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谡的儿子马槐十五岁了,在镇上的中学念初中,只差半年就要升高中了。马谡隔三差五总要往镇上跑一趟,不管刮风下雨,不管地里的活忙不忙,每次去肩上都背着一只旧尿素袋,里面不是大米就是做好的菜。马谡来到镇上的中学,若碰上上课,就直接去马槐的教室;若碰上下课了,就去马槐住的集体宿舍;要是这两个地方都不见他儿子,马谡就去操场找。马槐是一个爱好体育的学生,他在操场上待的时间似乎要远远超过在教室和宿舍里待的时间,所以,马谡去操场上找他儿子往往一找一个准。
马槐,马槐,你爹又给你送东西来啦。马槐的同学一见马谡,便大声叫唤抱着一只篮球正在操场上奔跑的马槐。马槐听见了,向他爹马谡这边瞥了一眼,但并没有停下来,仍旧抱着篮球在操场上奔跑,他一边奔跑一边把球在地上拍打着,他跑的速度很快,一路腾起一股烟尘,几个人都拦不住他,他身上穿着的那件红色运动衫,还是马谡几个月前卖掉一百多斤谷子给他买的,看上去像一束燃烧的火苗,把马谡的眼睛都刺痛了。马谡站在操场旁边,揉了揉眼睛,欣赏着他儿子马槐矫健的身影在操场上横冲直撞,他缺了一只胳膊的袖子在空中随风飘荡,像一面蓝色的旗帜。马谡看见他儿子马槐的身体凌空跃起,手一挥,划了一条漂亮的弧线,把篮球投进了球网,周围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马谡咧开胡子拉碴的嘴巴笑了,那只惟一的手举起来,像要鼓掌似的,结果却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后来,马谡看见他儿子马槐用衣袖揩着脸上的汗,慢吞吞地走过来,马槐的头发都给汗水打湿了,他忍不住心疼地伸出手去摸儿子的头,但马槐偏了一下脑袋,使他的手落了个空。
马槐匆忙地在他爹身上扫了一眼,拎起地上的尿素袋,顺手交给了旁边的一个同学。你回去么。他对他爹咕噜了一句,又匆忙地转身向操场上跑去。
马谡本来想问问儿子的成绩,话未出口便只得咽回去了。他眼巴巴地望着儿子发育得十分茁壮的背影,心想,这孩子除了身坯高一点,眉眼、脸蛋,哪一点不像他死去的娘呢?
马谡回到村里,在村口碰上一个姓陈的乡亲。
马谡,又给儿子送吃的去了么?姓陈的乡亲说,你这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真不容易呀。
没办法呀,再过半年,马槐就要升高中了么。马谡装作很无奈地说,语气中却流露出一缕掩饰不住的骄傲。
读了初中升高中,接下去就该读大学了。姓陈的乡亲说,你儿子好出息呀。
还不知能不能考上哩。马谡谦虚地说,但他那口气在姓陈的乡亲听起来,似乎十拿九稳了。
马谡,你可真有能耐,你一只手比我们两只手的人还有能耐。姓陈的乡亲羡慕地说,要是水仙还活着,不定多高兴呢。
姓陈的乡亲感叹地摇着头走开了。
要是水仙活着……这还用说么?马谡想。水仙是马谡的老婆,十几年前刚生下马槐没多久,便得一场大病死了。一个多么好的老婆,像下凡的仙女一样,又标致又懂得体贴男人。马谡总忘不了水仙临死前对他说的话。我本来还想为你生一个丫头的,现在没这个机会了……水仙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一只手抚摸着趴在她怀里不到半岁的儿子。你要替我照顾好马槐,水仙说,让他长大了有点儿出息,我在地下也安心了……水仙死的时候刚过二十五岁生日。水仙死时,马谡还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水仙死后,马谡就一把屎一把尿地抚养起了马槐。当他又当爹又当妈地把马槐抚养到上初中时,马谡就快变成一个小老头了,还丢掉了一只胳膊。那时马槐才五岁,马谡在脱粒机前脱谷,在打谷场玩耍的马槐不知什么时候跑到转得飞快的脱粒机的齿轮跟前,绊了一跤,眼看要被齿轮卷进去,马谡眼疾手快,一把将马槐抢了出来,他自己的胳膊被轧得血肉横飞,像一根烧焦的木材那样飞了出去……
清明节那天,马谡又去给水仙扫坟。以前他总是带马槐一起去给水仙扫坟,但自从马槐到镇上念初中后,他就一个人来了。马槐是中学生啦,功课要紧哩。在水仙坟前,马谡少不了一边用镰刀整除坟上的杂草,一边又要对水仙唠叨一阵。马槐比我个头都高哇,他的体育课总在班上考第一名。马谡说,水仙,你还有什么不安心的呢?
清明节过后没多久,马谡又要去镇上了。他给马槐带了满满一大碗烧得香喷喷的鳝鱼,那是他在水田梗上熬了好几个晚上的瞌睡钓到的。马槐很快要考试了,补脑子要紧哩。
可马谡刚走出村口没多远,就迎面碰上了他儿子马槐。
马槐,你不是快要考试了么,怎么回来啦?马谡惊讶地问。
但马槐没理睬他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只顾扎着脑袋往前走。马谡心里惴惴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只好掉转身子,跟在马槐后头不停地嘟哝: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跟爹说呀。
没什么好说的,不就是不让读了么。马槐说,反正我也不想上学啦。
马谡听了,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再仔细打量马槐,才发现他儿子肩上还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行李卷。
马槐,你……犯纪律啦?马谡嗓音颤颤地问。
但马槐什么也没说,迈着长腿,一晃一晃地向村里走去了。马谡愣了半晌,还是去了镇上一趟。到镇上后他才知道马槐打篮球时把同学给打伤了,学校“勒令”马槐“自动退学”了。马谡找了马槐的班主任又找校长,马谡说我替儿子保证再也不打人了,他不“自动退学”不行么?马槐还要读高中考大学哩。马谡只差要跪下向校长求情了。但校长说这是校方的决定,而且马槐在班上的成绩倒数第一,除了体育外,其余的功课都不及格,不退学也不行啊。马谡就无话可说了。
马谡回到村里,在村里人面前折断了脊梁骨一样抬不起头来,仿佛“自动退学”的不是他儿子马槐,而是他自己似的。退了学的马槐在家里无所事事,整天和村里一帮游手好闲的少年厮混在一起,没几天就学会了抽烟和打麻将。马谡感到忧心忡忡,不知道拿他儿子怎么办。
有一天,马谡碰见一个从城里回来的本家兄弟,就说,兄弟,在城里给你马槐侄子找个差事干干吧。
我这种活路马槐看得中么?本家兄弟说。他是个泥瓦匠,在城里当包工头,吃香的喝辣的,每年还大把大把地往家里挣钱。他以为马谡只是随便说着玩,敷衍着,马槐不是要念高中考大学么?
唉,一言难尽,还是别提啦。马谡愁眉苦脸地说。看在老哥和你死去嫂子的分上,这个忙横竖你也得帮。
本家兄弟见马谡这么说,也就认真起来。既然这样,你把马槐交给我吧。他拍拍胸说,马槐侄子跟着我不会吃亏的,不出三年,我保证他会成为一个顶呱呱的瓦匠,像我一样,给你大把大把地往家里挣钱。
马谡很高兴,第二天,他就让马槐跟着本家兄弟进城去了。
送走马槐后,马谡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来到水仙的坟前,足足待了一袋烟的工夫。我把马槐送到城里去啦。马谡说。水仙,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担心马槐总在家里闲着会出什么事。马谡说,让他学门手艺吧,学手艺总比种地有出息,我听说比大学生还挣钱哩。马谡说,水仙,你就放心吧。
清明节过后是端午节。端午节那天,马谡独自在家门口包粽子,一边想着进城已经两个月的马槐,不知儿子的手艺学得咋样了。正这么想着,就看见村口出现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向村里走来。走近了,马谡才看清前面的是那个本家兄弟,后面的是他的儿子马槐。马谡还在愣怔着,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就到家门口了。
老哥,我给你把马槐带回来啦。本家兄弟走到马谡面前说。你检查检查吧,看看缺胳膊少腿没有?
兄弟瞧你说的,马谡堆着笑脸道,手艺这么快就学完了?不是说要三年么?
问马槐侄子吧。本家兄弟说,我侍候不起呀,再侍候下去,我的生意就让他给砸啦。
马槐惹你生气了么?马谡说,兄弟,师徒如父子,在外面你就是他爹,他不听话,你打断他腿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呀。
我哪儿敢打他呀,他不打我就烧高香啦,本家兄弟苦笑道。马槐一去就和城里那帮小痞子混在一起,整天寻是弄非,打架赌博,搞得警察三天两头去找我,还以为我那儿是个黑窝子呢!
马谡听了,像被人扇了两耳光似的,脸色变得通红。兄弟,你别发火,不看僧面看佛面……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扭过头去找他儿子马槐,可马槐趁他和本家兄弟说话时溜到屋子里去了。
马槐,马槐!马谡用变了调的嗓门喊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快出来给你叔赔不是……
但马槐躲在屋子里不吭声;当马谡好不容易从屋子里把他拽出来时,本家兄弟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马槐从城里回到家里,使马谡觉得那块刚卸下没多久的石头又重新压上了心头。手艺学不成了,就跟着我学种地吧。马谡想,能种好地,做个正经的庄稼人也不赖。于是,以后下地干活时,马谡便总记着把马槐叫上。
每天天不亮,马谡的声音就像闹钟似的准时响起了:
马槐,马槐,该起床啦,跟我去薅草吧。
马槐,马槐,该起床啦,跟我去插秧吧。
马槐,马槐,该起床啦,跟我去割麦吧。
马槐,马槐,该起床啦,跟我去捡棉花吧。
起初,马槐还跟着马谡下过几次地,但很快就吃不了苦,任马谡喊破嗓子也不跟他下地了。
马槐呀,跟我下地吧!马谡用乞求的口气对在床上蒙头大睡的儿子说,你都快成大人了,总得找门活干,不能老是让我养着你,我要是死了呢?
马槐呀,你连种地都学不会,叫我咋向你死去的娘交代呢?跟我下地吧!马谡用威胁的口气对赖在床上不起来的儿子说,你再不下地,我也不下地啦,咱俩一块饿死得啦。
但马槐对他爹的话软硬不吃,等马谡第二天早晨再来叫他下地时,床上索性连人影都不见了。
从此,马槐就很少在家里过夜了,白天趁马谡下地后才偷偷溜回家吃几碗饭,又溜之大吉,大部分时间与村里村外一帮游手好闲的少年混在一起,昼伏夜行,像神出鬼没的游击队。马谡常常好些日子不见马槐的影子,他整天坐卧不安,好容易碰上一次他儿子,马谡完全变了态度,他像捞到救命草似的拉住马槐的衣袖,说:你又要去哪儿马槐?回家吧,我再也不逼你下地干活不成么?
不下地我也不回家过夜了,我现在有活干啦。马槐乜斜了他爹一眼说,他穿着那件还是在学校给他买的褪了色的运动衫,嘴里叼着烟卷,胳膊一挥,甩掉马谡的手,像一匹脱缰的小马驹,一眨眼的工夫便跑得没影了。
马谡从此更加坐卧不安了,经常有事无事地在村里村外转悠,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村里人见了,问他:马谡,你在找什么呀?
我找我儿子呀。马谡说,你们看见马槐了么?
你不是他爹吗?做爹的找不到儿子,我哪儿能找到他呢?那人说着,见马谡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安慰他说,马槐横竖是你的儿子,又不是别人的儿子,哪天他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迟早也要回到家里,你怕个什么呢?
马谡听了,觉得那人说的有几分道理,就不再转悠,干自己的活去了。
过了不久,便开始陆陆续续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找马谡,有的还是成年人,他们都自称是马槐的朋友。马谡起初还很高兴,总是好饭好菜地招待他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打听马槐的行踪。可酒足饭饱之后,他们把嘴巴一抹,竟伸手向马谡讨起债来了。
你弄错了吧,马谡异常惊异地说。我几时欠你债呢?
不是你欠我的,是你儿子马槐赌博欠了我的债。讨债的人理直气壮地说,马槐说了,他欠的债由他爹来还。你是他爹,我不找你找谁呢?
可……我总不能就凭你一句话就给你钱。马谡说,你让马槐自己回来拿钱吧,万一你骗我呢。
这个好办。讨债的人胸有成竹地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片。这是马槐亲笔写的,白纸黑字,你该认账了吧。
马谡接过小纸片,看见果真是马槐的笔迹,上面歪歪倒倒写着几行字:
欠张三赌在(债)三百元,有(由)我爹马谡还。
欠在(债)人:马槐(手印)
马谡无奈,只得从多少年攒下来准备供马槐念书的那点积蓄中抽出三百元钱,替马槐还了赌债,好歹把张三打发走了。
没过几天,又一个讨债的人上门了。
你是马槐的爹吗?讨债的人一见马谡,就开门见山地递上一张小纸片说,马槐让我来找你还债啦。
马谡的手哆嗦着接过小纸片,看见上面又歪歪倒倒写着几行字:
欠李四赌在(债)四百元,有(由)我爹马谡还。
欠在(债)人:马槐(手印)
马谡无奈,只得把最后的一点积蓄拿出来给了讨债的李四。马谡把钱给李四时,再三交代说,你告诉我儿子,再别在外面赌博了,再赌我就没钱替他还债啦。
可过了几天,又一个讨债的人找到了马谡。
你是马槐的爹马谡吗?讨债的人一边说一边掏出小纸条,马槐让我来向你讨债啦。
别给我看纸条!马谡怕烫手似的扔掉递到他手里的小纸条说,你从哪儿来还是回哪儿去吧,我不认识你这个人。
你不认识我,可你儿子认识我呀。讨债的人笑哈哈地说,你不看,那我就给你念吧。讨债的人说罢,便从地上捡起那张纸条,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当着马谡大声念起来:
欠王五赌在五百元,有我爹马谡还。
欠在人:马槐(手印)
念也没用,我看你还是回去吧。马谡对讨债的王五说,我反正没钱替马槐还债了。马谡赌咒发誓道,我真的没有钱了,你们干吗还要跟马槐赌博呢?
你真的没钱了么?王五半信半疑地看着马谡。那我走啦,王五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临走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马谡说了一句,对了,过几天,你别忘了去给马槐收尸,看在你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不容易,我争取给他留个全尸……
但王五还没说完,就看见马谡的身体像一滩稀泥似的软下来了。我把家里的棉花给你抵债吧。他脸上淌着虚汗,带着哭腔,生怕王五不同意地说,那都是刚从地里摘下的头茬棉,我打算过两天去镇上卖的,最少也能卖五百块钱。
王五想了想,显得很不情愿地同意了。
从那以后,每过不了多久,总有人从马谡的家里往外搬运东西,不是棉花大豆,就是衣裳家具,家里养的鸡鸭和猪被捉得几乎一只不剩。没用多长时间,本来也不富裕的马谡就像经受了一场洗劫似的,变得家徒四壁啦。
有一天,马谡正在发呆,那个姓陈的乡亲从他空荡荡的家门口经过,他刚出了一趟远门回来,看见这副情景,几乎吓了一跳。
马谡你遭大灾了吗?姓陈的乡亲吃惊地问,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家里的东西呢?
都是让我儿子给弄的呀。马谡有气无力地说,全替他还赌债啦。
马槐他人呢?
我好长时间连他影子也没见过了。
马谡你真糊涂,姓陈的乡亲说,人都没看见,你替他还个鸟啊。
我不还行吗?马谡哭丧着脸道,我不还,他们就要马槐的命啊。
可这样下去,等你的房子都被拆走了,他们不是照样还会要马槐的命吗?姓陈的乡亲说。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马谡六神无主地说。
先把马槐找回来吧。姓陈的乡亲说,回来后你把他打个半死,以后就不敢赌博了。
这……行么?马谡似信非信地说。马槐长到这么大,我还从没捅过他半个指头哩。
马谡,你一点也不像个做爹的。姓陈的乡亲白了他一眼说,你先预备好一根桑木棍,只管打,保证一打就灵。看见我那两个儿子了么,又勤快又规矩,还不是我打出来的。再说,与其到头来让别人打死,还不如做爹的打死算啦。
可……连马槐的影子都见不到,我去打谁呢?马谡咕噜道。
这还不好办么?姓陈的乡亲说,再有人来讨债,你就说你病得快死了,马槐不回来看你吗?他如果不回来,他就不是你的儿子了,你也不用管他死活啦。
马谡觉得姓陈的乡亲出的主意不错,下次讨债的人找上门时,马谡就躺在床上装病。为了让那个讨债的人信以为真,马谡咬了咬牙,从枕头下摸出一对发黄的耳环递给他说,这是成亲时我给马槐他娘买的,拿去抵债吧,求你捎个话给我儿子,他再不回家,就见不到他爹啦。
第二天,马槐果然回家来了。
马谡看见他儿子,就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按照姓陈的乡亲吩咐的,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桑木棍,对马槐说,儿子,你总算回来了,我本来不想打你的,可为了救你的命,我没别的办法。现在,你给我跪下,我不伤你筋骨,只打你屁股,你把裤子掀起来吧!
但马槐并没有跪下,也没有掀起裤子。原来你没得病?长着满脸青春痘的马槐很不高兴地瞪了他爹一眼,你不是说快要死了么?原来你是在骗我。他说着,转身就往门外走。
马槐,你又跑哪儿去?难道非要把命送给他们你才甘心吗?马谡赶上前一把揪住他儿子,握着手里的桑木棍,虚张声势地嚷道,与其让人家打死,还不如我这做爹的先打死你算啦。
但马谡还没把桑木棍举起来,马槐就一伸手夺了过去,并顺势推了他一掌,马槐不愧是个篮球爱好者,身上的力气似乎全集中在手掌上了,只一下,就将他爹马谡推倒在地上,那根桑木棍也重重地落在马谡的胳膊上,马谡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断了,钻心的疼痛使他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等马谡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胳膊追出门外时,马槐已经跑得没影了。
这时,姓陈的乡亲也拿着和马谡那根一模一样的桑木棍走过来。马谡眼睛亮了一下说,你碰见我儿子啦……我哪儿碰见你儿子呀,姓陈的乡亲气咻咻地说。我在找我的小儿子。我小儿子这阵子又不听话了,他几天不挨我的棍子骨头就发痒啊。
可我的桑木棍咋到你手里去啦?马谡疑惑地说。它刚才还在马槐手里的。
你认真瞧瞧,这是你的桑木棍么?姓陈的乡亲把那根乌黑发亮的桑木棍在马谡面前晃了晃,我每年不知用它打过我儿子多少遍呢。姓陈的乡亲说着,见马谡捂着胳膊,一副很狼狈的样子,感到有些奇怪。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那根桑木棍你不是用来打你儿子的么,怎么会落到他手中去的呢?
马槐的力气比我大了。马谡哭丧着脸说,我没打着他,反而被他给打啦。
我活这么大年纪,还从没听说过当爹的被儿子打的。姓陈的乡亲看着马谡那只被打的胳膊,感慨地说,你儿子没救了,你管不了他的死活了,我昨天还听说,王村的一个人欠了赌债,被人把脑袋都割下来啦。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马谡,你这只胳膊要是也废了,咋过日子呢?
姓陈的乡亲说完,扛着桑木棍继续找他的小儿子去了。马谡把他的话又咀嚼了好一会儿,后来,马谡便捂着那只还在隐隐作痛的胳膊来到了水仙的坟前。
水仙,我是个无能的人。马谡在水仙的坟前垂着泪说,我比姓陈的乡亲差远啦,我没有替你照顾好马槐,我没有脸来见你,水仙,我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马谡说,这样下去,马槐迟早也会让人把脑袋割下来不可。我救不了他了,可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儿子的脑袋割下来么?马谡说,水仙,你比我有能耐,你告诉我该咋办呢?
从那以后,马谡很长时间没再听到他儿子马槐的消息,他本来准备了一些多少值点钱的东西,以便应付上门讨债的人,可现在连讨债的人也销声匿迹了。马谡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之感。一天夜里,马谡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儿子马槐的脑袋被人割下来后,吊在一棵大桑树上,血淋淋的,十分人;他还看见马槐被吊在树杈上的脑袋张开嘴巴对他说:爹,救救我!马谡被吓醒了,大汗淋漓,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似的……第二天上午,马谡正在地里干活,一个从镇上回来的乡亲专门找到了他。
马谡、马谡,你还有心思干活!乡亲老远就大声对他说,你儿子被抓起来啦,捎话让你去领人哩。
你说我儿子咋啦?你说他让谁抓起来啦?马谡停下手中的活。我听不清楚,你大一点声。
你耳朵聋了么,我的声音够大的了。乡亲说,你快点去派出所吧!
马谡便扔下手中的活,急急忙忙地往镇上去了。
马谡来到镇上的派出所,见里面鸦雀无声,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察在办公。马谡就走到那个警察面前说,是你们把马槐抓起来了么?
你是马槐的什么人?警察抬起头打量了马谡一眼问。
我是马槐他爹。马谡说。
马槐长得牛高马大,你这么瘦小,看上去不像父子呀。警察摇着头说。
这就怪了,我还能冒充他爹吗?马谡有几分生气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警察见马谡生气了,赶忙解释道,我是说你像个本分人,你儿子却……
我儿子究竟犯了什么事被你们抓起来啦?马谡不等警察说完,打断了他的话。
马谡参与聚众赌博,早就要抓他了,看他年纪小,一直没有动手。警察瞟了一眼面前的案卷说,但他现在竟然盗窃银行,我们只好不客气了。
你们打算把他咋办呢?马谡问。
幸亏偷的钱大部分都追回来了,警察道。再说,马槐还不够判刑的年龄,我们决定宽大处理,让你把他领回家去管教吧。
马谡听了,忐忑不安起来。你们……还是把他管教好以后……我再来领他回家吧。他嗫嚅道。
看来你不大想领你儿子回家,我们倒是可以把他送到少年犯管教所去。警察诧异地瞥了马谡一眼,沉吟道,不过,那得要家属付一笔管教费。
多少……钱?
三年,至少得三千块吧。
我哪儿去弄这么大一笔钱呢?马谡差点叫起来。把我的房子卖掉也卖不了这么多钱哪。
拿不出钱没关系。警察通情达理地说,你还是把你儿子领回家去管教吧。他说着站起身。跟我来,我带你去领你儿子。
马谡只好身不由己地跟着警察走;那副颓丧的神情,像是一个刚被警察抓获的犯人。
警察在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铁门时,特意告诫马谡说,回去后一定要严加管教你儿子,要不接下来他就得杀人了。警察说罢,便丁零当啷地打开了那扇铁门。
马谡把他的儿子马槐从派出所领出来,一只手紧紧牵着他的衣袖,走在回村的路上。马槐又黑又脏,头发长得像个女人,额角上还多了一块月牙形的伤疤;远远看去,马谡牵着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大猩猩。
走到没人的地方,马槐不耐烦地挣脱了马谡的手。他说,你老牵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一条狗。
我怕你不跟我回家,半路上溜走哇。马谡解释道。
你放心,我不会半路上逃走的。马槐说,我得跟你回家吃点东西后才走,我已经半个月没吃一顿像样的饭菜啦。
马槐啊,你就留在家里跟我一起过日子不行么?马谡用央求的口气对马槐说。
你别得寸进尺,马槐说。我跟你回一趟家就不错啦。
马谡哑口无言。
马谡把马槐领回家,天已经快黑了。他一回家,便忙着给马槐做吃的。马谡把家里仅剩的一只下蛋的母鸡杀了,用砂锅炖上;母鸡是只老母鸡,炖了好半天才炖熟,当母鸡的香味漫遍整个屋子后,马谡便从床上叫醒了马槐。马槐的确饿坏了,没一会儿,满满一砂锅鸡肉就让他吃得只剩下鸡头和鸡爪了。马槐打了个饱嗝,抬起头见马谡一直目不转睛地瞅着他,把已经没什么内容的砂锅往他爹面前一推,剩下的你都吃了吧,我该走啦。马槐说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可他还没走到门口,就两眼发黑,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马谡见他儿子倒在地上了,才放心地走过去,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像包粽子那样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又把他拖到床上。马槐在床上昏睡了一夜,马谡在床边睁着眼睛也守了他一夜。
第二天早晨,马槐醒来后头还有点痛。他睁开眼睛后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你绑我干啥?他一边挣扎一边对坐在床边的马谡嚷道,快把我放掉!
马槐,我没有别的办法,马谡对他儿子说,我不把你绑上怎么管教你呢?
你昨晚在鸡汤里放了什么?马槐气愤地说,我这会儿还晕头晕脑的。
我把那包老鼠药放进去了。马谡说。没想到毒老鼠不灵,人吃了这么管用。
你打算拿我咋办?马槐说。
反正我也管教不了你啦,马谡说,你迟早会让别人割掉脑袋不可,与其这样,还不如我这当爹的自己来干,好歹能给你保住个全尸……
你想把我杀了吗?马槐惊恐地叫起来。爹,你竟敢把你儿子杀了吗?
你别叫我爹了,马谡说,你现在不是我的儿子啦。他说着站起身,拉过一辆事先准备好的板车,只一掀,就把床上的马槐掀到板车上去了。接着,马谡便拉着板车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马谡,你把我放下来。板车上的马槐在奋力挣扎着。你这个老杂种,早知道你要杀我,我还不如先动手把你杀了。
马谡拉着他儿子向村外走去。村里有人见了,还以为他去镇上卖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发现拉的是他的儿子马槐。不由好奇地问,你把你儿子拉到哪儿去呢,他病了吗?
我要把他扔到井里去。马谡头也不回地说,反正他迟早要被别人割掉脑袋,还不如我自己动手给他留个全尸哩。
那人惊呆了,很快一传十,十传百,马谡尚未把马槐拉到村边那口水井旁,他身后已跟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远远看去,像一支送葬的队伍。
当马谡把板车拉到井边时,有人跑上前拦住他说,你要是把马槐扔到井里,岂不把井水弄脏了么,今后村里人吃水咋办?
马谡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我把马槐扔到河里总可以吧,河里那么大的水,淹死一个人算什么呢?马谡说着,便折转身拉着板车向离村子有两里来地的河边走去。
马谡把他儿子拉到河边,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他放下板车,在一旁歇了一会儿。给我一枝烟吧。他对身旁看热闹的人说。
马谡,你不是不抽烟的么?那人说,见他的手还伸着,便给了他一枝烟。马谡抽完烟,站起身来。这时,蜷曲在板车上的马槐瞧着流得很急的河水,用绝望的眼神望着马谡,乞求道,爹,你别把我扔下去,你一扔下去我就没命啦。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马谡说,这总比死无全尸要好多啦。说完,他就准备动手了。
正在这当儿,姓陈的乡亲闻讯后也赶来了。他拨开人群,走到马谡面前,又递给他一枝烟说,马谡,你再歇一会儿吧,歇好了再把你儿子扔下河去不迟。
马谡就在他儿子身旁又抽完了那枝烟。姓陈的乡亲见马谡抽完烟,便问他,你现在还想把马槐扔下河去么?
马谡认真想了想说:想。
那你就动手吧。姓陈的乡亲说着,往后闪了闪身子。
接着,人们清清楚楚地看见马谡用那只惟一的手推了一把躺在板车上的他儿子马槐,马槐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像一块石头那样,骨碌碌地滚进了波浪翻滚的河里,消失不见了……
现在,马谡把他儿子淹死啦。姓陈的乡亲像新闻发言人那样对岸上的人说。但他还未说完,就看见马谡注视着吞噬他儿子的河水,眼泪大把大把地掉了下来。姓陈的乡亲奇怪地问:马谡,你哭什么?你是害怕法院知道你杀了人来找你算账,还是后悔淹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马谡听了,仍然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着。我不是为你说的伤心,我根本就没淹死我的儿子。他一边哭一边说,我是为淹死了我自己伤心哩。
马谡,你疯了。姓陈的乡亲大惊失色地说,你明明好端端地活着,怎么说把自己淹死了呢?
但马谡哭得更厉害了。
你哪里知道,你看见的只是我的影子。马谡伤心地说,我的魂这会儿正和水仙在一起。我听见她在骂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