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越来越高了。愚公想。那时候,他正挑着一担空箢箕从屋子里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了他家门口不远的那座山。最近一段日子,愚公每天早晨起床后走出家门去拾粪时,总要看一眼那座山。他觉得每看一次,那座山都与往日有些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儿,起初他还说不出来。但过了一段时间,这种不一样越来越明显,他才恍然大悟了:那座山像一个活物似的,每天都在往上长。就在不久以前,那座山刚出现时,还不过是一堆不起眼的小土堆,小得根本没引起愚公的注意,他整天忙得一塌糊涂,哪里有工夫去注意一座小土堆呢?但你看现在,不到一个月的工夫,竟长得比他家的房屋还要高出许多,简直变成了一座山。以前,愚公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放眼望去,就能看到宽广无垠的平原和庄稼,但曾几何时,这座仿佛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山把他的视线完全给遮住了。
这种似乎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愚公有些惴惴不安。接连好几天,早晨起床或晚上下地回来后,他不再像往常那样挑着箢箕去拾粪,而是蹲在家门口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不声不响地望着那座山发呆,一蹲就是一袋烟的工夫。
你蹲在门口干什么呢?有一天,愚公的老婆发现了他这个古怪的习惯,便好奇地问道。你要是干活累了,还不如去床上歇着,人蹲久了比干活还累,你毕竟不是年轻人了,身子骨不如从前,你要是牵挂地里的活,让老大老二老三抽空回来干两天也好,干吗要硬撑着呢?
我不是撑着。愚公抽了一口烟,摇摇头说。我也不累,我的身子骨还硬着哩。他目光暧昧地瞟了瞟他老婆,再说,我的身子骨硬不硬你还不知道吗?
那你究竟蹲在这儿干什么呢?他老婆更纳闷了。你一蹲就是好半天,愚公,你把我搞糊涂了。
我在看那座山哩。愚公说。
你大概在说梦话吧,他老婆说。这方圆十里都是一马平川,哪里来的山呢?
你的眼睛出毛病了。愚公挥了挥手咕噜道,这么大一座山都看不见,可平时淘米连一只虫子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愚公的话还未说完,他老婆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呢,愚公。他老婆说,那不过是一堆垃圾呀!——不,那是一座山,愚公说。它比我们的房屋还高几倍,不是山又是什么呢?
它是不是一座山我还不知道么?他老婆说,那堆垃圾是我每天看着城里人用汽车装着一趟趟堆起来的。
你别跟我争啦,在我眼里它横竖是一座山。愚公固执地说,它每天都在往上长,比庄稼长得还快。这样下去,它会长成多高一座山呢?高得把天空也遮住么?愚公自言自语着,忧心忡忡地抽了抽鼻子。它身上发出的臭气越来越大,熏得我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他说。我总觉得它就长在我身上似的。
愚公的老婆被愚公脸上的表情搞得愣住了。她觉得愚公的话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吧,就依你的那是一座山吧。她说,可你老这样看着它有什么用呢?你还不如回屋子去睡会儿觉,瞧你的眼圈都是红的。
但愚公并没有回屋子去睡觉。他磕掉烟斗里的烟灰,站起身说,看来,我得去找村长谈谈啦。
你找村长谈顶什么用呢?愚公的老婆还想劝阻,但愚公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愚公在一栋刚建起没多久的漂亮的三层住宅楼里找到了村长智叟。智叟正在和几个村干部打麻将,听见愚公喊他,头也不抬地说:没看见我正忙着吗,你先回去,有事下午再来吧。
但愚公没有走开。村长,你出来一下吧,他站在门口说。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哩。
老愚,你真烦人,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这会儿谈?智叟一边摸着麻将,一边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这会儿手气刚上来,你还是待会儿再来吧。
但愚公仍然站在门口没有离开。坐在智叟旁边看他打麻将的村妇女主任见状,悄悄捅了一下智叟的腰,压低声音说:村长,愚公这个人一向很认真,八成真的有什么重要事情找你,你还是去见见他吧。我来替你挑土,说不定我的手气比你还要好哩。
那好吧。智叟无可奈何地从牌桌前站起来。不过,只准赢不准输,他乜斜了尚有几分姿色的妇女主任一眼。输了我可得拿你作抵押……智叟说着,在她肥硕的屁股上拧了一把。
小心你老婆听见了,把醋坛子打翻。妇女主任咯咯笑着,像一只老鼠似的尖叫了一下,然后顺势坐到了智叟腾出来的位置上。
老愚,你有事就快点说。智叟一跨出门槛,便皱着眉头对愚公说。你究竟要和我谈什么呢?
我想和你谈……愚公也同样皱着眉头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和你谈谈那座山的事。
哪座……山?智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座垃圾……山。愚公补充了一句。
老愚,你是吃饱了没事干吧?智叟白了愚公一眼说,那堆臭烘烘的垃圾有什么好谈的呢!
你不能再让那座山往上长了。愚公说,你得设法阻止他们再往那儿运送垃圾才行。
你这不是开玩笑吧?智叟见愚公说话时一脸严肃的神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太厉害,以至鼻涕都笑出来了。老愚啊老愚,说起来你还比我大几岁,可你这话听起来像是三岁的小孩说的。智叟好不容易忍住笑说,我能阻止它往上长吗?我哪儿有这么大的能耐呢?
愚公被智叟笑得有些发懵,但他仍然坚持说:你有这个能耐,你是村长,村里的事平时不都是你说了算么?
这话不假,智叟说。可这件事非同小可,当初是开会决定下来的,你不是也参加了那次会吗?
我可没举手……愚公嘟哝着说。
你一个人举不举手没关系,只要大多数人举手就行了。智叟说,大多数人举手通过的事,就得遵守,谁也没权反对,这个道理你应该懂么。再说,大伙也都得到了不少好处,你家老二不也是凭这个机会才进城当上工人的吗?
可是……愚公还想说什么,刚开口就被智叟打断了。行啦老愚,别再拿这事缠我了,你再缠下去,我的手气都给你缠没了。智叟说着,再顾不上搭理愚公,把他扔在门外,急急忙忙向屋子里走去。
愚公从智叟家里出来,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儿。他走着走着,就从村里走到了村外;再走着走着,一抬起头,就发现自己走到那座山下来了。这座山的确越来越高大了,愚公想。以前,这一带土地肥沃、空气清新,庄稼长得特别茂盛,但自从出租给城里那家工厂堆放垃圾后,就完全变样了。这座垃圾山像一个不速之客,把一切都搅得乌烟瘴气。愚公想。山的附近不仅不再种庄稼,连野草都长得稀稀拉拉;空气中迷漫着一股橡胶的臭气,呛得人老想打喷嚏和流眼泪;更糟糕的是,井里的水也开始变味了,以前愚公总是喝生水,他觉得喝生水比喝茶还甜,但现在喝开水他也感到喉咙发涩,甚至连饭菜里都渗进了那股涩味儿。以前愚公每顿吃三碗饭,但现在他只吃两碗就不想吃了。他老婆一点没察觉,每顿饭照样吃得很香。愚公只好叹息一声,搁下了碗筷。他装上一锅烟,慢慢踱出家门,向村外走去,常常不知不觉便走到这座山下来了。垃圾山像一头巨大的怪物趴在夜色中,愚公还未走近就闻到了从它身上发出来的臭味,仿佛内脏腐烂了似的,使人忍不住想呕吐。愚公想,这是一头什么样的怪物啊,横看像一条蟒蛇,竖看又像一只黄鼠狼。他看见它在夜色中像一个偷袭者那样,阴险地向村子慢慢蠕动,舒展,扩大着庞大的身躯,愚公似乎听到了它咝咝吐信的声音。它迟早要把我们和村子里的人一口吞掉,愚公想。我要是有一枝枪就好了,我非把它一枪结果了不可,愚公想。但它是一座山,这座该死的山,咱们看样子得好好较量一下了,我愚公难道会栽在你手里么?愚公瞧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冷笑了一声说,伙计,你既然是一座山,那么好吧,我非把你搬走不可……
星期天,愚公的三个儿子老大老二老三都回家来了。老大在村小学教书,老二在城里的工厂当工人,老三在念中学,他们平时都不在家,只有星期天或节假日才回家。晚饭后,愚公把他们召集到一起开了个会。你们看见了咱们家门前那座山吗?愚公开门见山地说,它长得一天比一天高了,我琢磨咱们得想想办法啦。
想什么办法呢?愚公的三个儿子不约而同好奇地问。
我们全家团结起来,齐心协力,把、它、搬、走!愚公挥了挥拳头,一字一顿地向三个儿子宣布了他这个深思熟虑的决定。
三个儿子面面相觑,被愚公的这个决定震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干吗把它……搬走呢?最先反应过来的愚老大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因为……井水没有以前好喝了,饭菜也没以前香了。愚公蹙着眉说,还有……
爹,你打算把它搬到哪儿去?接着反应过来的愚老二打断他爹的话问道。
这个我早已想好了,把它搬到村后的那条干河里去,填平了还能种点庄稼……
那得花多长的时间啊!愚公尚未说完,最后反应过来的中学生愚老三惊叫了起来。
没出息的东西!愚公瞪了一眼愚老三说。这点志气都没有,还想考大学?我就不信愚家四条汉子对付不了一座垃圾山。现在不时兴表决么?这么办吧,咱们也讲点民主,同意的举手。
三个儿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没先举起手来。
愚公的目光像一盏探照灯在他的三个儿子脸上来来回回扫了几遍,但他发现每个儿子都在躲避着自己。愚公有点生气了,心想,这是我愚公的儿子吗?我怎么养了几个窝囊废。他把目光落在大儿子脸上,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是老大,你先表态吧!
最近,学校里抓得很紧,我只怕……没时间。愚老大吞吞吐吐地说,爹,等放了暑假我再和你一起干吧。
你呢?愚公把目光移到了第二个儿子的脸上。
我更抽不出空来,工厂里连拉尿都要请假哩。愚老二道,再说,我进厂当工人还多亏垃圾……
行啦行啦。愚公不耐烦地打断了愚老二,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把目光移到了第三个儿子的脸上,平时,三个儿子中愚老三最听他的话。但没等他开口,愚老三就抢先说话了。
爹,你不是一直盼望我考上大学么?现在离高考只有半年了,我做梦都在做习题呀!等我参加完高考再和你一起干吧。愚老三说着,见愚公脸色阴沉,很难看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爹,水没以前好喝怕啥,不是听说村里马上要安装自来水了么?
在愚公听来,愚老三的话此刻对他不啻于是一种讽刺。他没想到几个儿子一个也不听他的。他觉得十分难堪,脸红一阵白一阵,但又不好发作。他只好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让他们回各自的房里去。当儿子们离开后,由于失望,他的眼圈有点发红了。
这时,他才发现他老婆坐在屋子一角不声不响地瞅着自己。
你呢?愚公神情黯然地说,你好歹也是愚家人,我刚才差点把你忘了。你怎么不表态呢?
他老婆没吭声,看着愚公,慢慢举起一只手来。
这么说,你是愿意和我一起干啦?愚公喜出望外地说,看来还是老婆好哇,老婆比儿子好,老婆比儿子靠得住,老婆……他喃喃着,竟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第二天黄昏,愚公拉着一辆板车和他老婆一起上路了。从此以后,每天这个时候,愚公和他老婆总是拉着那辆板车准时来到那座山下,装上垃圾,一车一车地运到村后面不远的那条长满野草的干河里,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久而久之,通往干河的小道上,便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车辙;而那座山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挖掘下,也渐渐放慢了往上长的速度。愚公信心倍增,每挖一锹,似乎都听见那座山在向他呻吟,求饶。但愚公不仅没有心慈手软,反而挖得一锹比一锹更有力了。你听见它在求饶吗?他一边挖一边对他老婆说,可我们决不能放过它,要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不把它搬走誓不罢休!
对,誓不罢休!愚公的老婆也宣誓似的随声附和道。他们从此干得更勤奋了,每天都要到半夜才收工,村里的人见了,十分惊奇。他们纳闷地问,愚公愚婶,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呀?你们是想填平那条干河,种庄稼么?可现在村里荒掉的庄稼到处都是,你们随便去种就得了,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呢?
但愚公对村人们的频频发问置之不理,始终保持着高深的沉默。村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把事情反映到村长智叟那儿去了。智叟因整天埋头于麻将,很久不理政务了,对村里发生这么大的新闻还一直蒙在鼓里。听了村民们的反映,急忙来到那座山下,他看见愚公和他老婆的脸上和手上都沾满了尘土,看上去像两个泥猴儿,忙得满头大汗,正在一锹一锹地往板车上装垃圾。
智叟一见这情形就乐了。老愚啊,你真的要把这座山搬走吗?他强忍着笑,将信将疑地问。
这还有假么?愚公见村长大驾光临,便停止挖掘,拄着锹把认真地回答道。既然你管不住它往上长,我只好来管啦。
你们夜里挖,人家白天又用汽车往这儿运,你不是白费力气吗?智叟说。
多挖一锹,它就少长一寸。愚公自信地说,时间长了,它总会……
可那得花多长时间呐。智叟打断愚公的话说,你和愚婶都这么一把年纪了,难道……
这个,我身子骨还硬朗……愚公支吾了一下。再说,我们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无穷尽的呀。
可我听说,你的三个儿子都不愿意跟你一起干。智叟讥讽地说。
愚公像被人揭了短似的,脸有些发红。谁说他们不愿意干?愚公白了智叟一眼道,他们不过是眼下太忙,忙完后,他们就要回来跟我一起干了,反正我愚家人不把这座山搬走是决不罢休的!
愚公说完,就不再理睬智叟,弯下腰去干活了。
老愚呀老愚,我今天算开了眼界,你真是名不虚传哪。智叟一边感叹,一边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走开了。
这以后不久,便发生了一件事。愚公的老婆在推板车时闪了一下身子,腰也直不起来了。愚公知道,他老婆生愚老三那会儿落下过腰疾,这次大概把老毛病给触犯了,但愚公没想到老毛病犯起来会这么严重,他老婆蹲在路边哎哟哎哟地呻吟着,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竟连步子都迈不动啦。愚公只好提前收了工,用板车把他老婆拉回家去。
这一回家,就耽搁了愚公整整两天。愚公在家里忙里忙外,连饭茶都是他递到老婆手上的。他老婆见自己成了愚公的累赘,耽误了他如此宝贵的时间,躺在床上十分过意不去,到第三天头上,她的腰痛稍微轻了一些,勉强能挪动身子了,就对愚公说,搬山要紧,你去干活吧,我能照料自己。
愚公听了,不禁为他老婆的深明大义感动万分。想到他和老婆几十年来相濡以沫生活的情景,他觉得日子虽然过得苦一点,可老天爷赐给了自己一个善解人意的老婆,他应该知足啦。
第三天,愚公又拉起板车出门了。下了一整天的雨,天快黑时才停。临出门时,愚公的老婆拖着病歪歪的身体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叮嘱他干活时小心点,路上太滑,千万别像她把腰也闪了。愚公说我身子硬朗着哩,你照料好自己吧。他老婆说你别牵挂我,今儿是星期六,你早点收工就是,老大老二老三说不定要回来哩,我这次说啥也得让他们去帮帮你……
天阴沉着脸,似乎还要下雨的样子。愚公在飘着微微细雨的泥泞小道上拉着装满垃圾的板车来来回回十多趟了,由于用力,身体勾得像只虾米,雨和汗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雨水了。快到半夜时,他感到自己体力有些不济了,双腿灌满了铅似的,尤其是他的膝盖骨,每迈动一步,像压着千斤重量,发出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我的关节炎又发作了,愚公想。这么多年不发作,刚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太不凑巧了,真是年岁不饶人哪。愚公这样想着,打算拉完最后一趟,就收工回家了。
那座山已经被愚公挖出了一个很大的凹洞。愚公挖掘时,整个人和板车都深陷在那个凹洞里,因此,愚公看上去像一个在坑道里作业的矿工。由于雨水的浸泡和冲刷,原本就蓬松的垃圾不断地往下掉,落在愚公身上,他一点也没察觉。事情就是在那会儿发生的。愚公装满了板车,将铁锹搁在车辕上,弓起腰,正准备往外面拉时,蓬松的垃圾山像个阴险的报复者,对愚公发动了突然袭击,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坍塌下来,将猝不及防的愚公和板车一下子埋进去了。
刹那间,愚公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山哪,我愚公还是败在你手下啦。但他有点不甘心。我败在你手下了,不等于我的子子孙孙也败在你的手下了。我不能就这么让你不声不响地埋掉。他想,否则我的老婆和儿子们到哪儿去找我呢?在即将被垃圾窒息的瞬间,愚公拼命地把自己的一只手向头顶上伸去。我要长成一棵树,愚公想。这样他们就会看见我啦……
第二天早晨,雨后初霁,几个从城里运送垃圾来的工人从一辆大卡车上跳下来,其中的一个忽然指着塌了一只角的垃圾山,吃惊地叫起来:真奇怪,垃圾上怎么长出一棵树来啦?
其他两个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高高的垃圾山上兀然长出了一棵树。
那棵树的下半截埋在山下面,只露出上半截;树枝努力地向上延伸着,远远看去,仿佛一只举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