝玉将经过述说一番,“其实,常将军也不是有意要加害纳哈出元帅,只是一时性起,把握不住,才致误伤。”
冯胜盯住常茂说:“蓝将军所说,你是否认同?”
常茂自知理亏,当然要下台阶说:“大将军,末将决不是故意的,元军降顺乃万岁决策,谁敢有违圣上旨意。”
“不是故意导致误伤,也是军纪不许。我命令你,立即向纳哈出元帅赔礼,请求他的宽恕。”
“这,末将。”常茂有些不情愿。
“常将军,如果因为你的鲁莽行为,而使这次受降功亏一篑,你便是千古罪人。万岁是不会饶过你的,本大将军也要严明军纪。”
“末将明白。”常茂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向纳哈出深深一躬,“元帅,末将草率行事,致使元帅左臂受伤,情愿让您还上一刀。”
“哼!还你一刀,砍下你的头可否。”纳哈出气仍是很大。
蓝玉也上前一礼说:“元帅,适才我也在场,是我没能制止事情的发生,责任在我,向你赔罪。”
“怎么着?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吃,就想把事情化解?这事也太便宜了。”纳哈出还是气呼呼,“我不干。”
冯胜也对他一躬到地说:“元帅,常茂是我的部下,刀伤您的左臂,是我平时管教不当,请受我一拜。”
“这!”纳哈出没想到大将军冯胜会亲自赔礼,一时间倒不知如何是好。
而冯胜竟然是躬身不起说:“元帅若不能释怨,冯胜就永远躬身下去。”
“大将军,这如何使得。快快请起。”纳哈出慌忙扶起冯胜。
冯胜再致一礼说:“多谢元帅以大局为重,免得双方再起刀兵,致将士涂炭。还望元帅出帐与部下见上一面,免得随从人员闹事。”
“遵大将军将令。”纳哈出到了帐外,对随从们挥挥右手,“大家放心,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有冯大将军亲临,明日的归降仪式照常。”
北元的将士们见主帅无恙,都乖乖散去了。一场即将发生的流血冲突,被冯胜化解了,也使得北元二十万人马的投降没有落空。
受降仪式以后,常茂来找冯胜说:“大将军,纳哈出的帐内,有一个马皮的箱子,他甚为看重,日夜不离身边,应当把它弄个明白。”
“这,除非是以强硬手段,否则纳哈出是不会让你看的。”冯胜觉得不妥,“人家是投降,也不是你将他战败,战利品可以占有。”
“大将军,他投降了就得听我们的军令。那个箱子的秘密,不能听任他保留,一定要打开。”
冯胜被他说得动心了说:“好吧,我去同他商量一下。”
纳哈出的大帐内,他正在饮酒作乐。明天就要启程去往中原,虽说保得了性命,到了南京明朝皇帝对他如何,还是个未知数。纳哈出心中没底,在帐中以酒浇愁。冯胜进帐来,倒叫他大吃一惊:“大将军大驾光临,我也未及出迎,真是天大罪过。”
冯胜也是大吃一惊,他根本就没听到纳哈出的话,他的目光全被帐内的二十名舞女所吸引。本来是在白昼,大帐内还灯火通明,二十名蒙古少女,个顶个地赛过天仙。一个个穿着暴露,袒着前胸露着后背,看一眼便使人不能自持。冯胜不由得羡慕地赞道:“纳哈出元帅,你真是艳福不浅苦,有这么多美女陪伴,还做什么元帅,你就是神仙。”
“大将军笑谈,我而今不过是阶下之囚,且图一时快乐而已,谁知到了南京命运如何。”纳哈出诚恳地请教,“我将这一队舞女献与万岁,不知能否获得皇上的好感?”
冯胜转转眼珠有了主意说:“元帅,你幸亏问问我,万岁他早有严令,任何人不得私纳战场上俘获的女人。说明他最讨厌这一行径,向他献美女,弄砸了还不要了你的命。”
“那,这便如何是好。”纳哈出又问,“皇上不爱美女,那黄金总可以让他动心吧。”
“万岁贵有全国,金银珠宝应有尽有,这些小算盘你就别打了。”冯胜拍拍胸膛,“有我大将军为你保奏,你只管放心,保你得封高官,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真能如此?”
“本大将军用不着骗你。”冯胜贪婪地看看舞女,“元帅,这些舞女就让我领略一下她们的风情吧。”
“大将军若不嫌弃,尽请领走。”
冯胜看了一眼脚边的皮箱子,边道谢边说,“元帅,不知着箱中是何物啊,能够让元帅如此珍爱,寸步不离。”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祖先留下的一笔黄金,既然皇上说无用,那么就请将军收下吧。”纳哈出随即把箱子打开,里面全都是金灿灿的两百锭马蹄金,每锭五十两,整整是一万两。
冯胜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黄金,眼睛不由得冒火说:“元帅盛情,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元帅你……”
“将军千万不可与老夫客气,不成敬意,请悉数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