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3月的一个午夜,马船趁鄢先生睡得正沉,悄悄爬起来,溜出垄上小学简陋的茅草棚,踅上了江堤。春天的夜晚凉气很重,露水簌簌地从空中滴落下来,不一会就把马船的头发、眉毛和衣服打湿了。他像小时候在渔船上走路那样,晃晃荡荡地走着,眼睛似睁似闭,脑子也似睡非睡,像在梦游,两条腿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驮着他往前疾走。以前,马船去得最远的地方是河口镇,他还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程,他有点茫然,不知道这两条腿究竟要把他带到哪儿去。他想,我已经完全管不住它们啦……
马船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从后面驶过来一辆满载着芦苇的马车,拉车的男人戴着草帽,整个身体都埋藏在芦苇中间,把马鞭抱在怀里,仿佛睡着了似的,任凭那匹枣红马不紧不慢地拉着芦苇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马车往前驶去。马船闪到堤边,看着马车从身边辚辚驶过。这情景与马船跟他爹马一帆第一次走上岸时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马船不由惊呆了,他如梦初醒,跟着马车走了几步,后来,就索性攀着毛茸茸的芦苇,像猴子一样爬到马车顶上;不一会,他就在马车微微的颠簸中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渔船、娘和沙滩上成群结队的野鸭,身穿大红衣褂的李篮篮拉着他在空旷的沙滩上奔跑,野鸭忽拉拉飞起来,遮住了大半个天空。后来,他看见柳少帔那匹高大俊逸的白马,像一片云飘到了自己的面前,他毫不犹豫地一纵身跃上了马背,大白马仰起脖子打了个嘹亮的响鼻,驮着他飞奔起来,速度快得令人眩晕,使他不知道是在地上,还是在天上。突然,耳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差点把马船从马背上震落下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马车已经驶进了一条陌生的街道。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县城到了。
这时,天已经大亮了。马船从马车上溜下来,双腿麻木得像两根毫无知觉的木头。满载芦苇的马车驶远后,他才能迈动步子。他一边走,一边迷迷瞪瞪地张望着县城的街景。街道上人来人往,两边一家挨一家,像树木那样排列着一幢幢灰色的楼房,最高也只有三四层。但在从未到过比县城大的城镇的马船眼里,已经够气派壮观的了。他想起了他爹马一帆曾经描述城市时说的话,楼房像庄稼一样密密麻麻行人像沙滩上的野鸭一样拥挤。在马船看来,县城就是他爹描述的这副样子,稍有不同的是,面街的楼房上到处悬挂着一幅幅红红白白的大字标语,标语上写的内容令他似懂非懂。
马船在街上东游西逛了半天,整个县城就差不多被他逛遍了。这时他才感到肚子里咕咕叫唤起来。他摸了摸身上所有的口袋,一分钱也没摸出来。街头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小吃摊,馒头、包子、油条、饺子、稀饭、馄饨、米粉,要什么有什么,热气腾腾,一缕缕诱人的香味直往人的鼻孔里钻,馋得马船直流口水。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趁摊主不注意,偷了一个大白馒头,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可还没等他往肚子里咽,就被精明的摊主发觉了。摊主叫骂着,操起一把炸油锅的铁勺子向马船撵过来。马船见势不妙,嘴里含着咽到一半的馒头,撒开两腿就跑。但他饿得浑身乏力,跑得不快。那摊主却大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劲头,越追越猛,一边追,一边气咻咻地大喊:“小流氓,想搞剥削吃白食,连门也没有!”眼看就要追上了,这当儿,一支游行的队伍从街的另一头浩浩荡荡地开过来,队伍前头有人举着几面红旗和字大如斗的标语牌。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拿着一面用纸做的三角形小旗帜。马船觉得有点像以前在电影《洪湖赤卫队》中看到的场景,他一时愣住了。队伍一面挥舞,一面激动地高喊着口号,潮水一般向这边涌来,挡住了马船。走投无路的马船灵机一动,像一条泥鳅钻进了游行的队伍。那摊主站在马路边,不敢再追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马船从他鼻子底下溜走了……
马船混在游行的队伍中走了一段,从容地吃完了那半个馒头,拍了拍手,正准备离开队伍时,却被一个头戴鸭舌帽、胳膊上箍着一条红袖章的中年人拦住了,递给他一面小三角旗。马船看见他怀里还抱着一大把小三角旗,胸前还挂着一只铜口哨,显然是指挥队伍用的。马船瞥了一眼塞到自己手中的那面小三角旗,见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打倒!”马船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手一哆嗦,把三角旗扔到了地上。鸭舌帽瞪了马船一眼,质问道:“为什么扔掉?”马船嗫嚅着,有些不知所措。鸭舌帽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表情变得警惕起来,口气严厉地问:“你是干吗的?”
马船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是种地的……”但他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赶紧补充道:“我是打……打鱼的。”说完,还是觉得不准确,但他一时又实在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
也许因为没时间,鸭舌帽对马船模棱两可的回答没再追问,他脸色缓和下来,挥了一下手说:“不管是打鱼的,还是种地的,都是工人阶级的同盟军,是革命的可靠力量……”他说着,一把握住马船的手,用力摇晃了两下。“现在形势十分严峻,也很复杂,正是考验人的时候,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鸭舌帽拍了拍马船的肩头,把他拍得东倒西歪,弯下腰,拣起那面被他扔到地上的小三角旗,不由分说地重新塞到他手里,“归队吧,小同志!”说完,转身匆匆向队伍前面跑去,一边跑,一边向队伍挥手,还嘀嘀地吹口哨。马船愣怔了片刻,又走回了游行的队伍。他觉得这次不是两条腿拽着他的身体,而是大脑在拽着他的两条腿往前走。他的大脑仿佛一只漂在水上的皮球,被风浪拍打着,裹挟着,使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别人呼喊那些令他似懂非懂的口号。起初他的声音很低,混合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像蚊子一样微弱,刚出喉咙,就被淹没了,马船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随着队伍穿过县城的大街小巷,看见每条街道旁都挤满了围观的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每一张脸庞都挂着好奇、兴奋的表情。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还有人送来吃的喝的,像电影里的老百姓慰劳亲人解放军。马船受到了鼓舞,腰板不知不觉地挺直了,嗓音也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当他从雷鸣一般的口号声中终于辨认出自己的声音时,他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攫住了……
后来,马船所在的队伍和另一支游行队伍遭遇了。两支队伍混杂在一起,把整个街道都堵塞了,呼喊着针锋相对的口号,各不相让。对峙了一会,终于发展成一场混战。一时棍棒声、拳脚声、叫骂声四起,乱作一团。双方都有人员受伤。不久,马船的这支队伍因寡不敌众,渐渐败下阵来。他们在鸭舌帽的指挥下,开始有秩序地撤退。后面的人一边呐喊着,一边穷追不舍。夹杂在溃败的人群中,马船的两条长腿发挥了绝对的优势,始终跑在最前头。他看见鸭舌帽起初也跑在队伍前头,但后来被追赶的人用石头砸伤了腿,一瘸一瘸的,不一会就落下了半截,眼看就要被后面的人抓获了,马船犹豫了一下,折回去飞快地搀起他,回头就跑,好不容易才脱离险境,重新赶上队伍。后来,队伍仓皇撤进了一家工厂。鸭舌帽在马船的搀扶下,一瘸一瘸地指挥人们堵住工厂大门,然后钻进了一座红砖砌的三层楼房。这是一座厂房。车间里静寂无声,机器和车床上布满了灰尘,似乎很长时间没开动过了,看不到一个人。工人们都集中到顶楼上去了。马船跟着鸭舌帽也爬上了顶楼,见不少人已经占据了面街的各个窗口,监视着工厂外的动静,严阵以待,有的人手里拿着棍棒、梭镖,也有的人手里拿着枪。马船除了在电影里,还从未见过这种阵势,有点紧张,腿肚子不由自主地筛起糠来。鸭舌帽刚爬上顶楼,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有人走过来,关切地说:“匡司令,你受伤了。”
“不要紧,只擦破了一点皮。”鸭舌帽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那样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们被包围了,”他嗓音低沉地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形势很严峻,请转告同志们,准备战斗。”
“你放心吧,我们都准备好了,他们攻不进来的。”那人说。马船看见他腰里别着一把乌黑发亮的小手枪。
“你去指挥吧,郭副司令,别管我,这儿有……”鸭舌帽说着,瞟了一眼马船,“有情况及时向我报告。”
那人表情严峻地点点头,拔出手枪,猫着腰离开了。
鸭舌帽靠着墙根坐下来。顶楼里光线很暗,堆放着各种废旧物资,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柴油味。马船见鸭舌帽那条腿又红又肿,伤得不轻,他帮他把伤腿在地上放平,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被称为“司令”的人,发现他那张方方正正、长满络腮胡的脸孔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像《洪湖赤卫队》里的刘闯。
“你是……司令?”马船忍不住小声问。
鸭舌帽侧过脸,有点诧异地瞥了马船一眼,似乎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我叫匡正,你叫我老匡吧!”他说,抓住马船的手握了一下,他的手劲真不小,马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差点被他捏断了。“你救了我,为革命立了一大功。”匡司令说,表情显得很庄重。“我们不会忘记你的。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哩。”
“我叫……马船。”
“好,马船同志,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你要到哪儿去,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既然你已经走进了我们的队伍,咱们就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了。”匡司令说着,再次握了握马船的手。
“你看看,情况这么紧急,我又受伤了……”匡司令皱着眉,有点痛苦地对马船说,“要不,你做我的通讯员吧?你的腿那么长,跑得快,当然啦,你的脑袋也许大了些,但如果小一点,说不定会跑得更快,你天生是个当通讯员的材料……你同意吗?”
马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了某部电影里,既新鲜,又紧张。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同意了。
这时,楼房外面传来一阵阵杂七杂八的叫喊声:
“不投降,死路一条!”
“投降吧,负隅顽抗,绝没有好下场!”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谁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但守在楼房内的人始终保持着沉默。每个人守着一个窗口,谁也不理会外面的挑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叭”一声锐利的枪响,打破了这紧张的沉寂。紧接着,楼房外面的枪声便像炒豆一般劈里啪啦地响起来。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枪声此起彼伏,划出一道道耀眼的火舌,像大年三十夜晚放的爆竹,把整个县城的夜空都照得一片通红。匡司令铁青着脸,他咬咬牙,突然嚯地爬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支同郭副司令一模一样的小手枪,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瘸地往窗前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嘶哑着嗓音说:“同志们,决不能让敌人跨进大楼半步。宁可前进半步死,也不后退半步生。我们的口号是:与大楼共存亡,誓将革命进行到底!”……
枪声时断时续,响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天亮时,才渐渐平息下来。但楼房内的人并未放松警惕仍然守候在窗口监视着楼下的动静。只是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大家又饥又困,早已疲惫不堪了。
马船也困得趴在墙旮旯里打开了瞌睡,但他刚合上眼皮就被人叫醒了:“通讯员,快起来!”他睁开惺忪的眼睛,见是匡司令在叫他。“你去一趟食堂,看饭做好了没有,做好了快送来。打了一夜,同志们饿极啦。”匡司令眼睛红肿、神色有点焦急地说,连头上的鸭舌帽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马船觉得自己的肚子这会儿也饿了,就一骨碌爬起身,迈着长腿,一溜烟地离开了厂房的顶楼。
工厂大院内所有的房子都大门紧闭着。马船转悠了一会儿,才从一间同样紧闭的房屋的门缝透出来的饭菜香味找到食堂。他敲了好半晌,食堂的门才打开一条缝,探出一张脸来。“你是谁?”那张沾满油渍的脸上挂着异常警惕的神情,眼睛探照灯似的在马船身上扫来扫去,“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是匡司令的……通讯员。”马船吞吞吐吐地说,“他要你们把饭做好了赶快送去。”马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大家都饿……坏了。”
“这么说,是老匡让你来的。”门缝里的那道目光明显松懈下来。“我还以为是敌人的奸细呢,要是让他们摸进来投毒可就麻烦啦!”门缝开大了点,马船闪身走了进去,门又无声地在他身后关上了。食堂里光线很暗,像在地窖里一般。马船过了一会儿才看清屋子里到处堆满了米袋和生火用的谷糠,一口水泥砌的大灶占据了屋子的三分之一,锅里大概煮着米饭,咕噜咕噜地响着,不断冒出一缕缕乳白色的蒸汽。
“人呢?”马船环顾着空荡荡的食堂问。
“我不是人么?”朱小歪白了他一眼说。
马船这才看清楚给他开门的小伙夫年龄大概跟他差不多,但个儿比他瘦小,脖子有点歪,看上去像一只猴子,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倒显得很机灵。
“我叫朱小歪,你呢?”小伙夫窄小的脸上露出一缕友好的笑意。
“我叫马船。”
“从现在起,咱们就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啦。”他用酷似匡司令的口气说着,伸出手来同马船握了握。马船觉得他的手像他的脸一样湿漉漉的,同样沾满了油渍。“饭都做好了,我正愁没个帮手,不知怎么搬上去哩。”朱小歪说,“老匡派你来,真是太英明了。”
马船这才发现灶台旁边的地上放着两只用布盖着、散发着热气、装满馒头和菜的大竹篓。
“开始行动吧。”朱小歪对马船歪了歪脖子说,弯下腰去率先扛起一只竹篓。马船觉得他的一言一行都显得十分老练,与他的年龄有些不相称。他本来想说自己饿了,先吃点东西再把饭送上去,但朱小歪不容置疑的口气只好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跟着扛起了另一只竹篓。
他们顺利地把饭篓送上了楼顶。吃饭时,匡司令对马船说:“眼前的局势还很复杂,黄山头战斗队一时半刻不可能撤退,说不定会打持久战。食堂就朱小歪一个人,怕忙不过来,你先帮几天厨,怎么样?小歪是个具有高度革命觉悟的同志,和他在一起,你会学到不少东西的。”他说着,按了按马船的肩膀,“再说,你年纪还小,这里也不安全……你还是去帮厨吧!”他作出最后决定似的说,把手从马船肩头移开了。
马船就这样服从匡司令的命令,去给朱小歪帮厨了。
守楼大战持续了三天三夜,马船也老老实实地帮了三天三夜的厨。在食堂里,他一切行动听从朱小歪的指挥。朱小歪比马船小半岁,但他工作有经验,懂的东西也比马船多。工厂早已停产放假了,他们只负责为坚守大楼的人供应每天三餐的饭菜,有时忙得半夜才有工夫休息。尽管如此,马船对这份工作仍然很满意,至少不用害怕挨枪子儿,也不用担心没地方睡觉和饿肚子。反正在食堂里随时想吃随时拿,比在自己家里还方便。夜里忙完后,就和朱小歪睡在他那间兼做储藏室的寝室里。朱小歪工作很认真,有时半夜还爬起来去看面团发酵了没有,或驱赶偷吃粮食的老鼠。有时候,马船听见偌大的食堂只有朱小歪一个人蹑手蹑脚的走动声,觉得朱小歪似乎也变成了一只老鼠。等他回到床上时,马船就忍不住问:“以前食堂就只有你一个人?”
“多着哩,十好几个。可他们是胆小鬼,战斗一打响,都吓得躲回家不敢来了。”朱小歪鄙夷地吸了吸鼻子说,“剩下我一人没处躲,食堂就是我的家,我往哪儿躲呀?”
“那……你的家呢?”马船好奇地问。
“我没有家。”朱小歪说,“我从小死了爹妈,是厂里把我养活的,让我吃在食堂住在食堂,还给衣服穿,现在黄山头战斗队要攻打咱们厂,老匡率领厂里的平原战斗队流血牺牲,我如果也当逃兵,那不是忘本么?”
“难怪匡司令说你觉悟高哩!”马船嘟囔了一句。
“我算什么?老匡才叫觉悟高呢,人家是真正为了……流血牺牲啊!”朱小歪吸溜了一下鼻子,忽然想起什么地问马船:“你呢?你的家在哪儿?是怎么跑到咱们队伍的,还当上了老匡的通讯员,可真有本事,我想当他还不让我当呢……”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马船支吾道,“我扒上一辆马车,睡完一觉醒来就到了县城,再后来,就碰上了匡司令的队伍……”马船说,“可我不明白,匡司令的队伍干吗要同黄山头……战斗队打仗呢?打仗可是要死人的呀!”
“你怎么一点形势也不懂?”朱小歪惊异地瞪了一眼马船,“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哪!老匡经常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难道这个道理你也不懂吗?”
“我……明白了。”马船点点头,但他心里仍然似懂非懂。
“你知道么?老匡以前就是食堂的头儿。”朱小歪忽然把嘴贴近马船的耳朵,“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将来他会更加了不起的,这一点我看准了。”他有些激动地说,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像两束火焰熠熠发亮,声音也微微颤抖着,“老匡说过要好好培养我的,我不能辜负他的期望。这一点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他再三叮嘱道,羡慕地看着马船,“老匡现在不就开始培养你了么,你运气真好,可一定要好好干哪!”
“可……我什么也不懂呀!”马船咕噜道。
“这不要紧,慢慢就什么都会懂的。”朱小歪鼓励地说,“老匡不会看错人的……瞧你的脑袋多么大,腿也这么长,我还从没见过这么长的腿,这么大的脑袋,难怪老匡让你当他的通讯员哩!”他仔细地打量着马船,“老匡真厉害,一下子就看中你了。你交上好运了……”
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耳边不时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声,接着便是无边的沉寂。后来,他们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战斗持续到第四天,由于另外一支队伍的支援,黄山头战斗队才仓皇撤离。匡司令的队伍乘胜追击,打了个大胜仗。此后一段时间,拥护匡司令的人日益增多,县城的各派力量渐渐被匡司令联合起来了。与匡司令势不两立的黄山头战斗队越来越陷入孤立的境地。用匡司令的话说这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现在是最大限度地打击敌人,尽快建立革命的统一组织以取代僵化的官僚政权的时候了。那些日子,匡司令更忙了。他整天来往于县城的各个工厂、街道之间,到处组织游行、集会,发表演讲,他的通讯员已经由更有水平和能力的人担任,马船自然被淘汰了,他只好继续给朱小歪帮厨。闲着没事时,他俩便不甘落后地在县城里四处游逛,用朱小歪的话说,要了解革命的新动向。有时候,他们也参加一些游行集会以及张贴标语、散发传单的活动,像电影里那些机智勇敢的红小鬼。马船渐渐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一个从垄上冒然闯入县城的身份不明的人,而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热火朝天的革命中去了。
一次,他和朱小歪正在街头散发传单,一个人突然从人群中走出来,一把抓住马船的袖子说:“你不是马船吗?你怎么在这儿,我们都以为你失踪了,跟我回去吧,鄢先生还指望你去镇上读中学呢……”
马船认出那是垄上的一个熟人,但他像不认识似的白了那人一眼说:“别拉着我,我不回去啦!”但那人仍然拉着他不松手,马船就使劲挣脱开了,并且大声说,“你别干扰我,你没见我在革命么?”他威胁地晃了晃手臂上的红袖标,趁那人愣神的工夫,塞给他一张传单,撒腿跑开了。
“那人纠缠你干吗?”朱小歪问。
“不知道。”马船搪塞道,忙着向人群和空中抛撒传单。他仰起脸,看见那一张张传单在阳光下像一只只白色的鸟在瓦蓝色的天空飞翔、盘旋,然后一头扎进了街头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我不知道他说些什么,”马船一边仰望着天空,一边对朱小歪说,“他大概是个奸细……”
不久以后,马船和朱小歪作为县里的首批代表就要奔赴全国各地去串联了。据说是匡正司令亲自提的名。他们为此兴奋得在那间又窄又脏的储藏室聊了整整一夜没睡觉。“老匡果然没忘记咱们,他真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哪!”朱小歪把这句话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临出发前,他们还专门去拜访了一次匡正。
那时候,匡正已经搬到新成立不久的县革命委员会。他显然担任了更加重要的领导职务,一个人占据了一大间办公室,电话铃声接连不断,不时有人走进走出,送来各种文件等他批阅,忙得不亦乐乎。尽管如此,匡正还是抽出时间接见了马船和朱小歪。
“两位革命小将,祝贺你们哪!”匡正一见朱小歪和马船,就扔下手中的工作,大步走过来握住他们的手,并亲切地捏捏朱小歪的耳朵,拍拍马船的脑袋,“你们就要赴全国各地参观学习去,还要去祖国的首都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多么好的机会啊,同志们,我真羡慕你们……”
“可是……老匡,你干吗不和我们一起去呢?”朱小歪激动得吸溜一下鼻子,结结巴巴地说,“你亲自带领我们去该多好!”
“是呀,我也这么想过。可是……”匡正点燃了一枝烟,沉吟着,“革命委员会刚成立不久,百废待兴哪!那些仇视革命力量的人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势必想方设法破坏我们刚刚取得的胜利成果。所以,我现在还不能离开……”他显得严肃又有几分遗憾地说,“不过,你们去也一样,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想到一代新人像海燕那样在革命的暴风骤雨中茁壮成长,我就按捺不住心头的高兴!”他渐渐提高了嗓门,双目炯炯发亮,仿佛在集会上发表演说,左手拿烟,右手叉在腰间,不时在空中有力地挥动着,在朱小歪和马船面前踱来踱去。马船看见,老匡还像过去那样戴着一顶灰色的鸭舌帽,方方正正的脸膛因工作高度紧张,显得有点憔悴。他的伤腿早已痊愈,但留下了轻微的残疾,步子迈得过快时,有点跛,更糟糕的是,他的左耳朵在那场保卫大楼的战斗中被一颗流弹削掉了一半,以至他听人说话时总要偏过脑袋,用另一只耳朵才能听清楚。尤其当他和朱小歪说话时,一个歪着脖子,一个偏着脑袋,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从匡正的办公室出来,朱小歪感慨地对马船说:“老匡没有变,他对人民群众的感情还像过去那样亲密无间。我琢磨,他就是当了国家领导人,也不会变。老匡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马船见朱小歪眼里闪烁着泪花。
半年以后,马船才回到县城。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小盒子,那是朱小歪的骨灰盒。
朱小歪是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检阅时被人踩死的。马船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朱小歪被人踩死的情景……那一天,马船和朱小歪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他们就随着参加检阅的队伍进入了天安门广场。广场上坐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袖子上无一例外地扎着红袖章,像马船小时候跟父亲在沙滩上见到的野鸭。人们都翘着脖子等待着接见时间的到来。不知等了多久,眼睛都发涩了,天安门城楼下每次驶过来一辆汽车,都要在人群中引起一场骚动和欢呼,但每次都弄错了。马船和朱小歪夹杂在人群中,呼喊口号把嗓子都快喊哑了,可奇怪的是,马船始终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他问朱小歪,也说听不见。马船再看朱小歪呼喊口号,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朱小歪高呼口号时,嘴巴一张一合,也许并未发出任何声音。马船想自己也是这样吧,广场上别的人呢?他们也同样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吗?如果都这样,他们不成了一群哑巴了么?如果广场上的人都成了哑巴,这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是从哪儿来的呢?马船胡思乱想着,他们又等了很长时间。马船发现朱小歪的脸渐渐变成了茄紫色,“我要拉尿了。我憋不住啦!”他哭丧着脸说。但他怕自己出去拉尿时错过了被检阅的机会,只好咬紧牙关继续坚持。他的脖子歪得更加厉害了,看上去像一只脖子被拧断了的鸡,在地上无望地挣扎着。后来,真正的检阅车终于开过来了。坐在广场上的人群仿佛一堆干柴被火点着了似的,呼啦一下燃烧起来。人们站起身,争先恐后地往检阅车簇拥过去,许多人被撞倒在地上,一时,欢呼声、哭叫声交织在一起,响成一片。马船和朱小歪往前没跑几步,也被撞倒了。无数只人的脚像车轮一样在他们身上碾来碾去。起初,马船和朱小歪还手拉着手,但不一会儿他们就被冲散了。马船觉得像小时候从渔船上掉进了波涛汹涌的江水里,他拼命地划动着四肢,每次快要爬上岸时,又被后面涌过来的人潮扑倒了。后来,马船索性放弃了挣扎,趴在地上,用胳膊护着脑袋,任凭那一只只沉重的脚鼓槌一样捶打着自己。他想:我的脊背快要被踩断啦,脑子里嗡嗡直响,眼前冒出了无数的金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马船终于睁开眼睛,发现人群散去了,广场像退潮后的沙滩,寂静空旷,到处都是被踩掉的衣帽、鞋子和书包,一些被踩伤的人像螃蟹那样在地上艰难地蠕动、呻吟。马船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地上爬起来。他觉得自己的骨头都散架了。他这时才想起朱小歪,踉踉跄跄地在广场上寻觅着,后来,马船终于在纪念碑下找到了朱小歪。他已经浑身上下被踩得没一块好肉,口里吐着血沫。裤裆里湿了一大片,蜷缩在地上人事不省。马船扶起他的脑袋,喊了几声,朱小歪才睁开眼来。那双机灵有神的大眼睛已经变得暗淡无光了。
“马船,你看见……了么?”他有气无力地问。
“我什么也没看见……”马船也有气无力地说。
“我们没完成老匡交给的……任务……”朱小歪悔恨万分地说,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还记着临行前匡正的话。
过了一会,走过来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其中一个蹲下身给朱小歪检查了一遍。“膀胱踩破了……肝脏也踩破了……脾也踩破了……恐怕不行啦……”那人一边检查,一边咕噜道,同时瞅瞅同行的人,又瞅瞅马船。“还是送医院试一试吧?”说着叫来一副担架,把朱小歪抬进了停在附近的一辆救护车,可没等开到医院,朱小歪就死了……
回到县城后的第二天,马船就拎着朱小歪的骨灰盒去找匡正。但他在以前的那间办公室里没见到匡正。只见到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在里面办公。马船正在门口东张西望时,被秘书模样的人发现了,一边问他找谁,一边好奇地瞟着他拎在手里的骨灰盒。
“我找……匡司令。”马船说。
“你找他干什么?”秘书严肃地打量着马船问,见他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变得警觉起来,“你是什么人?和匡正是什么关系?找他有什么事情?”
秘书一连串的盘问使马船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当儿,秘书的表情更加严厉了,那口气像在审问犯人。马船感到有点紧张,难道匡正……他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惴惴不安起来。这时,电话铃响了,趁秘书去接电话时,马船突然转过身往外面跑去。他听见秘书在身后叫喊:“喂,站住,你跑到哪儿去?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哩!”
但马船没有站住。他拎着朱小歪的骨灰盒,撒开两腿向前跑,生拍被人抓住了似的。他一直跑出县革命委员会的大门,来到县城的大街上,仍然脚步不停地猛跑。街上的人吃惊地看着张皇失措地拎着一只黑色的骨灰盒、在大街上狂奔的马船,还以为他是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