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就住在我的楼下。
半年多以前,我刚搬到这儿来,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门口晒太阳。他坐在一把颜色发黑、一只腿用破布片缠着的旧藤椅上,膝盖上摊开着一本没了封皮、比那把藤椅还旧、像砖头一样厚的书;脑袋耷拉着,既像在看书,又像在打瞌睡,病恹恹的,一看就是那种被疾病缠身的人。也许是往楼上搬运东西的声响惊动了他,他抬起头来,目光漠然地扫了我们一眼。这一刻,我看清了他的脸。我几乎吃了一惊。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瘦的脸。用“骨瘦如柴”这个成语显然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觉,因为给我印象最深的并非他身上的骨头,而是挂在他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我说“挂”,不说“裹”,是他的皮肤太松弛了,给人一种与骨头完全分离的感觉,尤其那两只看上去暗淡无神、仿佛安装上去的眼珠转动时,随时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似的。
那天,我忙了整整一上午,才把东西搬完。后来,我又从楼上下来,看是否有什么遗漏的东西。他仍然坐在那把藤椅上,昏昏欲睡的样子。当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睁开了眼睛,向我微微欠了欠上半身,似乎要同我打招呼。考虑到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我便出于礼貌地停下脚步,对他点了点头。
“搬一次家很不容易吧?”他说,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而且……你的东西真多。搬了一上午还没搬完吗?”
“是的……差不多搬完了。”我犹豫地说,“吃过了么?”
“你是说吃午饭?”他反问了一句,但没等我回答,他就摇了摇头,我发现他的脑袋光秃秃的,像个葫芦,似乎从未长过头发;当然,也许长过,后来剃掉的吧?我承认,这给我判断他的年龄带来了不小的困难。我说不准他究竟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四十五,或者更大……五十岁?我有些糊涂了,只得放弃了继续猜下去的打算。
“不,我很久以前就不吃午饭了。”他见我有些不解,又补充道,“我喝这个……”他说着,从藤椅下面拿起一只漆皮已经剥落的旧军用水壶。我瞟了一眼,琢磨水壶里装的可能是营养液或补品。像他这样显然患有某种顽固的慢性疾病的人,食欲不会太强,一般都靠这类东西维持身体必需的营养。
他似乎猜出了我的念头,带点儿狡黠地笑了笑。“你一定以为这是商店里到处可见的营养液吧?可我从来不喝那种玩意……”他说着,晃了晃水壶,拧开瓶盖,像喝酒那样轻轻呷了一口。“我喝的是药。不信,你闻一闻……”他把水壶朝我伸过来,我果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中药味。我皱了皱眉,忍着要呕吐的感觉,匆匆地从他身边离开了。那两天我正患着鼻炎,对刺激性物品比较敏感。
“我叫马皇,你以后就叫我老马吧!”我听见他提高声音对着我的后背喊道。我一时没听清楚他叫“马黄”还是“蚂蟥”,但那会儿我已经顾不上,因为我刚走到楼梯口,就“哇”地一声呕吐起来了……
同马皇做了几个月的邻居之后,我也弄不清楚他的确切身份。像他那样的孱弱之躯,显然不适合干那种需要上班下班的工作了,可他以前身体健康时,像大多数人一样,总该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吧,否则如何维持生计呢?但我始终没向他打听。实际上,我们之间很少打什么交道。我住楼上,他住楼下,即使碰了面,也只是简单地寒暄两句,从未有过深入的交谈。除了阴天或下雨,白天他总是坐在门前的那把旧藤椅上晒太阳,仿佛一幅画,从未挪动过似的。有时,早晨我提着菜篮子出去买菜,他也提着一只篮子或者一只塑料袋摇晃着瘦弱的身体从屋子里出来,彼此点点头,打个招呼。“去买菜么?”我问他。“是呀,不过……”他朝我手上的菜篮子乜斜了一眼,支吾着,掩饰什么似的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可买菜有什么值得掩饰的呢?起初我并没在意,只觉得他的神态有些匪夷所思罢了。
后来,我从菜场买菜回来时,又在楼下碰见了他,见他手里的篮子或塑料袋沉甸甸的,上面用布片遮盖得严严实实;那副神秘的样子,使我联想到电影中的地下交通员,仿佛他的篮子里装的不是菜,而是某种不宜示人的秘密,比如武器或情报。我感到好生纳闷,有一次正好和他同时从外面回来,就停下来,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老马,今天买了什么好菜么?”
“好……菜?”他似乎愣了一下,把篮子从左手换到右手上。像他这么瘦,提这么沉的篮子,的确太沉了。我看见他的额头上都冒出了一串黄豆大的汗珠。“我什么菜也没买……”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
“你买了一篮子的菜,还说没买,是怕我吃你的么?”我指了指他提的篮子,开玩笑地说。
“我买的不是菜,是药……”他咕噜道,顺手把篮子撩开一角,露出一扎一扎晒干的中药材。“这是羊蹄根,这是阴地蕨,这是鱼腥草,这是……”他逐一对我介绍着买来的中药。
我讶异地瞅着那满满一篮子的药材,把刚才开玩笑时留在脸上的笑容悄悄藏起来,多少有点尴尬地“哦哦”着,离开他回楼上去了。
马皇对药材的需求量之大,着实令我吃惊。我几乎未见他买过菜米油盐之类的食物,每次篮子里装的都是中药。有时天气不好或者懒得出去,马皇就让那些药材商提着用牛皮纸包裹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中药送上门来。因此,每隔一些日子,总能看见他在楼下用一杆老式秤称药材商给他送来的中药,忙得不亦乐乎,经常为短斤少两的事同药材商们争执不下。不清楚底细的人,还以为他在做药材生意哩。
马皇买这么多的中药,难道他每天不吃饭,完全靠吃药度日么?这使我疑惑不已。有一天吃晚饭的时辰,我终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敲开了马皇的门。我敲了好一会,门才打开一条缝。马皇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把那只葫芦似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两道警惕的目光从镜片后面射到我的脸上,停顿了片刻。“原来是你呀?”他松了口气似的说,“我还以为是那些中药贩子呢。你知道,他们总是隔三差五上门来催债,好像我会赖账似的……”他蹙着眉头说,把门缝开大了些,“你进来坐一会吗?”
“好……吧。”我走了进去。但我进去后,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地方坐;别说坐,就连找个站的地方也很勉强。因为屋子里杂乱无章,到处堆放着各种各样的中草药,及碾槽、铡刀和砂罐之类的制药工具,以致我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中药店或者药材仓库。
“你还没吃……晚饭?”我顺口问了一句。
“晚饭?”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说了一句不得体的话,“我早就不吃晚饭啦。”
“既不吃午饭,也不吃晚饭,那你平时都吃……什么呢?”
“吃药呀!”他用手指着满屋的中草药,“我一日三餐都吃药。这么多的药,够我吃好长一阵子了……”
我一时语塞,看见屋子角落的煤炉上放着一个黝黑的大砂罐冒着缕缕蒸汽,发出煮沸后的咕咕响声,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在房间里弥漫,直往鼻孔里钻。但由于马皇说话时也满口的中药味,我拿不准药味究竟是从砂罐里,还是从他嘴里散发出来的。
“总得吃点饭吧?”我把目光从砂罐上移开,转向马皇瘦骨嶙峋的身体,语气委婉地说,“毕竟……人是铁饭是钢嘛。”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现在对饭菜毫无兴趣。以前还能勉强吃一点,可它们总是呆在我的胃里消化不掉。我就是这样瘦下来的……”他咕哝着说,“但自从我完全吃药后,身体明显好起来了。你看……”他说着,像健美运动员那样抬起一只胳膊在我眼前晃了晃。虽然他的腿仍然瘦得像拄着两根拐杖,但使我惊讶的是,以前只能看见松弛的皮肤、比麻秆还细的胳膊上,果真出现了一坨鸡蛋大小的肌肉。
“不管怎么说,药物只是用来治病,而不是用来当饭吃的……”我端详着他胳膊上那坨鸡蛋大小的肌肉说,“你的病……”
但我的话未说完,就被马皇打断了。“我也不清楚我的病。反正我的身体就像一架坏机器,每个零件都松了,没一处让我感到舒服的……”不知是因为对自己的病,还是由于我谈起他的病情,他显得有些不耐烦地说,“我曾经去过不少大医院,也找过许多名医,他们给我开过不计其数的药,可不仅没有任何效果,我的身体反而越治越糟糕了,现在的医生都是一些白痴。你与其指望他们,还不如靠自己呢……”
“这么说,你现在再也不找医生了……”我半信半疑地说,“那么,这些中药……”
“看书么,有什么比书更好的医生呢?”马皇不假思索地说,弯腰从一堆草药里捡起一本厚厚的书来。我瞟了一眼,是他经常在门口晒太阳时放在膝盖上的那本书,从泛黄的书脊上隐约能看到“中华药典”几个木刻的繁体字书名。“实际上,草药里含的营养比粮食强多了……”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掸掉了书上面的一根药草,忽然问了我一句:“你抽烟么?”
我被他这句没头没脑显得突兀的话问得愣了一下。“烟?”我支吾道,“抽一些吧……”其实我不仅抽烟,而且烟瘾不小,尤其写作时,每天能抽一包。
“我就知道……我闻到了你身上的烟味。”马皇说,“你最好戒掉,不要抽了……”
“戒烟?我从来没想过……”我笑了笑说。
“烟是最厉害的致癌物呀!为什么不戒呢?”马皇表情有些异样地看着我,“你知道,我的母亲和我的老婆就是得癌症死的。先是我母亲,后是我老婆。她们得的一样的病。那时候我也抽烟,一天两包。后来就戒了。我琢磨,如果我早一点戒烟,她们也许不会死……”他说完,目光暗淡地望着房间的某个角落,半晌没吭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随着他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马皇恢复了平静。“你好像也一个人过?”他显然是没话找话地问道,“不过,你的家具倒不少……”
“是啊,我离婚了……”我淡淡地说,意识到该告辞了。当我向门外走时,注意到房间的窗户都关得密不透风,便建议马皇把窗户打开几扇,透点儿新鲜空气,也许对他的身体有好处。但马皇吸了吸鼻子说:“窗户一打开,屋子里的中药味都飘出去,太可惜了……”
当我走到门口时,又听见马皇在背后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离婚好,至少比我好……”
我回头看了一眼,见马皇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笑意,使他比平时看上去年轻得多;我怀疑他的实际年龄也许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大,大概就三十来岁吧?
从那以后,我再没去马皇那个中药味熏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屋子串过门,每次下楼时,总觉得他倒在门口的药渣像一座山似的,越堆越高了,但很少碰见他本人。我生性孤僻,不喜欢同人打交道,再加上刚搬来不久,没什么熟人,便更加习惯于这种独往独来、深居简出的生活了。我一心埋头于阅读和写作,差不多把马皇忘掉了。只是有时夜阑人静,透过地板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咚咚”、“嚓嚓”或“咕咕”声,搅得我睡不着觉时,才偶尔想起马皇,他大概又在鼓捣和熬制中药了……
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许半年吧,一天上午,太阳很好,我出去买点日常用品,意外地又碰见了马皇。但他不在门口晒太阳,而是操着一把锄头在干活。我发现楼下以前一直扔杂物的荒地上不知何时被他开垦成一片菜园了,地上长满了茂盛的作物,开始我还以为种的是蔬菜;马上我就明白那些形状和颜色各异,有的还开着花的作物并非蔬菜,而是中草药。但更使我惊异的是马皇本人,一段日子不见,他几乎变了个人。我是说,他长胖了,原来松松垮垮的皮肤仿佛被吹起来的气球,变得饱满结实,连关节部分也难得看到突出的骨头了。除了仍旧光着的葫芦脑袋,他再也不是那个瘦得皮挂在骨头上的病恹恹的马皇了。
这时,马皇停住锄头,看见了我。我呆立着,连他向我打招呼也没听见。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如梦初醒地“噢”了一声,“你能自己种药干活了。”我表示祝贺地说,“身体好多了……”
“是呀,干点活好。”他用比以前洪亮得多的嗓门说,胳膊上的肌肉也变得像石头那么大、那么结实了。“再说,我吃的药太多,完全花钱买,经济上承受不了,自己种节省不少钱呐。”他说着,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眼光停在我脸上不动了。“你的气色好像不大好。”他打量着我说,“瘦了不少……”
“是吗?”我含糊地支吾道,“也许……”
“你大概有……病吧?”他用一种老朋友的口吻关切地问。
“我只是有时睡不着觉。”我轻描淡写地说,“那不算什么病……”
“失眠怎么不算是病呢?”他以权威的口气反驳道,“肝脾不爽,则少睡,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呀!”他说着,弯下腰摘了一束开着金黄色花朵的小植物,“这是茴心草,治疗失眠很灵,你拿回去煎汤喝、生吃也可以,炒鸡蛋更香,味道和韭菜差不多……”他像医生那样对我介绍着,掐了一截茴心草,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整束茴心草塞到了我手里。“总之,疾病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孩,你得小心地哄着它才是,千万不能粗心大意……”
我不好拒绝,只得拿着那束茴心草回家了。上楼梯时,我也学着马皇掐了一截放进嘴里嚼了嚼,但一股又苦又涩的味道使我马上又吐了出来,并且顺手将茴心草扔进了楼道边的垃圾筒。
当天晚上,我又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我像往常那样打开放在枕头边的半导体收音机,忽然听到播音员念出一个熟悉的名字:“各位听友,下面我们特意请来马皇先生给大家介绍治病养身之道……”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出现了,尽管由于播音效果和电流的原因,使音质有所变化,但我还是一下子听出收音机里的那个马皇就是我楼下的邻居。“……疾病像孪生兄弟,从娘肚子里就开始跟着我们了。你没有必要害怕它,就像你没有必要害怕死亡一样,反正你害怕它也会照样跟着你,像一只狗似的。你最好小心地伺候它,像哄小孩那样,千万别把它惹生气,也别冷落它了。你得清楚它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就像你清楚自己喜欢什么、害怕什么一样……这样,它就像个温顺的女人或小猫,听你的话、不给你惹麻烦了……”马皇像一个正经八百的医学专家或布道的牧师那样在收音机里侃侃而谈。奇怪的是,我听着听着,竟感到睡意袭来;过了一会,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脑子里还记着晚上听收音机的事,起床后就下楼去敲马皇的门,刚敲两下,马皇仿佛在等候我似的,立即打开了门。他光着脑袋,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T恤衫和西装短裤,手里还拎着一只黑色皮包,显得精神抖擞,像是要出门的样子。果然,没等我开口,他抱歉地说:“对不起呀,我要去电视台主持节目,八点钟……”他抬腕瞧了一下手表,“只差半个小时了,我没工夫陪你聊天了,改天怎么样?”他说着,便反手带上门,向外走去。
我跟在马皇身后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的眼里像掺了沙子似的,有点不大对劲。那会儿正是早晨七点半钟左右,太阳从城市的东边刚刚升起,把一切照耀得光彩流利、无比绚烂。不知道是逆光的缘故,还是我的眼睛的确出了毛病,我看见前面不远的马皇露在衣服外面的胳膊、手、腿、脖子和脑袋都是透明的,以致像一面镜子,他皮肤下的肌肉、血管、神经和脑袋内部曲里拐弯的复杂构造都被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甚至看见他的血液像渠道里的水那样,在密如蛛网的血管里欢快地流淌……
那一瞬间,我完全惊呆了,迈不动步子。眨眼的工夫,马皇已经闪出楼道,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之所以不说“走”而说“闪”,是马皇走的速度太快了,我甚至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因此准确地说,他是从我面前飞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