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响起一声轻呼:“啊——雪山貂皮?”那声音里满盈着惊愕,细辨来还有几丝贪妄的意味,正是不远处的那名商贾。
云横波心里一凛。果然,这商贾的话音未落,又是数道神色各异的眼光递了过来,甚或还有粗咧的嗓门喊了句:“哥几个看什么看,没见过水灵的姑娘家?”
于是那些异样的眼光瞬间都撤了去,但是那话也够直白的了,休说是云家姐妹,纵连云鹤清都略显赧然。
云锦辉这才暗自生悔。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自己真不该那般纵性,徒给人添了笑料谈资……神思恹恹接过围脖,看也不看,就掷在旁边的包裹上。
突然觉得些微的不自在,云锦辉蓦然抬头,眉心微蹙,滴溜溜的杏眼四下一瞅,仍是有不少人在偷偷地望来,锦辉一一给瞪了回去,余光这么兜转,掠向轩窗旁一人,震住。
临窗而坐的那人,正好也递来意趣的眼光,
秀长明亮的凤眼,似笑非笑的意味,眼风几乎斜飞入鬓角,那样漫不经心地瞥来,锦辉没来由地绯红了脸。
“锦辉?”
“锦辉?”云横波连唤两声,她都不应,横波这才微诧地顺着她适才的视线望去——原来是那位临窗的书生。
云横波一怔,之前始终觉得这酒楼里食客拥仄,一盘盘的热肴熟食,氲出的雾气黯淡了楼里的光线,就在她抬眼的刹那,眼前有光亮划过。
是轩窗外洒入的日光缘故……还是,因为这人的回眸?
白濯如玉的脸孔,衬着背后投射的光线,那双眉目,清俊之处湛出光风霁月的风骨。
一个书生而已……
云横波垂落的目光,不由自主溜向自己搁在桌面上的手指……指尖几不可察地一抖。
是的……一些惊意,在她乍见那双眉眼的时候,她觉出一丝惊意!
寻常的书生,不会有那么明澈洞悉的眼睛,墨色流离兜转的瞬息,一丝两缕的不羁。
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到哪里都不会让人忽视——然而,她们三人待在这里这么久,若非他自己回身,料是谁也没有想到朝他那边望上一眼!
能刻意地收敛自身的气息,湮没于人群里寂寂无声……云横波微凛,忍不住再次抬头,悄然凝去。
耳边似乎听到五弟和六妹低低地窃笑,“那边的书生……”
“长得挺不错……可惜文人都有股酸气!”
若有若无的笑意,在他黑眸深处稍一停歇,很快滤去,似乎感应到有人在窥视,他不在意地回身——
明明薄唇边还锁着一弯笑意,云横波胸口一噎——温淡的笑容里,剑气凌绝!哪里是五弟口中的“酸腐”气?!
“五弟!”
她忽然低叱,适时阻住这两小的私议,云鹤清立时噤声,知道这三姐姐素来娴雅温平,不喜人聒噪议论,倒也没有多想。
恰好此刻店小二唱喏着送来茶点菜肴。三人一路风尘,腹中都是饥火肆虐,云锦辉一眼睃到片片晶莹的肴肉、粒粒馨香四溢的鱼丸,早已是满脸的喜色。
夹起一筷头银芽鸡丝,云锦辉喜滋滋地说道:“姐姐,咱们这一路,最快活的莫过于吃喝一事了!”
云横波浅浅地笑,“南方在饮食上素来讲究,道道菜肴都是色香味兼而有之。”
回头看见小二正好经过,云横波轻声唤住:“店家,贵店可有住宿?”
云鹤清兄妹俩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锦辉笑眯眯地抢问:“姐姐,我们要在江州待一宿?”
她晶亮的眸里满是兴奋愉色,云横波含笑地伸指,撸了撸她额前的碎发,“是的……听说江州的彭蠡湖风光秀丽,我们怎能错过!”
两小雀跃,那店小二则笑吟吟地说道:“小店并无客房,不过真要住宿,小人可以代劳,就在大街对面的客栈给三位定两间房。”
说时还朝轩窗边瞅了瞅,“正好,那位公子也要住宿,小人这就去跑一趟。”
店伙计指的正是那名书生。听见小二的话,他朝这边笑了笑,笑意清隽,不惊点尘。
云横波只作不见,转身对小二盈盈笑道:“如此就有劳了。”
那店伙计果然是精细伶俐之人,等云横波三人用过饭,出得酒楼,他们身边除了细软包裹随身带着,至于轻车、马驹,一些沿途置办的特产杂物,都已搁置在客栈的两间上房里,安置得妥妥帖帖。
两间房虽不宽绰,却收拾得很干净,云锦辉推开窗子,迎面一口清郁的气流,说不出的舒服。
门扇“咣当”一声,云鹤清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唬得锦辉颇是不以为然。
“姐,我刚刚问了,游览彭蠡湖还得租上当地的橹船,掌柜子说现在春寒料峭的,摆船的人少了,待要过了时辰,恐得还等一天!”
锦辉一听,霎时忘了正想奚落他的话,匆匆拽住云横波的胳膊,连连跺足,“姐姐,姐姐!”
云横波斜眸轻哂:“还等什么?走吧!”
晌午刚过,街市上还是处处喧闹,各处酒肆食楼人声鼎沸,这江州果然不愧是一方富庶之地。
三人本是少年心性,说要去湖上泛舟,然而见着商铺里阵列的各式货品,琳琅满目,个中不乏奇巧精致的物什,锦辉、鹤清早已看得流连忘返。
“姐姐,你瞧——”
锦辉手里还攥着栩栩如生的面人,硬是腾出一只纤掌,指着那串结着花穗流苏的簪子,其实是寻常的松绿石和青玉雕成。然而小巧玲珑,雕工细腻,杏色的穗子还挽着星星几点碎琉璃,亮晃晃的煞是吸人。
“喜欢吗?那就买下来。”云横波伸手从小贩的手里接过,往锦辉的鬓角一比,对那小贩问道:“多少钱?”
小贩说出个价目,云横波丢下碎银,挽了小妹的手正要离开,回身一望,身后却没了五弟的影子!
“鹤清呢?”云横波心里一惊,迅速四下张望,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却都没有小弟的身影。
锦辉倒不紧张,只撇了嘴哼道:“刚刚就吵着要去那边的铁铺看兵刃,哼,耽搁了游湖的事,我定不饶他!”
“这就找他回来!”
云横波小心地避开一辆货郎车,极目往那边的铁铺望去——五弟没看到,却瞥到了一个身影,心里“噫”了一声,又是他!
站着的他,身姿高而秀颀,衣衫是那种深凝的青色,行动间像极了流淌着不羁的碧水幽泓,一如他泛着异样光彩的眼眸。
“年轻力壮却当街乞讨,我都替你害臊!”
就连声音,也是低沉中隐透清锐,寒凉之处一如深潭,而他说这话时,眉眼神情,还是秋月般的涓涓淡澹,儒雅至极。
他的面前,站着的却是一个满脸污垢、衣衫褴褛的年轻乞儿,没料想乞讨不成反遭讥讽,那乞儿整个傻愣地盯着眼前温文的书生。
连锦辉见了都是张口结舌的样子。
云横波几不可察地一笑,酸气?呵呵……
不过这一切与她并不相关,锦辉还在呆怔地看,云横波扯着她的手,低道:“走吧,再迟真就来不及了!”
紫碧湖也是清波潋滟,可是又怎及得上彭蠡湖一览无余、烟波浩淼?紫碧湖亦有垂柳丝丝,可是又怎及得上彭蠡湖边碧桃红杏、春意盎然?
如许盛景,云横波方有不虚此行的感触,淡粉的樱唇始终噙着盈盈笑意。
“小姐来得迟了,不然每日临近晌午,湖面上水雾散去,才更显得出我们彭蠡湖的美景!”
身旁的船娘,微褐的肤色,一双眉眼弯弯地含着笑意,手里熟稔地来回摇动双橹,颇为惋惜地说着。
云横波一笑宛然,轻道:“这样就很好。”
抬头眺见天边彩霞如赭,一丝丝浸染上软绡般的薄云,湖水泛着细鳞,点点波光一半碧绿,一半瑟瑟,谁说此等光景就不美丽了?
心下叹息……如果,如果身边没有多出这两个不速之客的话,一切会更美好!
临上船的须臾,不知从何处突然闪出两人,一个是那名青衫书生,一个却是晌午在酒馆里见过的中年商人。
若非船娘说这是今日最后一回摇橹,云横波宁愿再等上一等。
橹船并不宽敞,商贾臃肿的身躯瘫在船舱里的坐凳上,小小的乌蓬内,就再无一点空隙了。
云锦辉目中散着不满,却宁愿和云鹤清挤在船头,也不愿和那胖子同坐一处。
这也倒罢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还是这胖子粗嘎的嘀咕声。生平第一次,云锦辉算是见识到居然有人能吝啬守财到这种地步。
“我可说好了……呃,二、四、五……这船资嘛,素来都按人头算的。”
这商人扳指算过,叽叽咕咕地哼哼:“五人五份……我可只出一份……”
没有搭理,这商人抖抖发皱的袍袖,怀中的一个箱笼揣得更紧了几分,眼睑因为满脸的肥腻而浮凸出来,眼底挤出针一样酸刻的光亮,云锦辉瞅着就一阵恶心。
“哎,船娘——我说你这船资也太贵了吧,瞅着我们是最后一笔,就想狠狠剐一剐,啊?”
船娘不过二十许人,闻得此语早已臊红了脸,露出为难的模样,“小女子哪有……”
胖子商人仿佛很是不屑,“嗤”的一声。船娘摇橹的动作慢下来,脸颊火烧。云横波神情一冷,唇角掀动刚要开口,却哪及小妹快嘴快舌,脆生生的一句就斥了过去。
“谁和你‘我们我们’了?这位姐姐的船靠在那儿,可没人拿刀逼着你上来!想不挨宰,行呐——”
“这位大姐,劳烦你回头送这位回去,船资我们付双倍!”
挑衅地睨着那酸刻商人,云锦辉露出三分的淋漓。云鹤清瞥见那人被挤兑到哑言,也觉痛快,“扑哧”笑出声。
令云横波诧异的倒是那商人明明难堪得很,脸涨成猪肝色,却愣是捱住了,讪讪地缩回船舱里,再不吭声。
——想来就为省那些许的船资?!
云横波无声哂笑,却不似一双弟妹那般肆无忌惮,侧转身体,恰好瞥见有双目光眄向了商人,眸光里汇聚了流霞夺目的灿晔,却没有丝毫的热度。
云横波轻震,而他总是很快意识到他人的注目,眼看那双眼向她移来,云横波迅速转身,眨也不眨地凝向一道道涟漪轻泛的湖波……袖中的手,在那瞬间因为紧张而攥成了拳头。
她却也不知缘何会如此?
余晖脉脉,一点残红斜铺清波,湖面因为临近傍晚,先是轻绡般的一层水汽,渐渐有越来越浓的趋势。
湖风渐寒,云横波拢紧了斗篷,五弟云鹤清向来粗中有细,一眼扫到,“姐姐,你冷?”
“船家,还要多久才能返程?”
前方自湖岸漫生出大丛的芦苇和荇草,船娘的手就指着那儿笑吟吟地说:“穿过这丛芦苇,往右折回,很快就靠岸了。客官放心,我们在天黑之前,定能到岸的。”
“好好的一片湖泽,为何多出这么多的芦苇?”
云横波脱口轻问,不远处的芦苇荡,密密匝匝得觑不清枝叶根茎,连水雾都显得比别处的浓密阴霾,她望了一眼,心头不知怎的就是一怵。
“小姐不知,这彭蠡湖水产丰盛,不少当地人都是赖此为生。那些芦苇水草虽然不美,可是草叶根茎却是鱼儿的美食,渔民们自然甚是爱惜,时日久了,就蔓延成这么一大片。”
船娘娓娓应道,冲着云横波展颜一笑,“小姐若不爱,我们就从另一边绕过去?”
云横波轻哂摇头,“那倒不用。”
船儿悠荡荡地穿过第一匝芦苇,云锦辉好奇地折下几枝柔软的芦叶,早发的叶片还是薄薄的、细长的模样,满含着北地不常见的水润。云锦辉嘻嘻一笑,突然矮下身子,就着手里的长叶片,蘸了一溜儿水滴,“哗”地扫向云鹤清。
云鹤清躲避不及,“哎呀”一声被淋了满脸的水湿,惹来她大小姐脆生生的笑声。
“你——”云鹤清伸指要骂,奈何数滴冰凉的水一径沿着脖颈而下,糁人的冷,忙拿起袖子揩拭。
“锦辉!”
云横波淡淡地诘责,递给五弟一方帕子,足下小小地移动了几步,忍不住一声:“咦?”
眼光顺势下移,心口大震——什么时候,自己的足履鞋袜,都已湿了?
而那湿意还在蔓延,云横波一惊非同小可,失声低呼:“船家?”
她一直是娴静之色,无论喜怒,之前这一句,却满盈着惊意,连那一直避在舱内的商贾都讶然地探出了脑袋。
而下一刻,包括船娘在内,一连几声惊叫。不知何时,船底弥上了一层水渍,明明那水渍的范围不大,但是一圈圈,攻城掠地……可以想见,很快这船内会是一片汪洋。
“姐姐!”
云锦辉脸上的笑容早已冰消瓦解,一把揪住****的裙角,满眼都是惧意——她们都不会水性!
“船漏水了!”
云鹤清脸色煞白,嗫嚅出的一句,是每个人都看得到的事实,倏忽想到什么,弯身下来要扑去堵住船心的裂缝——船体整个一歪,骇得云锦辉和船娘惊叫出声,正好掩住船体下轻轻的“砰”声。
云鹤清身躯一颠,往斜里摔去,肋下突然多出一臂,他惊然回望,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熠熠明澈,还是那张沉静的仪容,正是那被他讥为“酸气”的书生。
他张嘴欲道谢,突然一声杀猪似的尖叫,船舱内挤出一个臃肿的身躯,打从他身旁擦过。
“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