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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火光冲天

在城里混了两年,赚了一些钱的郑天龙回到村子,在他自己家里开了一座鞭炮厂。他还传出话说,要公开在全村招兵买马,引得不少人跃跃欲试想去应聘。那两天,郑天龙家门口人来人往,挤满了男男女女,大人和小孩都有。我也忍不住动了心。可当我找到郑天龙,他却告诉我,鞭炮厂只要女人,不要男人。“生产鞭炮一点也马虎不得,稍不小心就会出危险,女人家比男人心细么……”郑天龙向我解释道,为了表示歉意,他还递给我一枝白沙香烟,“要是让你老婆来,还差不多……”他这么说。我听了有点不自在,像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我老婆半年前就撇下我和薄荷,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跑到佴城去了,至今连个音讯都没有。我琢磨她八成在外面找了男人,不会回来了。“我老婆不在家……”我皱着眉头说,“要不让薄荷来,你看行不行?”郑天龙问:“你家薄荷多大啦?”我说:“今年满十一岁,小是小了一点,可总比男人干活细心……”郑天龙思忖了一下说:“这样吧,你明天上午带她来面试面试……”那天晚上,薄荷放学回家后,我就把这件事对她说了。薄荷听了,咬着嘴唇,双手捏着衣角,一句话不说,脸憋得通红,“爹,你是不让我读书啦?”半晌,她用那双跟她妈一样乌黑的大眼睛瞅着我问。“不是爹不让你读书……”我躲闪着薄荷的眼睛说,“是过日子要紧啊,你看这房子破的,再不挣钱修一修,万一塌下来,咱俩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啦……”薄荷是个懂事的孩子,听我这么一说,就不吱声了。第二天一早,我看见薄荷的眼睛又红又肿,不知道是没睡好觉,还是夜里偷偷哭过,但我佯装没看见似的,领着薄荷去见郑天龙。在郑天龙家,他像电视里的老板那样倒背着手,煞有介事地打量了薄荷一番,郑天龙还把薄荷的小手捏了捏,大惊小怪地说:“哟,薄荷两年不见,都成了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儿,再过两年,不就变成大姑娘了吗?”他干咳了一声,对我说,“就这样定了,过两天,你让薄荷来上班吧……”

这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昨晚,薄荷下班回家后,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用旧报纸包了好几层的小纸包递到我手里,我像剥竹笋那样剥掉报纸,才看见了厚厚的一沓钞票。这可是薄荷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哩。我把手指上沾了点唾沫,一张一张地数了一遍,二百二十六块九毛五分,比我种一亩地棉花的收成还多。那一刻,我别提有多高兴啦。我在心里默数了一下,照这个数目下去,薄荷在郑天龙的鞭炮厂干一年,如果年景好,再加上种棉花的收入,做房子的事就不成问题了。我把钱重新用旧报纸包好,在放衣服的箱子里藏起来后,不顾在棉花地锄了一整天草,累得腰酸背痛,转身去厨房里做饭。以前我下地干活,总是薄荷放学后做的饭,但自从这孩子到鞭炮厂上班后,我就没再让她做过饭。我知道薄荷这一个月的工资挣得不容易,装一只鞭炮才一分钱,得装多少只鞭炮才能挣二百二十六块九毛五分呢?我不知道郑天龙是怎么算出来的,反正我掰着指头数了半天也没数清楚。薄荷每天天一亮就去上班,天黑以后才回家,才一个多月时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下巴也尖了许多,有天吃饭时,我见她那双原来白净细嫩的小手和指甲都黑糊糊的,还以为是没洗干净,可当我用肥皂帮她洗了几遍也没洗干净,才知道是被鞭炮的黑硝染成那样的。我到鞭炮厂去过一次。在郑天龙那座两层楼的房子里,到处堆放着花花绿绿的鞭炮纸和黑黢黢拌好了的火硝。十几个工人中大都是还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像薄荷一样的女孩子,但数薄荷的年龄最小。她们挤在一起,像包饺子似的忙个不停,连抬头擦一把汗的工夫也没有,小脸蛋上沾着黑色的硝粉,都让人认不出来了,乍一看去,像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猴子。郑天龙像电影里的监工那样板着脸,袖子绾到胳膊肘上,在她们中间走来走去,时不时大声呵斥谁一句。薄荷好歹才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哩,即使我这当爹的心肠再硬,也没法无动于衷呀……我做好饭,叫薄荷吃饭。可连叫了几声,也没人答应。我走到堂屋里,才看见薄荷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近些日子,薄荷总是一吃完饭,不等洗脸洗脚就爬到床上睡着了……我好不容易把薄荷叫醒,她只吃了一碗饭,就放下筷子,潦草地洗了把脸,进房里睡觉去了,她走路摇摇晃晃的,不像在地上走,倒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薄荷是太累啦……我洗了锅碗,正准备关门睡觉时,村小学的陈老师来了。陈老师是薄荷的班主任。陈老师无事不登三宝殿,人还没进门,我就知道了他的来意。果然,他刚在凳子上坐下,眼睛就像一把扫帚似的在屋子里扫了一个来回,问:“薄荷呢?”我说:“薄荷睡啦。”陈老师咳嗽一声,摆开了谈话的架势,认真地对我说:“你就打算让薄荷长期在鞭炮厂干下去,真的不让她读书啦?”我乜斜了陈老师一眼,说:“不这样咋办呢?你看看我这歪歪倒倒的土砖房子,全村都找不到第二家啦,再不挣点钱修一修,刮起大风来,没准会把我和薄荷埋在下面活活压死……”我叹了口气,对他苦笑道,“陈老师,你说说,我不这样咋办呢?”陈老师停顿了一下,咬文嚼字地说:“再穷不能穷了教育,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房子破了,大不了拖两年再做,误了孩子读书,可是一辈子的事,你这做爹的脸也没处放啊!”我听了陈老师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不读书有啥丢脸的,人穷了才丢脸哩!”我说,“连老婆把我甩了我也不怕丢脸,我倒是怕人家说我一个大男人,离开了老婆,连个遮风挡雨的房子也做不起来,那才真正丢脸哪!”陈老师见我的态度很坚决,就从凳子上站起来。“看来我没法说服你啦,可我还是得告诉你,薄荷下半年就升初中了,她成绩好,总在班上考第一名,继续读下去,说不定将来能考上大学哩……”他说完,满脸遗憾地摇着头,从我家里出去了。我这才想起来,我连一杯水也没倒给陈老师喝哩……陈老师离开后,我就关上门睡觉了。但我在床上躺了好长时间,怎么也睡不着,陈老师的那些话像蚊子似的在我脑子里飞来飞去,赶也赶不走。我听着从另外一张床上传来的薄荷轻微的鼾声,心里觉得怪不是滋味的。陈老师说得没错,薄荷这孩子一直很聪明,从读一年级开始,几乎年年都在班上考第一名。可凭我一个人在土坷垃里挣钱,累死累活,谁知道驴年马月能把新房子做起来呢?只好委屈薄荷这孩子了,等做了新房子,再让她去读书吧。薄荷身上的那件蓝花褂破了好几个窟窿,穿了两年吧?这几天,地里的虫子闹得厉害,再不想办法,棉花就要被糟蹋光了,到时候连本钱都挣不回来就惨啦,明天去河口镇买农药,正好可以从薄荷的那笔工资里拿点钱出来,给她买一件像样的衣服,女孩子家,说什么也不能太寒酸……

今天一大早,我起床时薄荷已经上班去了。我胡乱吃了点儿东西,就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去河口镇。从村子到河口镇的公路两旁像打补丁一样见缝插针地种着芝麻、黄豆之类的作物,到处被挖得坑坑洼洼,七八里远的路,把人的骨头和自行车都快颠散架了。知了躲在柳树上像调皮的孩子似的扯着嗓门叫个不停,芒种刚过,再过几天就是夏至,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骑到河口镇时,我像干了一场重活那样,已经满头大汗了。镇西头的庄稼医院门口挤满了买农药的人。眼下正是棉花绽蕾授粉的季节,每年这时候,红铃虫和棉铃虫繁殖得最凶,如果不及时防治,一年就算白忙活了。我排了好一会儿队,才买到了两瓶叫1059和敌杀死的特效农药,我掐指算了一下,两瓶农药的价钱比去年涨了三块五毛。农药化肥的价钱年年往上涨,棉花的价钱却年年在往下跌,照这么下去,加上公粮水费和村里的提留,一年忙到头,连本钱都难得保住,难怪越来越多的人宁愿放下庄稼不种,让地里荒掉,也要跑到城里去打工哩。我一边嘀咕着,一边推着自行车向镇中心走去。在一家新开张不久的集贸市场,我转悠了半晌,也拿不准给薄荷买件什么衣服合适。以前薄荷穿的衣服都是她妈给买的,我这当爹的还从没给她买过衣服哩。后来,我总算相中了一件绣着漂亮荷花的白色裙子。薄荷长这么大还没穿过裙子,我琢磨她见了一定喜欢。就这么着,我把那件裙子买下了。我从集贸市场出来时,太阳已经照到当顶,像个大火盆,烤得人身上嗞嗞直冒汗,快中午了。我的肚子咕咕叫了两下。我早上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都有点饿啦。我在一家饭馆门口的小吃摊上买了两只锅盔。锅盔刚刚出炉,烤得金黄金黄,放了香葱,直烫手。我拿在手里颠了几下,咬了一口,真是又脆又香。我正要咬第二口时,忽然想起薄荷自从去鞭炮厂上班后,每天起早摸黑,没吃过一顿正经饭食,就在摊子上买了一屉小笼包子,让摊主用塑料袋装好,带回去让薄荷尝一尝。我打算从摊子前离开时,忽然看见一辆蓝色的小货车开过来停在饭馆门口,郑天龙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大摇大摆地往饭馆里走去,从我身边经过时看见了我,他停下来和我打了个招呼,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枝三五牌香烟扔给我。我一伸手没接着,香烟就掉到了地上,我赶紧弯下腰把香烟拣起来,说了句:“赶街啊?”郑天龙哼哈了一声:“从佴城来了两个客户,****的要宰我,这不,请客哩。”他指了指饭馆二楼用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雅厅说,“没办法呀,不同客户搞好关系,他们不要我的货,我赚不到钱,工人的工资也发不出去嘛。”他显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对了,昨天薄荷领的工资给你了吧?这孩子年纪小,可活儿干得不赖,你不是要做房子么,只要我的厂子兴旺,明年包你能住上新房……”他说着,从鼻梁上取下墨镜,匆匆走进了饭馆大门……

我顶着毒辣的太阳往回赶。快到村里时,我不小心在渠道上摔了一跤,自行车的前轮掉进了路边的排灌沟,幸好两瓶农药没打坏,给薄荷买的裙子和小笼包用塑料袋装着,也没弄脏。我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车拽到路上,我踅到不远的棉花地,察看了一下虫情。正是晌午时分,看不到一个干活的人,四周寂静无声,老大一片棉花地翻滚着绿色的波浪,抬眼望不到头,一直铺到了天边,今年的棉花长势比往年好,棉秆又粗又壮,每一株都有半人多高,叶子像人的手掌那样阔大厚实,绿得仿佛要冒出油来。粉白色的棉蕊星星一样缀满了枝头,引来了成群结队的蜜蜂,嘤嘤嗡嗡地飞个不停。我弯下腰,掀起一片叶子看了看,见叶子背面被棉铃虫咬的红色斑点比昨天又增加了许多,接连掀了几片叶子都这样。那些虫子就在我身上爬似的,我心里一阵着急。再不打农药就来不及啦。我从棉花地出来,急急忙忙地往村里走去。我琢磨着把小笼包给薄荷送去后,马上回家取喷雾器给棉花打农药。远远地,我看见郑天龙家那座两层楼的房子鹤立鸡群似的矗立在村子中间,也不知薄荷吃过午饭没有。我摸了一下塑料袋里的小笼包,软软的,热热的。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就在这当儿,我听见从村子里突然传出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似的,把我脚下的土地都震得抖动了几下。一刹那,我没明白过来轰隆声是从哪个方向发出的。我愣怔了片刻后,才下意识地抬起头,我的眼睛忽然瞪大了,我看见从郑天龙那座两层楼房的上空冒起一股冲天大火,红彤彤的火光耀眼夺目,像一片火烧云把半个天空都映照得暗淡下来。是鞭炮厂出事了。我的脑子一阵嗡嗡轰鸣,傻傻地站在那儿,什么也来不及多想,嘴里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薄荷”,就像发了疯一样,跌跌撞撞地往火光冲天的地方狂奔过去。

我跑到出事的地方时,村里人已经从四面八方赶来了。郑天龙家的那座两层楼房被炸出了一个大窟窿,楼顶被掀开了,整座房子都歪到了一边。从窟窿口冒出的鞭炮纸屑和一些从人身上炸碎的布片儿在空中纷纷扬扬,随风飘荡,看上去像一只只彩色的蝴蝶。有人正在炸塌的屋子里抢救压在里面的人。他们不断往外面抬人,有的受了伤,哎哟哎哟地呻吟着,有的已经死了。他们抬出了好几个。每个人都遍体鳞伤,无论是还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都缺胳膊少腿,我的女儿薄荷就是这样。她像没有睡够觉似的双目紧闭着躺在地上,小脸蛋被硝粉和血迹涂得黑一块红一块,身上那件旧衣裳像被人撕掉一样,被炸得零零碎碎,一只脚也被炸得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我想薄荷八成已经死了,因为我那么大的嗓门喊着她的名字,她也不回答。我想扑上去,可是被几个人死劲地拉住了。我像个娘们那样哭号着拼命地挣扎,可他们仍然把我抱得紧紧的,一点也不放松。我给薄荷买来的小笼包掉在地上,像一朵朵雪白的棉花,滚得到处都是。还有那件绣着荷花的漂亮的裙子,也被人东一脚西一脚踩得脏兮兮的。我的嗓子喊哑了,浑身也没有了一丝儿力气,这时候他们才松开我,让我走近薄荷。可当我把薄荷搂在怀里后,却一句话也喊不出来了。我只是不停地用手揩她脸上的黑硝和血迹。我想把孩子收拾干净后,替她把那件裙子穿上。但它们就像长在薄荷脸上似的,怎么也揩不掉。我头一回感到自己真是个糟糕的男人。我趴在薄荷身上,连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这当儿,我听见有人说郑天龙从镇上赶回来了。我的脑子激灵了一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抬起头,看见郑天龙从那辆蓝色的小货车驾驶室跳下来,他显然喝多了酒,脸上红得像涂满了猪血。他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往他家那座被炸得乱七八糟的楼房走去。当他走到我和躺在地上的薄荷面前时,停住了。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话也没说,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我的两条腿软绵绵的,踉跄了一下,没站稳。郑天龙伸出手把我搀扶住了。我也伸出双手搀住了他。我们像一对亲兄弟那样互相搀着对方。突然,郑天龙像挨了一刀的猪似的嗷地叫了一声,死命地从我手中挣脱开来,捂着胳膊向一边逃去,没跑几步,他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我这才张开嘴巴,噗地将一块血糊糊的东西吐了出来。那是我从郑天龙胳膊上咬下来的一块肉,足有半斤多重。它落到地上后,像活物那样吱吱地滚动着,跳跃着,看上去,仿佛一只剥光了皮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