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惊讶,出口的却还是一贯讥讽的语调。粉颈低垂,在阳光映照之下,两靥的肌肤宛如凝玉,几乎看得清底下淡青的、细小的筋脉。
烈铮微微地眯起眼,嘴角无声地扯开……她从来不知道,她带着些微慌意的模样最是动人!
他不曾为了什么投注过多的心力,只除了她。
来此之前,于她……他一直以为那是责任,带她回到火云岛,一切理应落下句号——却原来不是这样,也所以,他会在凝视到她面上日渐的苍白时而心头郁结。
烈铮突然伸手,云横波来不及反应,他指尖捏着一片合欢花的残瓣,已经离开了她的鬓角。
云横波面上一烫,因为他的手,缓缓凑到鼻端,似乎醉心于花朵的馨香。
“你——”
而他凤眼轻掠,一笑洒然。
云横波微震。当他真意笑时,脸上每个线条都会洋溢出一种神采,仿佛连阳光都想要抢上来。
云横波有点儿目眩,突然就想起当日在江州,初见时弟妹无心的嬉闹——“那个书生,长得真好看”!
大家称他“火云”,是否也因为他时而会张扬出火焰般能与日月争辉的热力?
她有片刻的失神。
“三小姐名门出身,连打量人的样子,都与众不同!还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不妥?”
耳中听到的声音,低醇、清淡,一如深潭,他凤眼灼亮,揣着一丝揶揄。
云横波愠怒,面上反倒淡了,“烈岛主能指望我一个俘虏举止合度吗?”
“俘虏?”
烈铮眉峰挑起,有半晌的沉默,就在云横波以为他并不曾在意这句反讥时,他蓦然伸手,云横波一惊,手腕已被扳住,她拧身挣扎。
“若说人质——你那个身为练功炉鼎的六妹,岂不比你更有用?”
云横波大骇,震然地瞪向他。原来,他竟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还轻易地放手,他是狂放至极?还是把整个云家珍逾若命的练功炉鼎,当成了一起笑话?
烈铮语出惊人,自己倒是浑不在意地牵起唇角,懒洋洋地睨着她,说不出来的邪气,令她想伸手把那笑容掴掉,只是如巨石投湖,她开始心乱如麻,脱口问道:“既然知道,为何要——”
她倏忽噤声,瞳仁里掠过的惶措分毫不漏地被他所察,手指缓缓松开,云横波立刻像得到大赦似的抽身后退。烈铮注意到,她那双手又开始互绞在一起,用力的,紧紧的……每回紧张或者彷徨中,她都会不能自已地做这个动作。
她分明若有所觉,否则不会问到一半戛然而止。
“嗯?”
烈铮有意上前了一步,云横波立刻就退了一步,螓首低垂,长睫在脸上投下两丸暗影,遮住里面所有心绪的动荡,烈铮聪明地不再追问。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算了,我们今天不谈这些。”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烈铮轻笑,不意外地看到她露出疑惑。
“什么?”
许是她还沉溺在先前的消息里神思恍惚……也有莫名的战栗令她心生怯然,无力抬头面对他咄咄的气势,竟由着他牵着自己的手,一路往海滩外围走去。
走过湿淋淋的沙滩,海水离得近了,远望似一块碧蓝水镜的海面,原来它一直不曾平静,暗湍的潮水卷着泛着银光的白沫,一波波地送来。
脚下的沙滩湿意更甚,云横波走着便有些迟疑,很远了,她都能看到近海浮出水面的礁石。只是执意牵着她的那只手掌,不给她一丝丝犹豫的时间,微一用力,她身不由己,一脚踩进浅滩淤积的海水里,鞋袜和裙裾自然是湿了。
云横波一声低呼,忍不住懊恼地抬头,却撞见他满目的笑意——笑容里,没有邪魅,也没有隽冷和桀骜。
只这一怔,被他拉到一块巨大礁石的后面,视野蓦然开拓。
眼前万里海域,无遮无拦,坦露于面前,不过一个转角,所见浑不似之前她在树下远眺时。
风似乎急了,浪头也高了,欢腾腾地涌来,用尽一切力气地撞向岸边的礁石,摔得粉身碎骨却甘之如饴,阳光下四溅的水花闪耀灼目。
云横波望得出神,耳边听到他的低笑,“敢不敢乘船走一遭?”
顺着他手指之处,她才发现这块礁石下面竟系着一艘小船,舟身细长如梭,船上落脚之处,不过容纳二三人。真正的一叶翩舟,只合该是属于江南水乡的宁谧所在——而怎么在这深广无垠的海面上?
那双秀眉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转视烈铮,他却气色平静,只是眸心的那点光芒,瞧着她总是不自在……定定地望了他几眼,也不说话,下一刻,他已被甩开了手。
她的身影已经走向小舟,烈铮轻笑,继而跟上。
一浪打来,即使离得还远,轻巧的小舟仍是漂荡不定。云横波咬咬牙,单手握紧系在礁石上的缆绳,小心地踏进船里,足尖沾到船舱的瞬间,才知道她一路上之所以没有晕船的不适感觉,全赖那艘巨船的稳持。
眩晕一直盘踞在脑子里、胸臆间,不肯离去……等她渐渐适应这颠浮和动荡,才有暇去观望烈铮。
原来他早已解开了缆绳,也不见他怎生用力,单手摇动船浆,小船顺风破水,竟有如离弦之箭,他并未再看她,嘴角噙笑。
云横波却蓦然双颊火烧,原来自己的渐渐“适应”,缘于身后搀着的那只手!
即便如此,她已没有多余的精神去感触那股羞恼,因为小船在风浪中穿梭起伏,即使有他的撑持,她仍得紧紧抓着船舷两边,才稳得住前后仰合的姿势……时间一长,胸口下还是开起一股翻搅,终于忍耐不住。
“还有……多久?”
唇齿间逼出这几字,她自己首先红了脸,盎然地垂下目光,不想目睹他看轻的眼神。
入耳的却是低柔的笑叹,“很快就到了……你抬头看看。”
云横波微怔,因为他语中的温和,也因为抬头之时乍入眼帘的异景——那,也是一座小岛吗?
不同于火云岛的蓊绿,眼前的陆地呈现出一片瑰丽绚烂的色彩,就连鼻端也嗅到了阵阵奇异的芳香,连海风的腥咸都掩不住那股浓郁。
“那是——”
烈铮眯起眼眸,注视着她面上掠起的惊异,缓缓低道:“如春岛。”
“但凡来我火云岛的人,都不会错过这里。”
小船去势减缓,他轻身掠起,手中绳索攀上礁石粗砾的棱角,迅速地缠绕打结。
烈铮向云横波伸出手,这一次云横波无暇去顾及,借着他的搀扶很快跳下船,而目光始终贪恋地游移在入眼的景致上。
小岛不过方圆数十丈,放眼南冥海域,真如沧海一粟,只不过岛中央一泓清澈见底的湖泊,映照着蓝天白云,光鉴可喜。
这不稀奇,稀奇的是,毗连着湖边数丈宽阔的平地,竟然绵延生长着那么多的花树,如火如荼,诸色竞艳,流霞一般地铺陈开去!
粉红娇黄、明紫艳橙,入眼的浓丽鲜妍,平生首见。莫说她自小生活在渊城的酷寒之地,即便是春光正好的江南,也未必有这样的繁盛花海,仿佛春之一季的真意,都被造物者的一双手别具匠心地聚拢到了这里!
春深似海……
不知何时,她身不由己地走进了花海,四合之类,触到的都是丝绸般光致的花瓣,嗅到的都是沁香馨甜的气息。
她不过立在花丛中须臾的光景,竟也有蝴蝶们流连在身畔左右……是因为花朵的馨香也浸染上她的衣襟了吗?
她伸手轻触那些脆弱而美丽的精灵,它们轻盈的双翼微微颤动,又随风一般舞到别的地方。
“此处是否还值得你一番辛苦?”
声音近在耳畔,云横波终究颔首低喃:“很美……如春岛吗?名副其实的一个地方。”
许是花朵妍丽的色泽被阳光折上了她的双颊,那里洇出了一层胭脂色,清透而润泽,泛着淡淡的愉悦。
——到底不虚此行!
烈铮跨上一块石板,俯身看着她趋近那些娇柔的花朵,沉吟片刻,倏忽低问:“渊城很冷,以你体质,想必过得很辛苦?”
那只攀在花枝上的纤手动作一僵,须臾响起她清冷的声音。
“不,我很好……家中的父兄姐妹,待我很好!”
她不曾望来,留给他一个皓白的侧颊,小小的下颌,线条柔美而倔强……明知道她说的有异,但是还是让些许难以白状的情绪波动起来……似怒,似怜!
——从给她疗伤的那一刻起,他就察觉到了她的身体,分明是自小被人用高深的内罡强行破败!
而她直到此刻,还说得“正大光明”!
半晌没有等到回音,她忍不住向这边看了看,心里“咯噔”一下。
他的眼里弥着些许的冷芒,显然是为那句话而心生不快,却在她转身望来的刹那,迅速湮灭在眸光的深邃里,面上淡到极致,“是吗?”
云横波胸口一痛,像被人用力攥紧,默默地蹲下身去,手指轻抚花茎上密布的软匝匝的刺……他没有出声相讥,眼里的光芒却比刀剑还要尖锐。
她突然抬眼,之前的脆弱一晃而过,眉眼平静地望着他,“不是说今天不谈这些的吗?”
抬脸时她的青丝水一般朝后流泻了过去,露出一截莹白细柔的脖颈,唇色如粉,居然还盈着弯弯笑容,和着四周的花海,这一幕就在他眼里定格。
烈铮目光微闪,心里原本坚守的一角硬壳,不知何时起慢慢崩裂……连目中都软暖下来,隔了须臾,他扯唇而哂,低邈的一声“好”,再无赘言。
——家中的父兄,待我极好!
他其实还有话想问她的,只是她自忖再没有那样坚强的忍耐,可以去承受深想下去的结果,所以只有胆怯地避让!
只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地放过。
“我想去湖边走走。”
云横波低语,匆匆走在他身前,为了遮掩眼底莫名的泪意。
烈铮只作不见,落在她身后数尺有余,由她步入花丛里随意采摘,不消片刻,就兜了满襟怀的芬芳。
越近湖泽,地气越是湿润,花朵的气息更为馥郁,中人欲醉,散落在地面的花瓣随风坠入水中,另有一番旖旎。
“喳喳”几声,从不远处的山丘那儿传来。
云横波循声望去,却是山丘岩壁下,一只淡灰色的雏鸟,胸腹澄白,尾羽长成剪形,那模样倒有些类似南方的燕子,就在原地东倒西歪地扑打翅膀,没长出几根翎羽的双翼,自然飞不起来。
有生人走近,雏鸟的鸣声越发的仓惶,“啾啾啾”一声紧似一声。
云横波抬头看向岩壁,山岩的缝隙里隐约可见鸟儿的巢穴,一个落了巢的雏鸟……
她几步走近,烈铮不经意地看到,眉间一紧,“别碰!”
云横波自然一怔,只是手已经伸了出去,指尖触碰到雏鸟柔软的脖颈——雏鸟尖利的啾鸣突然止住,小小的脖颈一拧,细长的尖喙电似的啄了下来!
云横波吓了一跳,离得那样近——只是有只手更快,虽然不及把她拽开,却在雏鸟尖喙啄下的瞬间,盖在她手上!
云横波低呼,他的手背上翻出几粒血珠,“这——”
“这些海燕生性桀骜,即便是雏鸟也不愿受人摆布。”烈铮淡淡解释,随手用袖子揩去血珠,发现她的眼光怔忡,仍是盯着自己的手背。
烈铮低笑,突然伸手从她怀中的花束里抽出一枝,“这朵开得真好!”
云横波猝不及防,只觉得有温热的指尖擦过自己的脸颊,不及躲闪,鬓角紧了一紧,然后烈铮掠退了半步,眯眼凝望着她,唇际勾起微笑,“很美……”
鸦青发髻,娇蕊颤萎,她在花海中,原是最清丽的一朵。
“不许摘!”
见她满面通红,伸指触向发鬓,烈铮倏忽轻喝,那眼光焚亮如灼,云横波有如电殛,双臂竟然一瞬失了气力。
如春岛一行归来,烈铮似乎在兑现他身为“主人”的义务,每日里抽出空来,陪她四处游览。
泛舟、垂钓、攀岩……甚至连毗邻的炎火之山也成了他们驻足观赏的景致。
而云横波,尽管不愿意把心情溢于言表,却不得不承认,火云岛是个很美、也很自在的地方……撇开身份的他,也是个很好相与的“主人”。
只要有心去“淡忘”,她发现自己在火云岛的日子,其实并不像最初设想的难捱。
所以,她的脸上,慢慢地开始出现了笑容。这点变化,连紫儿等都有了察觉,近身伺候几人,摒开了早先客气的拘谨,反倒更为尽心。
即使没有烈铮的相陪,她的足迹也渐渐涉及小岛上每个角落,烈铮给了她很大的自由。
岛上每个人待她极好,她不知道这好是否缘自于他的授意,然而就连身为火云岛影卫护法的朗清、卫澈两人,偶尔碰面,也是很恭敬的一声“小姐”!
她的自在,全不同于昔日在山庄里生活的十八载,没有约束,无需谨守闺诫,更不会听到任何的指责和聆训。
只除了,夜深人静,难以成寐的时候,她会独自守着中宵长夜……一次次,去体味咀嚼深心里跌宕的一丝丝羞惭。因为,因为这么久……她竟然学会了安于现状!
一切尚未成定局,她就这么认命了吗?
紫儿和几个丫头,挽着竹篮,齐聚在甬道旁的园子里,采集紫茉莉花瓣,兑了这花瓣制成的胭脂膏子,润肤细腻,姑娘家都爱得不得了。
岛上的花期总比别地要早,刚刚踏入四月,紫茉莉已经开得一片灿烂。
云横波开始还有些兴头,跟着忙活了一阵,只是转悠了几趟,择的花瓣被紫儿她们都笑说“开得太过,不能用”,这兴致立刻大减。
云横波抽身退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百无聊赖地翻拣竹篮里的花草。
她其实也转不动了,腿脚都乏力得很,顶着日正的阳光跑了这么几趟,居然脑子里都有些儿晕。
心口一瞬泛起凉意……时光渐被消磨,她怎么就忽略了身体里还有御风丸?
烈铮已经不再给她每天里渡气行宫,但是她没有忘记最后那一次,她瞥见那双深眸里的阴郁。
自己的身体是不是不会好了?是不是很快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