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船的记忆中,到处都是水。自打还在娘肚子里起,他就熟悉了水的气味。那股气味异常浓烈、浑浊,摇晃着,翻滚着,直往鼻孔里钻,呛得他老想打喷嚏。这可真让人受不了,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想,这儿真像一座牢房,我呆不下去了,我得离开这个鬼地方。但他尚未长全的身体无法动弹,睁不开眼睛,只能试探着伸一伸胳膊腿儿。除了水,还是水;仿佛置身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黏稠,滑腻,温暖,从四面八方环绕着他。有时,他伸出去的胳膊腿儿触到一堵软绵绵的墙,像迷航的船只终于找到堤岸那样,这给他带来了一丝兴奋。他伸出手去,试图抓住那堵墙,墙光滑无比,充满弹性,像一张网,使他的手无从着陆。他忙碌了半天也无济于事。后来他累了,失望和沮丧使他忍不住想哭,可刚张开嘴,水就从他的嘴里乘虚而入;他呛了一下,不得不赶紧闭上了嘴巴。他就是在这当儿听见一阵说话声的。那是一种奇怪的语言,起初是模糊的,接着便变得清晰起来。他感到亲切而陌生,仿佛唤醒了某种沉睡已久的记忆,听起来既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他相信自己听懂了。“你快来摸,他动了!”一个女人气喘吁吁的声音。“他真的动了,在伸胳膊腿哩!”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动得真有劲,八成是个带把的吧?”他感到一只大手在那堵软绵绵的墙外面来回抚摸着,有一次还碰到了他的头颅,他的头皮有点痛。他气恼地用脚踢了一下,以示抗议。“轻一点儿,你碰痛他了,他在踢我哩!”女人娇嗔的声音。“这小家伙,脾气还蛮大哩。”男人的手从那堵墙上缩了回去。“你躺好,这样舒服点了么?我去给你熬鱼汤……”声音消失了,过了片刻,他感到一双小一些的手顺着那堵墙,贴着他的头颅慢慢摩挲起来,比那只粗重的大手轻柔多了。接着,他的耳边传来一阵比那双摩挲着他的头颅的手还要轻柔的歌声:
正月里,是新春,
家家户户杀年猪,
娘的娇娇儿呀,
船上伴你到五更。
歌声柔和、委婉、明亮,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像那双轻柔无比的手,使他躁动不安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他缩拢四肢,将脑袋重新扎到胸前,不一会就沉沉睡去了。可当他醒来以后,他的身体又躁动不安起来,不安分地伸胳膊动腿,直到耳边又响起轻柔的歌声:
二月里,是花朝,
菜花黄,草儿青,
娘的娇娇儿呀,
怀中抱你到天明。
他从此变得离不开歌声了。他不知餍足地吮吸着歌声的汁液;在歌声的饲养中,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和四肢一天比一天强健起来。一个念头渐渐占据了他的脑子:只要顺着歌声,我就一定能够找到出口,一定能够离开这个又窄又闷的房子!于是,他攒足力气,运动四肢,循着歌声发出的方向,往前爬去。功夫不负有心人,当他用脑袋使劲钻破一层黏糊糊的薄膜,穿过一条比里面的房子还狭窄的通道时,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男人欣喜而紧张的声音:“出来了,我看见头啦……”他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一双潮湿的大手托住了;接着,他张开嘴巴,吐出一口在胸中淤积已久的东西,与此同时,他睁开眼睛,一道白亮白亮的光线迎面撞来,痛得他又闭上眼睛,“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一个广大无边的世界就呈现在他的面前了。他首先看见的是淡蓝色的天空,一轮金色的太阳悬挂在上面,正放射出无穷无尽的光芒;紧接着,他看见了深蓝色的江水,像一面平滑透明、望不到边缘的镜子。由于天空和水近乎同一种颜色,在他的视线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摇曳不定,像一幅曝光不足的照片,他以为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小一点的水牢里坠落到另一个大一些的水牢里罢了。但渐渐地,当他的视线完全适应外面的光线后,试着张开嘴,并没有水呛进他的喉咙,只有清新的空气和风轻拂着他的脸庞和额头,他终于确信:他真的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笑了。“瞧,他笑了……”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喃喃地说。“这小家伙,笑得可真甜……”这时,他把目光从天空和水面上收回来。他看见了两个人:一个高个儿的男人和一个面容秀美的女人,以及一条小渔船,船泊在水边的沙滩上,人呆在船的甲板上;女的用温暖的胸怀拥抱着他,男的站在他面前,搓着两只骨节粗大的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咧着胡子拉碴的乐得合不拢的嘴巴。他睁着两只乌黑的眼珠,充满好奇和新鲜地瞅着他们,一时拿不准,他们是不是他在那座水牢里听见说话的那两个人。“看什么呢,傻儿子,我是生你的娘,他就是生你的爹。你爹叫马一帆,你就叫马船吧!”那个女人对他说着,用小指头轻轻戳了下他的额头,与此同时,那个男人“叭叽”一声在他额上留下了一个响亮的吻,接着,女人用手有节奏地拍着他裹在衣服里的小身体,轻声吟唱起来:
三月里,小阳春,
鱼儿闹水水不浑,
娘的娇娇儿呀,
快到船头看光景……
歌与吻,是马船刚降生到这个世界时父母赐予他的两件礼物,他坦然地领受了。马船出生在草长莺飞、百花争妍的季节,但出生的地点不详。即使他的爹娘——这对长年流动在江河湖汊错综复杂的南方水域,以捕鱼为生的渔人夫妇——不像陆地上的居民那么看重地名,当马船后来问起自己出生的准确地点时,他们除了以“沙”、“水”和“船”这类既具体又抽象的事物来搪塞外,实在找不出更满意的回答。这注定了马船将要在流浪和寻找中度过他一生的大部分时光。然而,幼儿时代的马船是幸福的。这个出生于水上的孩子,充分享受着大自然和父母给予他的特殊恩惠,终日与澄澈的河水、水上的鸥鸟、水中的鱼儿、细腻的白沙、沙滩上的卵石、湿润的清风为伴。白天,当父母忙于捕鱼作业,将他用襁褓包着安放在简陋透风、散发着新刷的桐油味的船舱里时,他学会了与蓝天白云、柔水和清风对话。这时候,他的视觉和听觉都变得异常灵敏,船舱外每一道光线的变化,船桨的欸乃声,风吹芦苇的飒飒声,船底划破水面溅起的浪花声,渔网撒到水里的声音,父母劳作时让他似懂非懂的说话声,都逃不脱他的眼睛和耳朵,并且给他带来一种莫可名状的喜悦,以致他经常独自啊啊地叫嚷起来或咯咯地笑个不停,惊得他的父母扔下手中的活儿跑进船舱,怜爱不已地抱起儿子,在他脸上印下无数个吻;而这时候,他屁股下的尿布,已湿了一大片……夜晚来临了。这是马船最欢愉的时辰,劳顿了一天的父母停止了他们手中的活计,将渔船停泊在沙滩或芦苇边,腾出手来照料一直被他们冷落在船舱里的儿子。做父亲的在船头上支起三只脚的铁架,点燃木柴,开始为做娘的熬鲜鱼汤催奶;娘洗净手上的鱼腥味,几乎是扑进窄矮的船舱,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扯开衣襟,将鼓胀鼓胀的乳房迫不及待地塞到他早已张开的小嘴里,一边轻轻摇晃着,一边吟唱道:
四月里,是清明,
船在走,人在行,
娘的娇娇儿呀,
长大莫忘了娘亲……
孩子贪婪地吮吸着奶汁,一只手还生怕别人抢走似的紧紧抓住另一只乳房。吃饱了,他就松开****,睁着大眼,打量那个对他无比疼爱的女人。这是四月的傍晚,湿漉漉的风贴着变成墨镜的水面,穿过浓得化不开的暮霭,悄悄攀上渔船,撩起女人松开发髻后飘到额际的长发。船头哔剥作响的炉火映红了她的面庞:这是一张虽然被风霜雨水反复涂改,但仍然还很光洁鲜亮的年轻渔妇的脸;她的眉眼是生动的,甚至可以称得上俊俏,尤其当它们注视着怀中吃饱了的孩子和正在船头忙碌的男人时,所蕴含的绵绵情愫和美感无法不叫人怦然心动。躺在怀中的孩子似乎领受到了,他的目光和那双眉眼无声地交流着,凝望着,以至涎水从嘴角流到了绣花兜肚上,也浑然不觉,他颤巍巍地举起胖乎乎的小手,似乎要去触摸,但他的力气和长度显然使他无法达到目的,只好半途而废,悻悻然而轻车熟路地落到那像两座山头高耸在眼前的亲爱的乳房上。娘似乎察觉到了儿子的隐秘动机,像捧着一件无价之宝地捧住那双小手,响亮地亲了一下……
多年以后,当马船回忆起娘的面容时,目光总要在这幅春夜母乳图上长久地凝神,徘徊。暮霭,炉火,渔船,是这幅图的永恒底色,而父亲的面目模糊不清,若隐若现,只是一个背景;只有娘俊俏的眉眼和丰盈饱满的乳房始终占据着画面的中心,如一盘色鲜味醇的水果,供他反复咀嚼,品尝……对这个孩子来说,夜晚的莅临,意味着一扇乐园的大门向他徐徐敞开了。他成了这个水上乐园无可争辩的主人,父亲和娘都是他的仆人,他们的任务就是小心翼翼地侍候他,陪他嬉戏,逗他快乐。他当仁不让地享受着这份恩宠,并且显得有些贪心。整整一个夜晚,他都紧紧地依偎着娘的怀抱,即使不吃奶,也要占着乳房不松手,好像那成了他专用的一件玩具;睡觉时,他也总是把脸埋在两只乳房中间,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睡着,一旦离开,他就会醒过来,两只手在黑暗中搜索娘的乳房,直到找着后才安定下来,重新入睡。这个霸道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把作为一船和一家之主的父亲逼到了怎样尴尬的境地,他躺在娘和父亲之间,不允许那个一天到晚勤勤恳恳地照料着他和娘的男人碰一碰自己女人的身子,更不用说那两只他彻夜守护着的乳房了。只要风吹草动,孩子就睁开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以便及时阻挡他想亲近乳房的企图。在这场父与子之间发生的战争中,父亲总是在他的坚定守卫下,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这个小胜利者向娘的乳房偎依得更紧一些后,才放心地睡去。有时半夜里,孩子被一阵剧烈的响动惊醒过来,发现父亲趁他睡熟后,成功地偷袭并占领了娘的乳房和整个身体,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像一只四脚兽,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仿佛爆发着一场狂风骤雨,整条渔船都被撼动了。他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的胳膊腿儿不停地乱蹬,并且向母亲身上爬去,试图将那个侵略者赶走。聚精会神的父母显然被吓了一跳,突然停止了动作。父亲像一个中箭后仓皇落马的士兵,从娘身上爬下来,娘赶紧翻过身来,抱起号啕大哭的孩子,将****塞进他的小嘴,百般呵哄后,他才破涕为笑;而这当儿,那个做父亲和丈夫的男人一声不吭,光着身子,灰溜溜地爬到船舱外面的甲板上,点燃了一枝叶子烟……多么惊心动魄的战斗!马船觉得,他和父亲之间的紧张关系,自从战争开始后,就一直没有平息过。做父亲的和做儿子的互相提防、戒备,像两个不共戴天的敌人。做父亲的有时想缓和一下这种紧张关系,抱起儿子,用胡子拉碴的嘴巴亲吻他,但儿子一点不领受其中蕴含的父爱,而是皱起眉头,使劲用手抓挠着他,挣脱开来,躲到娘怀里去,父亲只得讪讪地笑几声,干别的活儿去了。做父亲的显然意识到夜晚的强攻难以获胜,因为做娘的始终是站在儿子一边的坚定的袒护者。他便改变迂回的策略,趁白天捕鱼或修补渔网的间隙忙里偷闲,把开始学会走路的孩子支使到一边玩耍后,再寻找同自己的女人寻欢的机会。他的努力多半是成功了;只有少数几次,孩子突然中途从沙滩回到船上,识破了做父亲的阴谋,他手里拿着一只蚌壳,站在用破渔网半遮半掩着的船舱口,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不声不响地看着正在船舱内发生的另一场战争。做父亲的在儿子的目光逼视下,有一种被捉了奸的感觉;他觉得,儿子阴郁的目光一点也不像个孩子,倒像一个成年男人,或者说,像是他的一个情敌……
这时候,马船三岁了,他开始体会到父母水上捕鱼生活的艰辛。夏天的炎炎烈日和冬天的刺骨寒风逐渐把孩子白嫩的皮肤磨砺成了父母那样的棕黄色,像涂抹了一层黄泥似的,忙于生计的父母不可能整天呵护他,有时活儿忙,只好把他用绳子系在船帮上,以防他掉进水里。这样,他的手上和脸上便不断出现被苇梢和船桨划破或硌破的痕迹了。尽管如此,一家人的生活也仍然过得很清苦,从早到晚忙活下来,也捕不到几条鱼,常常要积攒几天,做父亲的才拎起鱼篓到岸上的人家或集市上换回来一点菜米油盐和急需的东西。从父亲拎着鱼篓上岸的那一刻起,他就同修补渔网的娘一起坐在船头,撑着脖子眼巴巴地向岸上翘首眺望,期待着那个身材挺拔的高个儿男人归来,脑子里闪现着父亲可能买回来他喜欢吃的姜糖和好玩的小风车,想像着父亲曾经给他描绘过的繁华热闹的集市,岸上那么多的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那么多的牲口:猪马牛羊,一头比一头肥壮;还有马车,汽车,房屋,庄稼。多么神奇的世界……孩子的脖子撑酸了,眼睛望涩了,父亲的影子还迟迟不肯出现,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担忧:也许父亲要从那个比小渔船和水上奇妙得多的大世界消失,再也不回来啦?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出现,就让他感到心慌意乱。只有这时,孩子才意识到父亲在这个家中不可替代的地位,长期在他和父亲之间形成的那种敌对心理,顷刻似乎也烟消云散了。他被自己的念头缠绕着,忧心忡忡,脑子里出现了父亲遭遇不测的种种幻觉。当暮色降临仍然不见父亲的影子时,他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折磨,趁娘到船尾做饭时,拔腿跳下渔船,往岸上跑去。但他的双脚刚一落到岸边结实坚硬的泥土上,就摔了一跤。孩子从打娘肚子生下来就一直在颠簸的渔船里生活,还不习惯在平稳坚实的陆地上行走。他每走几步就摔一跤,后来,他不敢往前走了,停下来,畏惧地呆望着脚下的土地,像受了欺负一般呜呜哭起来。他哭得十分伤心,仿佛父亲真的不回来了似的。但就在这时候,那个高个儿男人肩头扛着沉甸甸的东西,穿过一片黑黢黢的柳树林,迈着鹭鸶样的长腿,一晃一晃地向渔船走来了……
这种与生俱来的亲情在父子之间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和解,但战争的阴影并未就此消失。一到夜晚,孩子仍然一如既往地守护着娘的乳房和身体,尽管他已经不吃奶了,可他习惯了把脸埋在散发着乳香味的乳房间睡觉,有时甚至趴到娘温暖结实、充满弹性的肚腹上,那种姿势简直是对父亲的模仿,看上去有些滑稽,不成比例。而此时的父亲已不再同儿子争夺夜晚的女人,躺在船舱边缘酣然大睡。他显然在为白天积蓄精力。夜晚属于儿子,白天是属于父亲的,谁也无法成为这场无休止的战争中的惟一胜利者。而娘似乎也在努力维持着这种平衡,这成了一种默契;他们像冷战时代的三个国家,互相遵守着这一默契,从不越位。夜晚的冷战结束之后,白天便不可阻挡地莅临了。白天的父亲高大挺拔,敏捷剽悍,像矗立在渔船顶部的桅杆,划船和撒网时胳膊上突起的肌肉以及同娘搂抱时每一个果敢有力的动作,在孩子眼中都具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威仪。当渔船经过湍急的河道时,父亲便让娘在船尾掌舵,自己到岸上拉纤。父亲只穿着一条短裤在坑坑洼洼、蜿蜒曲折的河岸上吃力地前行,沉重的纤绳深深勒进他的肩膀,高大的身体竭力向前倾斜,几乎快要贴到地面了,一动不动;渔船在激流中也停止了前行。一刹那,孩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父亲跌倒了,但过了片刻,父亲又顽强地挺立起来,身体绷得像一张弓,头颅昂起着,嘴里发出“咳哟、咳哟”的闷吼声,一双赤脚缓慢地一点一点往前移动,太阳将灼热的光焰洒到父亲****的脊背上,远远看去,仿佛一根燃烧的火把……那一瞬间,孩子觉得,他在父亲面前彻底臣服啦。
马船觉得自己在一天一天地长大。他渐渐学会了帮父母从网眼里拾取捕获的鱼儿啦,往鱼钩上填饵食啦等活儿。在被父亲用绳子拴着抛进河里呛了无数次水之后,他还学会了游泳;父亲和娘干活时,再也不用绳子把他拴在船上,以前在他眼里深不可测的水成了他的自由乐园。孩子觉得,在水中潜游跟呆在娘的肚子里差不多,只不过地方大一点罢了。他能够扎进水中潜游很远,然后像一条鱼儿那样叭哧一下蹿出水面,让正在干活的娘吓一跳。冬天,当江河湖汊上都结满了厚厚的冰层,没有鱼捕时,他便跟着父亲到河滩上打野鸭。父亲扛着火铳走在头里,威风凛凛,像个出征的英雄,他拎着装满黑豆般大小枪子儿的沉甸甸的小布袋,像条尾巴跟在父亲身后,为了防止冷风往里灌,出发前,娘帮他和父亲用草绳系紧了裤管,因此看上去有些怪模怪样的。他和父亲从河滩这头走到河滩那头,有时要走半晌工夫,才到达野鸭栖息的地方,在靠近芦苇丛的河摊上扒出一个沙坑,父亲和他躲进去,一猫就是大半天,刺骨的寒风呼呼吼叫着从沙滩上刮过,卷起一粒粒沙尘,打在脸上生疼;孩子是第一次随父亲打野鸭。心儿怦怦直跳,有点紧张,他一边搓着快要冻僵的手,想着守在渔船上的娘这会儿大约支好了三脚铁架,锅里煮的准备煨野鸭的水早就开了。他想像娘一边往炉子里塞木柴,一边哼着他熟悉的歌谣;在这荒凉、寥廓的沙滩上,娘的歌声听起来,那么委婉,悠扬,动人,仿佛有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腊月里,年关近,
家太远了回不去,
娘的娇娇儿呀,
水上日月要细心。
快等到天黑时,才有野鸭飞来;起初是一只、两只,零零星星地飞到离他们不远的沙滩上歇下来;渐渐地,野鸭成群结队地飞来了,越来越多,沙滩上黑压压的,像一片乌云,慢慢向他们躲藏的地方移动,扩大。孩子趴在父亲身边屏神敛息,有点沉不住气了,不停地拿眼瞟他,心里纳闷怎么还不开枪;但父亲趴在沙坑里,握着那杆填满了子弹,枪管大约有一丈来长的火铳,眯缝着眼睛,一动不动,睡着了似的。孩子真想伸出手扯一下父亲的衣袖,但那张绷得比铁还硬,看不到任何表情的脸使他有些胆怯,只好费劲地咽了咽口水,拉一拉兔皮帽子的护耳,把脑袋往下埋得更低了些。后来,火铳终于响了。震耳欲聋的枪声使他的耳朵一阵发麻,子弹呈扇面射出去,掀起的沙子盖住了他的大半个身子。当他拂掉身上的沙子,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来时,发现那枝射光了子弹的火铳被撂在沙坑里,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光秃秃的沙滩上,除了七零八落的鸭毛在风中飘扬,那些黑压压的野鸭早已不知去向。这当儿,他眼睛一亮,看见父亲嘴里叼了根烟卷,迈着长腿,大步向他走来,手里拎着十几只被打死的野鸭……
对于一年四季差不多以鱼当粮的渔家来说,野鸭该是多么诱人的盛宴!娘把野鸭煺毛后,每两只扎成一对,好让父亲提到岸上去卖,留下一只又大又肥的青头鸭炖火锅吃。为了吃这顿野鸭火锅,娘老早就让父亲从岸上买来了生姜、大蒜和尖辣椒等作料,野鸭还没炖熟,锅里就冒出了一缕缕浓浓的香味,馋得孩子直淌口水。野鸭炖到八成熟时,父亲就把火锅连同三脚架从船头提进船舱内,一家人围着火锅盘腿而坐,一边炖一边吃。孩子个儿小,刚坐下又爬起身,改用双膝跪在船板上,迫不及待地揭开锅盖,一股蒸汽喷涌而出,霎时充塞了整个船舱,使吊在船篷下的马灯光也暗淡了许多。船舱外北风呼啸,正在下雪,雪子儿打在船篷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船舱内温暖如春,一家大小吃着野鸭火锅、其乐融融,像过年一样。孩子吃得性急,夹起滚热的野鸭肉块就往嘴里放,烫得他龇牙咧嘴的,坐在旁边的娘不得不让他吃慢些,帮他把野鸭块从火锅内夹出来,先用嘴哈气,待稍凉一下后,再放到他碗里。父亲不时呷一口从岸上换回来的高粱酒,吃得不慌不忙,额头沁出了汗珠,就用手背揩一把,像个真正的一家之主。他有时夹一块野鸭肉放到娘的碗里,但娘总是迟迟不动筷子,自始至终她都吃得很少;当她看着父子俩吃得那么香时,眼角眉梢都荡漾着温婉恬静的笑靥。那一瞬间,孩子发现娘的脸比以前瘦多了。
娘的身子也比以前瘦了不少。夜里,当孩子的手触到娘的乳房时,软绵绵的,一点也不像以前那么饱满结实,腹部也像冬天退水之后的河湾,深深凹陷下来。娘是不是病了?孩子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的阴影。
过了几天,娘果然病了。一连几天茶饭不思,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身上盖着两床被子也冷得直哆嗦。起来解手时,身子也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要不是父亲跟过去扶着,八成就跌倒了。第二天,父亲就上岸去了,回来时身后跟着个人,是请来给娘看病的医生。医生头上戴着顶圆筒形绒帽子,嘴巴鼻子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很亮的眼睛。他钻进船舱,一边嘟囔“好冷”,哈着手,从拢着的袖筒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块带着橡皮管,白得晃眼的东西,一头伸到娘的胸前,另一头放到自己的耳朵上,听了一会儿,又用手指掀起娘的眼皮看了一下,然后收起那晃眼的东西,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出了船舱。临出去时,他给一旁的父亲使了个眼色,父亲就跟了出去。孩子站在船舱口,听见医生低声对父亲说着话。“……伤寒……怕是……”孩子只听到几个陌生而含糊的字眼。他看见父亲送走医生回到船舱时,脸上像抹了一层灰那样,黯淡得有些可怕。
从那天开始,父亲就为孩子专门铺了一床被子,不让他在娘的身边睡觉了。有好几次,他从自己的被窝里溜出来,企图钻到娘身边去,但父亲总是动作粗暴地将他一把拽出来,容不得他有半点反抗的余地。娘始终昏睡着,已顾不上照料孩子,她一会儿冷得牙齿直打战,一会儿又热得全身冒汗;父亲一天到晚围在娘身边打转,不是喂药,就是给她擦汗,眼睛都熬红了。半夜里,孩子梦见娘又在给他唱歌了。歌声像夏天水面上翩的蜻蜓,忽高忽低,柔曼缥缈,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可当他醒来后,只听见睡在船舱另一头的昏迷不醒的娘在磨牙和呻吟。孩子心里一下子感到茫然若失,空落落的……
娘没有熬过年就死了。马船和父亲在娘的身边守了一夜。浑浊的马灯光摇曳不定,照在娘的脸上,惨白得像一张白纸,看起来令孩子感到十分陌生,仿佛那是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像扛麻袋似的,把娘用被子裹着,扛到河岸的杨树林里安葬了。当父亲空着手,骨头像散了架一样,有气无力地从河岸回到船上时,孩子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再也没有人给他唱歌,再也没有人让他噙着乳房睡觉……他没有娘了。
第二年刚开春,父亲解开在岸边石头上拴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缆绳,让渔船顺水向下游漂去。马船眺望着缓慢浅浅流动的河水和高高隆起在河道中间的灰白色的沙滩,心里一片空茫,不知道他们要到哪儿去。他只好问坐在船头闷声不响地抽烟,任凭渔船顺水漂流的父亲:“爹……我们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父亲沙哑着嗓门说,“漂到哪儿算哪儿吧。”
几天以后,渔船载着这父子俩漂泊到一个寥廓荒芜的河湾拢了岸。他们站在船头举目四望,岸上难得看到几户人家;到处都是茂密的芦苇和茅草,灰蒙蒙的,一眼望不到边。
马船站在父亲身后,一脸茫然,他忍不住惊叹道:“爹呀,我们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