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侧轻寒剪剪风,渊城的春天,一向来得迟。
她一直畏寒,真不像个云家人——云横波轻哂,冰凉的指尖捂上双颊,由着那微微的寒透肌而入,一时缩了缩颈脖。
出神地凝视紫碧湖上莹澈的冰面,薄薄的一层几乎觑得见下面柔波浮漾的涟漪……耳畔,仿佛能听见冰裂时的“咝咝”轻响。
身后那小婢有点儿急,又不敢贸然上前,满脸的讪色,忐忑得很,眼前一晃,正对上三小姐清淡温和的笑靥。
“走吧。”
小婢心下一宽,两朵浅浅的梨涡就露了出来,轻快地一揖,“是,三小姐请。”
“大少爷现在何处?”
“正在泽新斋接待南宫少侠。”
“哦?”云横波眉间若颦,想想,那脚步又缓将下来。
泽新斋,乃山庄重地,只有尊贵至极的宾客驾临,或商议要事,才会由庄主或者族中耆老入内一叙。
而她,云横波,自认没有进入斋内的资格。
云横波朝那小婢温婉地展颜,轻声道:“既然这样……大少爷送客之时,从泽新斋的方向定能看到这边,我们就在这儿等他。”
她说得平和,语调却是固执的,小婢一怔,半晌才点点头。
不是没有觑见小婢眉眼间的那些不明所以和不以为然……只是,她从来都摆得清自己的位置,不会去想那些虚妄。
眼光掠过紫碧湖面,正迎上洒落而下的阳光,忍不住阖眼……唇际笑意浮漾。
——如果、如果这春风不是还携着丝丝凉寒的话,此刻眺望湖光山色,沐浴金阳之下,将会更加美好!
唇边的笑已经微微泛上了一些涩然的自嘲……
自小殊异的体质,使她无法修习云家最上乘的神功,连最幼小的六妹不日前还喜滋滋地跑来,告诉她自己武艺已有小进……夹杂在一众云家人里,她这畏寒的身体真是格外的扎眼。
她面上虽然娴澹无恙,可是仅从她抱臂的动作,小婢已微有所觉,伶俐地递来斗篷。
“三小姐,您赶紧披上,这风头冷劲儿还是挺糁人的。”
“谢谢。”云横波低低应着,转身的时候眼光掠到湖边几间轩室,稍怔。
——她的大哥,云鹤天正从那儿施施然地步出,隔得不是很远,她几乎听得见他爽朗的笑声,很少见她一向稳持的兄长,有这般肆意开怀的一面。
旁边那人,锦衣华彩,品貌不俗,应该就是小婢口中的南宫少侠——南宫珲。
云横波移开眼神,因为有外客,反不好相迎。而她相信刚才一瞬,云鹤天势必看见了自己,所以静静退到湖边的亭内,也适时避开那边觑来的陌生的眼光。
……
不知多久,身后响起一声低笑,“明明畏寒,偏爱在湖边风口待着。”
云横波立刻回头,樱唇扬起浅笑,“大哥,找我何事?”
笑意虽然浅隽,云鹤天却从眸底觑出些疑虑,不禁失笑,墨黑的眉峰剑一般的挑起,尽显逸兴思飞。
“干吗这样紧张?”
云横波眨眼,先时那一股凝重,慢慢在他的眼光下消融,无痕。
“不是紧张,只是被杏儿一句‘泽新斋’吓着了。”
故意斜眸睨向旁边花容赧然的小婢,云横波神情里才有了一丝松快。云鹤天望着她,瞳仁深处洇出几不可察的光华……
“横波,总见你说憋在山庄气闷得慌,现下有个机会——想不想出去走一走?”
话题急转而下,云横波一时有些反应不及,怔怔地盯着云鹤天意味深长的笑意。
“横波?”
“为什么?”她脱口问道,从前提过很多次,想跟着山庄内的子弟一同外出历练历练,都被父兄严词以拒。那么这次,又是为何?
“昨天接到湘州来信,窦家府上老夫人寿辰在即,想接五弟和六妹前往小住。”
云横波颔首,可是眼里的疑惑更甚——二姨娘出身临川郡窦家,窦府老夫人寿筵,接外孙和孙女过府同贺自然是情理中事,可是与她有何关系?
云鹤天眸里笑意深了几分,淡道:“二姨娘过世已久,但是情礼绝不可少。原本,爹想我亲自走一遭,可惜今春刚与南宫家洽谈了一桩生意,正是用人之时,我和四弟都走不开——想来合庄上下,就只有你适合。”
看到她似有犹豫,云鹤天沉吟着又低道:“我刚问过六妹,听说有你相伴,很是欢喜。”
“可是我——”
话刚说一半,云鹤天已经温声笑了开来,“五弟六妹虽然年幼莽撞,倒是一向与你投缘,你的话也听得入耳,若选了别人担这担子,爹和我反倒存了份心结。”
“只要略谨慎些,不与人争长短,理当一路无虞!”
云横波凝着兄长暗黑的眼,不知怎的就笑开了,慧黠的一点从眸心里漾了出来,流光盈然直往人心里渗,云鹤天一怔。
她却在这时移开眼去,隔了会儿才悠悠笑道:“大哥把什么都想到了……我还能说声不愿意吗?”
“你不愿吗?”
这一声,云鹤天问得郑重,几乎是沉郁的口气。云横波一震,眸光自下而上投到他近来清减的面容,此时掺了一丝郁色,更显出平时不常见的疲惫,但是看着她时,他的眼神是极温暖的,可能只要她微一摇头,他就会去替她挡开这件烦嚣的事情……如同十八年来的每一天。
众多姐妹兄弟里她并没有才智冠绝的品性,兼之云家旁系杂多,出挑的人才比比皆是……若非还顶着个嫡系的身份,这合庄上下,谁又会真正拿正眼瞧她?
就连亲生父母,忙于山庄内外事务,何曾真有闲暇一一顾及……倏忽这十八年的生命,倒总是这个兄长眷顾得多。
她溺于思绪中,云鹤天望着她的怔忡之色,以为她私心真的不愿,扬了扬眉毛,正要开口,耳边响起她清凌凌的笑声。
“好,我去。”
云鹤天目光乍亮,释然地牵起唇角,慢慢颔首。
“你们此行长路迢迢,但是护卫人手太多的话,反而引人注目,未必安全,不如轻装简骑,低调南下。”
云横波细细听着,含笑不语,裹着斗篷的身形还是娇怯怯的单薄模样。云鹤天眉心微紧,想想仍不放心,迟疑着终于低道:“横波……且放宽心,权且充作游山玩水罢了……”
“我这边只要山庄事了,一定尽快前去与你们会合。”
云横波偏首看他,望进那抹沉郁的墨黑之中,“大哥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少年的声音吟哦得正是兴浓,身后隔着一道车帘,嘻嘻几声嗤笑,轻不可闻,却臊红了驾车少年的面孔,没好气地回头睇了一眼。
“笑什么笑?哪里又招你了?”
车帘“哗啦”一响,露出一张粉嫩的面容,瞧她眉眼五官与那少年竟有几分相似,形容虽还稚嫩,但她偏着螓首微笑的模样,已有明珠初绽的敛滟之色。
只是,面上满含着刻意的嘲弄。
“笑怎么了?许你诗兴大发,却不许我笑一笑?”
“嗤……我就是笑,笑你个昂藏七尺的儿郎,却在这儿作那女儿之声!”
少年本想反唇相讥,可是这小姑娘口齿伶俐,一番话炮仗似的炸得又快又疾,顿时噎得他一股气堵在胸口,一个“你”,竟再无下文。
看见少年吃瘪,小姑娘“哗”的一下笑开了,颜若春花,靠向身旁淡衣女子的怀里。
几缕光线透过车帘的缝隙,照在那女子白皙的面庞,映亮一双秀丽的眉眼,正是云横波。
此刻,她的嘴角噙着一弯娴静的笑,漫不经心地听身旁年幼的弟妹拌嘴……这一路,倒颇不寂寞。
“好了,六妹,让你五哥专心驾车吧。”
小姑娘白了少年一眼,嘴里还在小声嘀咕:“五哥五哥……不过早个盏茶的工夫,平白担着我一声‘五哥’!”
孰料那少年耳力好得很,这会儿硬是挑高了浓眉,有意望向那少女,“六妹,你叫我?”
愣谁都听得出来那话里的得意,云横波目中也有了笑意,伸臂一把拽下噘嘴的少女,“鹤清,晌午时分了,找个地儿歇一歇吧,我和锦辉都有些乏了。”
“是,三姐。”
云鹤清朗声应下,手里乌鞭一甩,车马辘辘,轻快地驰在江州的郊道上。
江州自古繁盛,依山傍水,风光绝佳。自进了江州城,沿途看见车马喧嚣,正是渊城难见的热闹盛景。
云鹤清与云锦辉这对双生兄妹,生性喜动,少不得要往那最热闹的地儿溜一溜去,且云鹤天临行前那句“且行且游”成了他俩最好的理由。
“三姐,我都问过了,这江州城里最有名的食肆就是味正居,听说寻常一道菜色,在他们大厨的手里那么一蒸一炒,就是人间美味!当然……这价钱也是吓煞人的——“
云鹤清眉飞色舞,这会儿压低了声音呵呵问道:“三姐,要不咱们也——”
云横波睨了他一眼,“你忘了临行前大哥是怎么说的?”
身旁那两张小脸顿时垮下,云鹤清讪讪地回道:“要低调……”
“对。”云横波眼里藏了笑意,怕自己再忍不住,于是转身,眺向不远处商埠云集的街市。
纤指落向其中一间食楼,云横波轻道:“就那间吧!”
云锦辉觑了一眼,进出的食客里,既有衣冠楚楚之辈,亦有平头商贩小民,三姐中意的正是它的不扎眼!
俩兄妹面面相觑,而云横波虽然含笑疏淡,神色间却是不容更变的意味,只得怏怏点头。
“三位客官里面请——”
云横波三人刚迈上食楼的台阶,早有店伙计笑脸相迎了出来。
云鹤清是少爷脾性,一见有人招呼,顺手就把手里驾车的鞭子递了过去,“小爷的车还在外边,有人饲马吗?”
“有的有的,公子爷就请放心用膳好了。”
店伙计每日里迎送来往食客不知凡几,早已练就识人辨客的眼力。眼前这三位,虽然风尘仆仆,然而言行举止,无不显露出家世的优渥,那些衣物装扮虽不时新,偏生一眼瞅着就是上等的锦缎丝棉,哪里是寻常人家能用得着的。
尤其后面的那两个少女,眉目盈盈,娟秀钟毓,只这一晃,就暗中招来不少人的窥探。
云横波自然觑见,眉尖若颦,瞬息地迟疑——不想这儿竟这么多人!
云锦辉好奇地张望,座中竟是少有虚席,还有不少看似孟浪的眼光,心下不喜,奈何这一路疾驰,此刻鼻端嗅到阵阵饭菜的熟香,却再也迈不动双脚了。
云锦辉牵了牵云横波的衣角,“姐姐,就这儿吧,我好饿!”
眼巴巴地瞅着店小二端上来的一碟“清烩狮子头”,明眸忽闪忽闪的皆是馋意,“伙计,先给我们上壶碧螺春和一碟松花糕。”
“再来一盘水晶肴蹄、杏仁豆腐、氽鱼丸、银芽鸡丝——还要一道凤尾虾!”
店伙计笑眯眯地应道:“是,三位稍候!”
云横波失笑地睨向小妹,“倒真是饿了。”
“姐,那边有空座。”
云鹤清抚掌低叫,云横波点头,挽着六妹的手走向临近壁角的空桌,脚步慢移,眼睛早已习惯地逡向那边。
倒还清静,想是店里的食客不耐春寒的风吹凉饭食,所以皆不喜临窗的座位。那儿三三两两,仅坐着几个孤身的客人,有商贾、旅者和一名深衣书生。
还没有落座,云鹤清肩头一耸,卸下背上的包袱,长呼了口气。
“好热——”
三人从酷寒的渊城一路南下,身上穿的自然还是厚厚的冬衣。而江州地处南方,又已是初春时节,食楼里暖气醺醺,停驻此间不足须臾,背脊上已开始有了汗意。
云鹤清口中嚷着,手更没闲着,三两下除掉了身上的袍袄。云锦辉虽没那么夸张,倒也解下了皮毛围脖,露出底下鲜嫩的缃色衫裙,衬着粉团似的面颊梨涡,像极了枝头初绽的一朵娇蕊。
店里不少食客投来的眼光,云锦辉也察觉到了,当下微红了脸,平日里的几分纵情顿时收敛了不少。
“姐姐,这江州比我们那儿暖和多了。”
回身一瞅,却是怔住,云横波身上仍是披着那件斗篷,往日里总显得过于白皙的肤色,被这里的暖气一熏,倒蒸出些霞色来,像匀了层胭脂似的。
“是呀,暖和多了,手脚都勤利起来。”云横波顺口接了句,樱唇浅浅地笑……这南方的气候,真的是怡人的舒适。
云锦辉倏忽凑近云横波的耳边,叽叽低笑,“姐姐——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模样真是漂亮!”
云横波先是一呆,旋即望进她亮晶晶的眸里,觑到里面几许调皮嬉笑,说不出是笑是恼,随手伸指刮向她秀挺的鼻翼。云锦辉轻轻地“啊”,拧身一避,娇小的身形像只轻快的小鹿。
孰料正有店伙计张罗了茶水递来,就听到一声“哎呀——我的围脖!”
云鹤清望着小妹满脸的懊恼,整张脸的线条都往上扬起,六妹甚为爱惜的貂皮围脖,被泼了整杯的茶水,洁白之色顿时染了微褐。
眼看云锦辉想要嚷声,云横波忙扯过她,朝那变了色的店伙计笑道:“对不起,我们唐突了——”
云鹤清很快拿起那方围脖,信手一抖,又拣来干布揩拭,三两下拨弄,再看围脖毛色,又是那油光水滑的模样。云锦辉面色稍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