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想像中,垄上的春天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国画,像一九九八年夏天我在南昌见到的八大山人的作品那样,既清新质朴,又有几分诡谲和夸张,容易使人产生从中迷失时间和方位的恐惧。就此而言,李篮篮是随同垄上的春天一道走进我的视野的,在此之前,尽管我无数次地想像过这个像童话一样出现在垄上,后来又像童话那样猝然消失,只能在垄上人的口中代代相传的少女,但我始终无法真正走近她,更无法具体地描述她;而当我将她置放到垄上的春天这一五彩斑斓的调色板上后,我发现李篮篮和垄上的春天是合二为一、难分彼此的。也就是说,当我试图描述垄上的春天时,实际上是在描述李篮篮;当我试图描述李篮篮时,实际上是在描述垄上的春天。当李篮篮置身在近半个世纪以前那个垄上的春天时,我不知道她是否与我有此相同的感觉。但有一点必须承认,将人与景物如此亲密和谐地统一在一起,在我的写作中还是第一次。
十八岁的少女李篮篮,是第一个发现春天降临垄上的人。垄上的春天似乎是一夜之间到来的。前一天也许还草木凋敝,寒风料峭,第二天早晨醒来,打开紧闭的窗户时,迎面吹来的风就不那么刮人了,抬头一望,李篮篮的眼睛不由一亮,呀!窗前的几棵柳树枝头竟突然绽出了星星点点的鹅黄色嫩芽;再放眼远眺时,发现原来灰暗苍凉、万物萧索的垄上一夜间被谁刷上了一道清新悦目的绿色。那一瞬间,李篮篮的心里被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填满了,仿佛迎来了一个不期而至的喜讯,她觉得自己心头沉睡了一冬的某种事物被突然唤醒了,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立即把这一喜讯告诉给她爹李金田和后妈柳水烟,以及见到的每一个人,然后迫不及待地走出屋子……
在爹娶了后妈柳水烟后,李篮篮并未感受到自己一直期待着的那种家庭的温暖;相反,一股因柳少帔在母亲柳水烟新婚之夜不明不白出走后造成的抑郁气息无处不在,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谁都能感觉出来。尤其是后妈柳水烟,几乎整天闷闷不乐,即使偶尔露出笑容,也是强颜欢笑。她曾经私下对李篮篮说:“篮呀,你少帔哥是反对我嫁给你爹,才离开垄上的……”李篮篮揣摩,那言下之意,她似乎后悔自己嫁给了爹。“少帔哥……到哪儿去了呢?”李篮篮困惑不解地问。“我不知道……”柳水烟摇摇头,“俗话说,知儿莫如娘,可你少帔哥长这么大,我从来弄不清他脑子里想些什么……”李篮篮感觉到柳水烟说这话时透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忧伤,这使她一向白净细腻的额头显出几道明显的皱纹。“少帔哥是有点……怪,”李篮篮把脸向柳水烟胸前偎过去,安慰道,“少帔哥那双眼睛看人时,像罩着一层雾,在望着很远的别处,他唱歌本时也从不看着面前的人,像是在唱给自己听……娘,他从小就这样么?”柳水烟叹口气说:“是呀,他的眼睛从小就……”
开春之后,开荒季节就来临了,垄上浓烟四起,一片烧荒垦田的景象;裁缝铺子和小卖店的生意冷清下来,没活干时,闲不住的李篮篮就牵着那只猴子去外面闲逛。大概是水土不服的原因,那只以前跟爹耍把戏时像个顽皮的孩子那样机灵的猴子越来越老了,有时蜷曲着毛发快要掉光的身子,在门口蹲一整天也不动一下,昏昏欲睡,像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只有跟着李篮篮出来时才稍微变得活泼些。但即便这样,它也经常走着走着,就被前面的李篮篮甩到了很远;李篮篮只好停下来等它,有时还得折回去,叫着它的名字“大黑大黑”,找寻半天,才在树林里或苇丛间找到它。那时,心灵手巧的李篮篮跟着柳水烟当了一阵学徒后,已经学会给自己做衣服了,当她穿着按照从柳水烟的相册里瞟来的戏装款式缝制的一套衣裤,辫子上扎着裁缝铺里用剩下的红布条,走在苇丛间时,看上去酷似杨柳青年画中的人物。她一个人走路的样子也同在人面前时不一样,一蹦一跳的,像从前跟着她爹跑江湖时那样,时而金鸡独立,时而在地上来一个劈叉动作,既像跳舞,又像在演戏,嘴里还哼唱着二人转或从柳少帔那儿学来的荆山花鼓戏的曲调。如果旁边的苇丛或树林里发出一点风吹草动,她马上停下来,警惕地四处张望,此时的李篮篮那么紧张、羞怯,像一头受惊的小鹿,生怕有人躲在路边偷看或偷听似的;当确信周围除了猴子大黑外,寥无一人时,她才又像刚才那样自得其乐地唱唱跳跳起来……当然,更多时候,李篮篮钻进密匝匝的苇丛间采寻那些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野花野草。垄上是野花野草的王国,它们几乎铺天盖地,遍布着垄上的每一个角落。如:
蛇枕头花,
地米菜,
扁担草,
野韭菜,
燕麦花,
野菊花,
茨藻,
儿母蒿,
锯拉子菜,
鹅子肠,
马皮梢,
野芝麻,
毛子尾巴,
铁铜钱,
马旱菜,
八果子草,
车前草,
鱼腥草,
黄蒿,
茨米,
水灯星,
灯笼泡子,
漂带叶,
饭藤子,
姜巴叶,
紫素,
三皮子草,
回头青,
枸杞,
香宝子,
插笋子
……
其中的不少可入食充饥,在灾荒年月救活过难以计数的人;另外不少则是珍贵的药材,甚至有起死回生的奇效,它们令在颠沛流离中长大的李篮篮无法叫出其名字,连植物学词典上也查阅不到,只存在于垄上人贫瘠荒凉的日常生活中。现在,当我写下这些野花野草的名字时,它们的形象实际上在我的记忆中早已模糊,即使我回到垄上也认不出它们了,我不得不借助李篮篮的手和目光去重新抚摸它们。我想像李篮篮发现它们时那一瞬间涌上来的惊讶和喜悦,她面对着那一个个曾经被洪水反复蹂躏仍然坚韧而充满活力的细小植物时,不忍轻易触摸或采撷,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惊叹着,喃喃着:“小家伙,你叫啥名呢?”这时,李篮篮的心头宛若一泓潋滟不绝的春水,荡漾出缕缕温馨的爱意……
一天上午,当李篮篮披着满头的露水和野花从外面回来时,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衣衫褴褛的陌生人在家里吃饭。他们长得很像,大概是父子俩,仿佛饿了好几天似的,双手捧着碗,低着头只顾往嘴里扒饭,连她走进去好一会儿也没发觉。两个人都光着脚,像站在船的甲板上那样,脚趾头牢牢地抓着凹凸不平的地面,这种滑稽和奇怪的姿势使李篮篮有点诧异,不由“扑哧”笑出声来。笑声惊动了那父子俩,孩子手中的饭碗也差点儿掉到地上,不知所措地看着李篮篮;那做父亲的男人手中的碗也抖动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并且不自在地把那双光着的脚往后缩了缩,一刹那间,李篮篮觉得他的腿特别长,使她想到那种专门叼鱼为食的鹭鸶鸟……
李篮篮看见的就是刚刚被她爹从渔船上接到岸上来的马一帆和马船。李金田似乎特别喜欢这父子俩,不仅做饭给他们吃,还腾出专门囤积粮食的一间后厢房,留他们暂时安顿下来。过了没多久,李金田和柳水烟就收长腿马一帆做了干儿子,马船自然成了他们的干孙子。李篮篮顺理成章也成了马一帆的干妹子,那个叫马船的孩子呢,也该把她叫“姑姑”了。由于增加了这两个新成员,自从柳少帔出走后家里一直笼罩着的压抑气氛,多少变得活泛了些。
在李篮篮的眼里,那个叫马船的孩子瘦得像一棵还没有抽穗的玉米秆,脑袋又大又圆,像一只皮球顶在肩膀上,左右摇晃着,似乎一阵不大的风就能把它吹走;五六岁了,走路时居然跟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似的,总是磕磕绊绊,双腿迈得那么开,是典型的“泥绊子腿”,一块鸡蛋大小的土坷垃就能让他摔个狗啃泥。更奇怪的是,他摔倒后并不马上爬起来,而是像螃蟹那样四肢紧紧趴在地上,身体画圈似的慢慢挪动着,仿佛处在一道深不可测的悬崖或水边上,直到转出一个圆圈,才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但双手仍然害怕摔倒似的抓着地面,眼睛四处搜索着那块把他绊倒的土坷垃,满脸茫然的表情。李篮篮常常被他那古怪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直不起腰来。多么胆小的孩子啊!李篮篮惊奇地想,过去把马船从地上拉起来,“还不快谢姑姑?”李篮篮一边帮他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说。马船站起来后一声不吭,仍然是满脸茫然地看着她,好像是李篮篮故意使绊子让他摔倒的。“你不叫姑姑,以后摔倒了我就不拉你啦!”李篮篮说。但他还是不声不响地望着她。“你不叫姑姑,我就不理你啦!”李篮篮说着,撇下他,转过身佯装要离开的样子。“娘……”这时,马船在她身后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李篮篮愣了一下,转过脸去。“谁是你娘?我是你姑呀!”她红着脸说,“你娘呢?”马船嗫嚅了一下,“我娘不在了……”他吸了吸快要淌到嘴边的鼻涕说,他吐词不清楚,仿佛嘴里含着一块大红薯。“不在了?”李篮篮瞅着他说,“她八成是跟男人跑了吧?扔下了你们父子俩,对吗?做娘的都这样,我知道!”但马船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是,”他这次吐词很清晰地说,“我娘死了。”李篮篮怔了一下,“噢,死了跟跑了一样,反正是扔下你不管了……”她摸摸马船的脑袋,“她不管你,姑姑管你吧!”她说着,把马船拉到身边,“姑姑带你去玩,这儿好玩的地方多着哩……”
从那以后,李篮篮去外面逛时,除了猴子大黑,总是带着马船。马船仍然是不停地摔跟头,每次从外面回来,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巴,看上去像只泥猴儿,以至李篮篮必须用手牵着他才行。
走着走着,李篮篮就嗅到了不远处飘过来的烧荒时呛人的草烟味。“他们真狠心,这么多好花好草都被他们烧掉了……”她说着心疼地皱起了柳叶眉。
“真狠心……”马船也跟着李篮篮皱皱眉头,鹦鹉学舌地说。
“真讨厌……”李篮篮又说。
“真讨厌……”马船也跟着说。
李篮篮奇怪地瞅着他,问:“马船你干吗总是跟着我说?”
马船答不上来,便像做错了事似的把脑袋躲进了李篮篮的腰肢后面。
过了一会,走着走着,李篮篮又忍不住说话了,她显摆着自己缝制的红褂绿裤问马船:“好看吗?”
“好……看。”马船认真地打量着她说。
“是衣服好看,还是姑姑好看?”李篮篮又问。
“衣服好看,姑姑也……好看。”
过了一会,李篮篮又从路旁的树林里和苇丛间摘下一朵灯笼泡子或水灯星花儿插到头发上,扭过脸问马船:“好看吗?”那口气像在问一面镜子。
“好……看。”
“是花儿好看,还是姑姑好看?”
“花儿好看,姑姑也好看。”马船说。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像我娘一样好看。”
李篮篮白了他一眼,“我可不愿意像你娘……马船,你咋能把我跟一个死人比呢?”她说着撅起嘴,撇下马船一个人往前走了;马船生怕走丢了,赶紧撵上去,撵着撵着,又“扑通”一声摔了个跟头,李篮篮听见了,只好踅回去,把马船从地上拉起来。
平时走路像小鹿那样自由惯了的李篮篮渐渐不耐烦了。“马船呀,你比大黑还要笨,嘴也笨,脚也笨!”李篮篮松开了牵着他的手,“你啥时才能学会走路呢?”马船仍旧一声不吭地攥着李篮篮的后襟,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仿佛李篮篮长了一条尾巴。
一天早晨,李篮篮没叫马船,带着猴子大黑悄悄溜出家门,又钻进了苇草和林木葳蕤的垄上世界。那天大雾,三步开外白雾茫茫,仿佛罩着一层白色的纱帐。垄上人把雾称作“罩子”,即蚊帐,垄上人平时碰到雾天就说“扯罩子了”;你走到哪儿,这顶蚊帐就跟着你到哪儿,除了耳畔能听到露水从苇梢或树叶上掉落的淅沥声,你什么也看不见。不一会儿,你的衣服变得湿漉漉的,头发和眉毛上也沾着露水,像挂了一串白色的霜花或雪花。在这样的大雾天,即使对错综复杂的垄上地形了如指掌的老人,也容易迷失方向。没多久,李篮篮就迷路了。她在大雾中转了好久,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猴子大黑不知什么时候也同她走散了。李篮篮浑身上下都被雾浸得湿透,仿佛刚从水里爬上来的。她冷得直哆嗦,感到有点紧张,生怕浓雾后面突然冒出一个怪物。为了给自己壮胆,她不停地唤着猴子的名字:“大黑、大黑……”
这当儿,她听见了一声枪响。枪声既尖锐,又有点沉闷,仿佛是从很近的地方发出来的。李篮篮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被震聋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枪声发出的方向走过去,但刚走出没几步,一个人影忽然从浓雾里面闪了出来,手中提着一枝还在冒烟的枪。李篮篮认出那是宋老黑。
“我还以为谁在叫我呢。”宋老黑说,“原来是篮篮呀,这么大的雾出来干啥?”他一边说,那双炯亮的眼睛不住地在李篮篮身上扫来扫去。
“我在找猴子……大黑哩。”李篮篮低下眉眼,支吾道。
“猴子?”宋老黑“哦”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等一等,刚才我放了一枪,八成是打中了……”他没说完,转过身,又重新折回浓雾里。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出现在李篮篮面前时,手里提着一团血淋淋的东西,扔到了地上。李篮篮把目光落到那团东西上面时,认出那正是她在找的猴子大黑。她脑袋嗡了一下,突然扑过去,抱起大黑余热尚存的身体,想用手堵住它肚子上那个比拳头还要大,还在汩汩往外冒血的伤口。
“雾太大,我还以为是只獾子哩。”宋老黑面无表情地咕噜道,“篮篮,让你爹找块地方把它埋了吧,反正它也老啦。”
李篮篮目不转睛地盯着宋老黑手里的那枝枪,脸上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变成了近乎于白雾那样的颜色。突然,她放下猴子大黑,逃也似的一头钻进了白茫茫的大雾之中,一点也没听见身后宋老黑的叫喊声。猴子大黑血肉模糊的伤口填满了李篮篮的脑子。她跑得很快,比兔子还快,仿佛宋老黑拿着那杆枪在身后追赶她。黏稠、潮湿的雾劈头盖脸地向她涌来,锋利的苇梢和树枝刮破了手和脚,她也毫无察觉。她不知跑了多长时间,眼冒金星,四肢麻木、沉重得抬不起脚来了,跌跌撞撞,只要一块小小的石头就能把她绊倒。就在这当儿,李篮篮忽然踉跄一下,掉进了路边的水凼子里……
那时候,在垄上密如蛛网的芦苇和灌木丛中,遍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水凼子,有的浅不过膝,有的幽深难测,都是洪水冲积成的。拙于干庄稼活计的马一帆对捕鱼捞虾堪称行家里手,他一有空就扛着赶罾钻进水凼子,不到一餐饭的工夫就能赶到满满一篓子活蹦乱跳的鱼回来,吃不完的就剖肚晒干,或送给乡亲邻里们。因为马一帆长着一双长腿,垄上人就把他叫“鹭鸶”。
那天早晨,马船正巧跟他爹马一帆在水凼子里用赶罾捕鱼。赶罾是垄上一带比较常见的一种渔具,轻便灵活,可以随身携带,适用于在沟渠和水凼子里捕鱼。赶鱼人将罾放进水里,用左手按着,右手持着赶盘,贴着水底把鱼儿赶进罾内,然后把罾提出水面,鱼儿就在劫难逃了。那会儿,马船拎着一只鱼篓,蹲在岸上,眼睛睁得老大,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爹马一帆低着头站在齐腰深的水凼子里,把赶盘在水中呱唧呱唧地移动。忽然就听见泼啦一声水响,一个什么东西从岸上掉进了水凼子,正好落到赶罾里,巨大的水浪溅了马一帆满头满脸。马船愣了一下,还以为他爹赶到了一条大鱼,正要欢呼雀跃时,定睛一看,发现落在赶罾里的是一个人,是李篮篮!
“姑姑!”马船惊叫起来。
这时,马一帆也回过神来,认出了像一条鱼那样躺在赶罾里的李篮篮,赶忙扔下赶盘,一把将她抱起来。李篮篮双眼紧闭,面色苍白,身子软绵绵的,蜷缩在马一帆怀里,像一个失去知觉的婴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手忙脚乱地把李篮篮从水凼子里抱到岸上,连赶罾扔在水里也顾不上,抱着浑身冰凉的李篮篮,慌不择路地往家里奔去……
李篮篮病了,一连几天发高烧,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她爹李金田和后妈柳水烟被吓坏了,不分白天黑夜地守在她的床前,还让马一帆去十里外的泥市镇请来医生,煎了好几服中药,病情才有所好转。李篮篮清醒过来后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大黑呢?”
“大黑不在了,”李金田吞吞吐吐地说,“它太老了,再说,咱也没跑江湖了,它啥也干不了……”
李篮篮听了,脸扭向一边,好一会,一串晶莹的泪珠从脸颊上慢慢淌下来,一直淌到耳边,李金田伸出手指帮她揩掉了。他知道女儿从小和大黑做伴,心里是什么滋味,可想而知。
“闺女,你甭惦记大黑啦。”李金田含着烟斗说,“我把它跟咱的驴葬在一起,它横竖也有个伴哩……”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从李篮篮身边走开了。
李篮篮渐渐能够下地走动了,但身子仍然有点虚弱,夜里睡觉不踏实,总是噩梦不断,一会儿梦见她搂着猴子大黑坐在颠簸不定的毛驴车上;一会儿又梦见自己被围困在垄上迷宫一样的大雾里,她抱着浑身是血的大黑在前面跑,宋老黑拿着枪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叫喊:“给我来一段二人转……”她拼命地往前跑,但双腿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辨不清东南西北。这当儿,从浓雾中传来一个声音:“篮篮,快往这边跑……”她还未辨出是谁的声音,背后的枪就响了。猴子大黑从她怀里应声而落,她恐怖到了极点,脚底踩了个空,向某个黑黢黢的深渊坠落下去。这时,她惊叫一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被冷汗浸湿了。
病好以后的李篮篮仿佛变了一个人,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爱笑爱唱,也不再有空就往垄上的苇丛和树林里跑了。她总是郁郁寡欢,若有所思的样子,别人跟她说话,她也答非所问、爱理不理的。平时比男孩子还胆大,现在踩上一只蚂蚱也能让她吓得尖叫起来。夜里不敢一个人睡觉,就让马船来给她做伴。每当被噩梦纠缠得使劲地挣扎时,马船也惊醒过来,睁着迷迷瞪瞪的眼睛看着她,一边不停地叫“姑姑”,一边用手拉扯她,直到她呻吟着醒过来,像找到了救命恩人那样,伸开汗津津的臂膀,一把抱住了马船……
马船成了李篮篮最亲密的伙伴。那时候在垄上,最常见的农作物是黄麻;黄麻的生命力特别旺盛,任何水涝旱灾也奈何不了它,最让受尽洪水之苦的垄上人青睐。马一帆在江边也开垦出来一块荒沙地,种上了黄麻,一天到晚呆在田里侍弄那块庄稼,早饭和午饭都是马船送到地头去吃的。有时做完饭没事了,李篮篮就同马船一起给马一帆送饭去。他们来到地头,只见茂密的黄麻一眼望不到边,风从辽阔的江面吹过来,掀起一片起伏的绿浪。马船把手握成喇叭状连喊几声“爹”,马一帆才扛着锄头从快要长到人高的黄麻林里钻出来。这个习惯了水上捕鱼活路,长着长胳膊长腿,干起农活却显得笨手笨脚的男人,自从拜认李金田做干爹落户垄上,成了他们家里的一员以后,总是闷声不响地埋头干活,李篮篮很少听见他说话。现在见了李篮篮,也只是木讷地一笑,揭开饭盒,拿起李篮篮亲手做的红薯面饼就往嘴巴里塞。
李篮篮在一旁见他吃得那么香,忍不住地问:“好吃么?”
“好吃。”马一帆含糊地说着,嘴巴被红薯面饼鼓起了一个大包。
这时,李篮篮看见马一帆光着的肩膀上有一块被虫子咬过的红斑,便不声不响地在地头上摘了几片艾叶,在嘴里嚼烂后往他肩膀上贴去。马一帆却一边扎着头吃红薯面饼,一边说:“不碍事,妹子。”说着一伸胳膊闪开了;李篮篮拿着嚼碎的艾叶有点不知所措,这时听见身后黄麻地里传来一阵簌簌声,回头一看,见马船手里捏着一只刚抓获的蜻蜓,正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李篮篮突然脸一红,扔掉艾叶,瞪了他一眼。马一帆抬起头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叫着“妹子,妹子……”但她没应声,一转身离开了黄麻地。
一天半夜,李篮篮又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见黑暗中有一双眼睛不声不响地盯着自己。她下意识地拉过被单,遮住只穿着小背心的上身,对那双眼睛囔囔道:“马船,你真像你爹一样怪里怪气的,不睡觉看我干啥?”她又羞又恼,用手蒙上马船那双仍然大睁着的眼睛。“你别在这儿睡了,我不要你做伴啦。你还是跟你爹一起去睡吧!”马船显然被她那生气的样子吓住了,一骨碌地爬起身,赤着双脚跑出了李篮篮的卧房。
过了些日子,李篮篮从外面回来,见晏先生同她爹和后妈柳水烟在说着话,像商量什么大事似的,一看见她进门,马上就住了口;当她往自己的卧房走去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她身上,使她感到有点不自在。吃晚饭时,爹的眼睛老是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像是有什么事要对她说。果然,咳嗽了两声后,爹终于说话了:“篮呐,今日晏先生来是给你和宋支书提媒的……我也琢磨,你今年十八岁,吃十九的饭了,该嫁个人家啦。”爹瞅着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宋支书虽然只有一条胳膊,年纪比你也大一些,可人家是领导嘛。说起来,咱能在垄上落下来,也多亏了他……篮呐,我知道你为大黑的事还记恨着人家,可那只是个意外,怪不得宋支书……”
但李篮篮没等她爹说完,就仰起通红的脸,眼里噙着泪花,大声对她爹说:“不!”她像炒豆似的,嘴巴里一连蹦出好几个“不”字,然后,不等李金田回过神来,就撂下还没吃完的碗筷,离开饭桌,跑出了屋子。
五月了,傍晚的风已经没有丝毫的凉意,潮湿中夹带着一股和煦的庄稼和野生植物成熟的气息。江上的水已由绿转黄,像发酵的面团那样又开始往上涨起来了,波浪拍打着江岸,涛声像擂鼓那样铿锵有力,清晰可闻。李篮篮觉得脚下的土地也仿佛毛驴车和漂荡在水上的船,颠簸不定,摇摇晃晃。她沿着江边的荒地跑呀跑呀,不知跑了多长时间,仍然没法让烦躁的心冷却下来。她有点累了,停下步子,发现自己来到了马一帆种的那块黄麻地附近。黄麻密密匝匝的,长得像树一样又粗壮,又高大;再过一段时间就该收割了,可马一帆和马船父子俩的影子也没看见,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后来,她慢慢往回走,在经过一片河湾时,忽然看见有个人正在给一条船上桐油。那条船反扣在光秃秃的河滩上,看上去像一张绷紧的弓。李篮篮认出那个人是马一帆,他叉开长腿,赤着上身,脊背也像那条船弯得像一张绷紧的弓,隆起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借着刚刚升到江对岸的一弯上弦月朦胧的光亮,还能看清脊背上隐约闪烁着细碎的汗珠。那条船在河湾里躺了整整一个冬天,风吹雨淋,早已千疮百孔、破败不堪了,可马一帆干得那么认真,仿佛他明天就要起航远行似的,李篮篮在河湾里站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察觉。这个人啊!李篮篮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往回走,不小心脚被土坷垃绊了一下,发出的响声使马一帆停下手中的活,他抬起头来,依稀看见了李篮篮的背影,问道:“谁?是……篮篮妹子么?”但李篮篮没应声。不远的地方,传来“篮篮”的叫唤声。那是她爹担心她出什么事,在四处找她了。李篮篮在黑暗中呆立了片刻,便迈着紊乱的步子离开了河湾……
这天夜里,李篮篮梦魇连连,睡得很不踏实。她又梦见了死去的猴子大黑和毛驴,垄上铺天盖地、无边无际的雾,以及一管黑洞洞、阴森森的枪口,像是宋老黑的眼睛;她梦见江水猛涨,把垄上的芦苇、树林和黄麻地全淹没了,她像壁虎那样攀附在一根摇摇欲坠的树上,恐惧到了极点。后来,她梦见了一条渔船穿过波涛汹涌的洪水向她驶来,马一帆****着上身,叉开那双像鹭鸶一样的长腿,稳如磐石地站立在船头,一声不吭地伸出粗壮的手臂,将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到了船舱里。船上的甲板因刚刚上过桐油,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四周摆满了鲜花,她置身在芬芳四溢的鲜花丛中,红衣绿裤,头发上也缀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比珍珠玛瑙还要漂亮的野花野草,看上去,像走进洞房的新娘……
李篮篮不知道这是梦,还是即将发生的现实;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李篮篮的梦,还是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