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竟已云收雨散,海面再次平静如昔,不得不令人惊震天阙上那拨转乾坤的手。
还是亥初时分,几案上烛火一盏,流漾出暖暖的橘色,云横波怔怔地望着,小婢几次试探着递来眼色,她只作不见,因为没有睡意。
伸手挑开窗棂上的堆纱帘子,一弯银月照亮万顷的细浪,粼光点点,天边繁星如坠,交相成趣。
很美,连拂面的微风也是和煦的,而时令不过三月,要是在寒冷的渊城,此刻的她,早已避在暖室里拥被而眠了。
她躺得太久了,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是酥酥麻麻的……心随意动,云横波微微抿唇,转而面向小婢低道:“你去开了门,让我透透气。”
小婢尽管心有疑惑,到底不欲拂逆了她,口中应是,三两步走到门边,“吱嘎”一声,不用云横波嘱咐,她早已仔细地把棉帘掀起,撩在玉钩上。
云横波眼快,顿时扫到外边有娇小的身影一晃,隐没在暗处。
——是谁?
她愣了片刻,心头灵光闪过——噫,是那个小姑娘。
她略一沉吟,樱唇弯成柔和的笑意,起身走到了门边,朝着昏暗的地方轻声笑了句:“是墨姑娘?”
短时的沉寂,然后从舱门外拐弯的地方慢慢探出一张悻悻的脸,可不正是叫墨蓉儿的小姑娘!
“对不起啊……我,我只是好奇……”
她有些紧张,肌肤被阳光晒成了密色,稚嫩的眉眼掬盈着明亮的神采。这叫蓉儿的小姑娘,却比锦辉还要小上岁把,想起刚刚那生死俄顷的险境,云横波只觉得心有余悸,面上的神情不觉越发柔软,“进来坐!”
墨蓉儿连连摇头,头上两条发辫也随之晃动,憨然娇痴,云横波不觉笑出声,眼光遂而落在她松散的发辫上。
一番波折,头发早成了乱糟糟的一团,身上的衫子是换过了,可外边那些大男人哪里想得到这些琐碎。
云横波搀起她的手,触及到的却是掌心里微糙的薄茧,“进来吧,我让那位姐姐给你梳梳头。”
“朗大哥一再交待……姐姐是贵客,我们……不能惊扰的。”
——贵客?他是这么介绍的?
云横波目光微闪,面对这女孩的拘谨,温声笑着,“没事的,我也不困,你正好陪我说会儿话。”
“好啊!”
墨蓉儿喜滋滋地踏进船舱,她本是活泼的性子,云横波又是这般可亲之态,朗清那番“疾言厉色”造下的威胁自然早已跑到九霄云外。
小婢拉她在妆台前坐稳,解了墨蓉儿的发辫,拿了梳子细心地一层层篦了下来。云横波歪在榻上,笑吟吟地面对墨蓉儿好奇又精怪的打量。
“云姐姐,你来火云岛作客,真是选对了地方!”
小丫头语不惊人死不休,云横波心湖微澜,却不动声色,淡然扬眉,“哦?”
小婢结好她的辫子,重又拿两根系了珠串的穗子给她结在辫尾。小丫头眉开眼笑,抓在手心绕了几匝,喜欢得不得了,打量了半晌,这才端了个圆鼓凳,凑到云横波的身边。
“云姐姐是第一次出海吗?”
“嗯。”
“那你可来对了!”墨蓉儿抢过话头,眉飞色舞地甩下一串脆生生的欢笑。
“放眼这天下海域,没有比我们南冥更富足的地方,可是放眼这南冥海域,要数最美最好的去处,自然是火云岛了!”
“火云岛……有你说得这么好吗?”
云横波秀眉微蹙,很难想象她口中“最美最好”的地方,就是世人口耳相传的禁地!
“当然!”墨蓉儿一个激动,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滴溜溜的乌瞳闪耀的尽是兴奋愉色。
“姐姐去了自然就知道了。我前年在岛上玩过一趟,还凑巧遇上了附近炎火之山喷发的奇观——可惜爹爹说不能打扰公子爷,不许我们没事往岛上去。”
炎火之山吗?难怪小岛名曰火云岛……
云横波想得出神,回头见墨蓉儿哼哼唧唧地和小婢一块儿说笑,心里那点波动又开始涌起,倏忽低低地问道:“蓉儿……看你们和烈——烈公子很熟,常常见面吗?”
“也不是啊,一年中总有三五回能碰上吧。”墨蓉儿偏过螓首,想了想又道:“公子爷自己若没空,就会让卫大哥或者是独孤先生到村子里转转,哪家有事,都会在那时请公子爷他们相助的。”
云横波脱口问道:“难道你们不害怕,他是‘火云’啊!”
“呃?”墨蓉儿目中露出诧色,不解地望来。云横波胸口一窒,霎时明白,她并没有听闻过那些江湖的纷纭……顿时沉默,既然如此,何必在眼前纯挚的心上投下一道阴影。
“对啊,火云怎么啦?听爹娘说……十年前周边海枭横行,大家过得很苦,要不是火云岛替大家除了海枭,我们还不知过得是什么日子呢!”
墨蓉儿无心的话语,让云横波哑然——那些让世人震怖的事迹,在这里却是造福一方的善举……上苍有时真是荒谬到令人发笑!
“该休息了。”
隔着低垂的帘幕,有语声淡淡传来,突兀地插进室内三人小声的絮语里。云横波稍震,墨蓉儿更是惊跳着“哎哟”一声,满脸的懊恼,因为听出那声音,正是烈铮。
回头对云横波做了个鬼脸,窃笑着嘻道:“明儿再找姐姐,蓉儿走了。”
云横波颔首,追随她小鹿般轻盈的身姿跑出船舱,棉帘半露,电光火石间,隐约觑见外边暗影里的那人,一袭白衫,像映射了漫天的银辉。
他的眼神似笑非笑,仍是洞彻澄明,似能剖进人心底去……云横波立刻侧过身去,尽管下一刻那棉帘就密密地遮掩住一切,但是,她心怯……没有来由地、惶急地想避让开所有可能的窥探。
翌日清晨,云横波早早起身,洗漱之后走出船舱,才发现自己仍是最迟的一个。
甲板上有不少人,多到她在转念间后悔走了出来,可是已经有人发现了她……然后就看到墨蓉儿雀跃地招手,“云姐姐!”
走到船首的护栏前,墨蓉儿伸手指向远方的海平面,水天一色的碧蓝澄透,像极品的琉璃,然而那灿然光耀处,却逐渐露出一角绿意。
“那是——”
她失声轻喃,神色间细微的动荡,有声音很快接下去:“没错……我们到了!”
是他!
何时走近的,她不知道,然而眼光兜转,却见到周边的人已经散了去,朗清甚至强行带走了聒噪不休的墨家姐弟。
这方所在,霎时静默。
他说“我们”……只不过云横波已经生了倦意,不想再为这微末小事动气,明知道口舌之争除了带给自己更加的忿怒之外一无好处,又何必徒费周折。
云横波沉默着凝望那片绿意葱笼的所在……然后转身,眨也不眨地盯着身侧的人。
潋滟的朝霞诸色纷呈,熹光似乎把海上的薄雾折射到了那双眼眸里,滤净了里面的焰苗,露出清澈的星芒来,他的面孔,迎着霞光,如雕似刻。
此刻的他既不是江州酒楼里温澹文气的书生,亦不是彭蠡湖上谈笑间杀伐狠辣的火云……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面目来蛊惑世人的眼睛?而现在,他分明很悠哉。
是的,气定神闲,他就这样以种洒然之姿眺望渐近的家园,而她呢?
意识到旁边沉郁的目光,烈铮凤眼微挑,斜睨着看向她,口气几乎称得轻佻:“瞧够了?”
果然,云横波被噎得一怔,神情里的窘迫更像个做了错事被抓了正着,忿然地侧开身,先时满腹心事的沉重之色却渐渐消弭。烈铮无声而哂。
“到咯——”
甲板上欢呼连连,朗清振奋地叫道:“抛锚,落帆——”
远远地有一群人迎了上来……而她懵然不觉,脚下是细软的白沙,双脚踩在上面的感觉倒比地毡还要舒服。
近滩的海水极其澄净,蓝汪汪的不泛一丝波澜,她的眼光流连在远处,那里绿树环绕,一重又一重地掩映着楼阁亭台,那些树木高大而葱郁,招展着婆娑生姿的枝叶,亭亭玉立,似乎能唤下满天的金阳。
而这里的阳光果然是极暖的,云横波恍惚了一下,向着温煦的旭日抬起了脸……一束束光线,像小儿轻暖的手,软软地拂过。
——这,就是蓉儿口中“最美最好”的地方?
目光而投向岛屿另一边开阔的地带,是一畦连着一畦的谷物,平畴沃野,风过处,空气中流转着清郁香气,那是人世间最淳朴的气息……遥遥相眺,她甚至看得见操持耕种的农家身影……在这个地方,在火云岛上?
云横波默然,埋首而行……身边一直有人在打招呼,她一概不应——她,只是个俘虏,不对吗?
通往住处的路径是一条很长的甬道,微湿的泥土,混杂着草木的清香,两翼白石散乱堆砌,间或夹杂着几茎幽草野花。她目光轻掠,却被两只翩然的蛱蝶所吸。
她怔住,长睫一霎,眸心里有些许关不住的闪亮。冰冷的渊城,可以搭建同样美仑美奂的楼宇,可以移植赏心悦目的琼花琪草,唯独这些精灵般的生命,却是冰原上四季不见的缺憾。
彩蝶追逐戏连,渐渐没入花树间,云横波轻轻喟叹,转身……对上一旁两泓若有所思的目光。
脸颊没来由地发烫,所幸他仅是淡哂着引步在前,漫声道:“与岛屿毗连的是一座千年的炎火之山,炽焰终年不息,所以岛上地气温暖,这些生灵喜欢滞留在此,也不足为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是一道拱门,两边薛荔藤蔓纷披倒挂,袅柔可喜,里面隐约可见几重居室,明净幽美。
“那是你的住处,你若习惯,不妨就留下紫儿伺候你的起居。”
离岛月余,的确有太多的事……烈铮沉吟片刻,到底没再说什么,随着静守在旁的影卫转身离去。
他的话云横波听了倒没什么,但是似乎觑见小婢略有惊诧的表情,心里微动。
“怎么了?”云横波仿佛无意间问起,只是看向紫儿时,目光咄咄,哪里容得人避让。
那紫儿迟疑着,嗫嚅着低道:“不是……奴婢只是有点儿诧异。”
“哦?”
“这里是先岛主生前居住的地方,公子爷历来不让人……奴婢没想到会安排姑娘在这儿……”
说时紫儿略有不安,唯恐一句不慎,惹得这姑娘不高兴,偷眼打量,不想这位云姑娘一声不吭,径自往拱门里走。
——前岛主?不让人轻犯?
不管他此举,是有意“示好”,还是代表着其他的意思,她都不想去深究。
一连数天,没有人来打搅,更没有被监视或者囚禁的感觉,在这儿进出的无非是几个打点饮食和起居的仆佣。
烈铮日间并没有出现,但是云横波知道,他来过!
好几次中宵熟寐,耳边悉蔌着细微声响……只是不知是否因御风丸的缘故,她在睡梦中已不复往日的警醒,或者即便有了知觉,困倦也催折得她睁不开眼……朦胧间似乎有暖流一波波渡进身体里……
窗台前一株兰花,紫儿说是名贵的“宜春仙”,她到此住下时,丰绿的叶儿上还是零星几簇花苞,今日乍一打量,那些泛着淡淡胭脂红的花蕾尖端已经涨开,露出粉白的花瓣,那点胭脂色似乎浸润到了上面,娇嫩夺目……这才吃了一惊!
——她来火云岛,竟然这么久了!
始终沉淀在心底的沸烫瞬间滚辣辣地撩起,碾过……没有消息,没有动静,一如她十八年来在云家的寂寂无声,她的被俘,对于整个云家,想必也是无关紧要的。
她强忍着颤栗,伸出手去抚弄那些娇蕊,那么的馨香,深邃入骨……就像是之前被撩拨起的无望,也是早已入了骨的。
“紫儿,瓶里的花都蔫了,你去换几枝。”
支开近旁的小婢,云横波悄无声息地推开门……
这是来到火云岛上她第一次走出居所,还是来时的那条甬道,记得是可以通往海边的。
她走得很慢,边认路,边贪看周遭景致,来时不曾留意,环绕这小岛的竟是几座山峦。
这里山峰自然没有冰原的巍峨高耸,然而山色蓊翠,迎着丽日蓝空,伴着碧海潮声,只觉得别样的秀致妩媚。
旭日初升,映照在脸上身上,那热度刚好使人感到舒适。云横波深呼吸,海边滤净的气息,能缓缓静沉胸臆间的块垒不平,她也不再往前,拣了一棵高树下的石头,坐了下来。
阳光被繁密的枝叶筛成细细的线缕,在地面上投映出斑驳的暗影,云横波抬头,凝视头顶的树冠。
笔直如削的主干,羽状碧绿的叶片,簇生着一朵朵粉白的花,花瓣如丝,密密地挤在嫩黄的花蕊旁,是合欢花吗?
没想到在这里,有了海风和金阳的浸润,寻常的一株合欢竟也如许浓姿妖娆。
低头在微湿的泥地上,捡起一朵凋落的合欢花。此花就是这么一点奇特,连萎谢之后的坠落也是成朵成片的,犹要惹人怜惜。
她握着花茎,双手搁在膝上,累了就靠向身后的树干……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何必在意……她如今唯一能够拿来挥霍的就是时间。
目光投向那片美丽却深广的海域,她在这方孤岛,而故土,在彼岸……
“我想你应该在这儿——里面紫儿一群人已经找翻了整个庭院。”
云横波的手指猝不及防地一抖,凉风拂面,一副衣袖倏然伸了过来,那朵旋转着直坠的花朵,轻盈地落在一人掌心里,平平伸到她的面前。云横波眨了眨眼,却退了一步,眼光再不曾落向那朵花。
烈铮微哂,掀开袍角,径直在石头上坐下,眼光觑见她似有离意,不紧不慢地轻道:“我已经告诉她们,你会迟一些时候回去。”
她终于慢慢地转身,面对他,乌盈盈的眸子想掩饰心情的起落,奈何她的澄澈一如往常。
烈铮笑了笑,眼里有什么闪耀了光芒,“这里不是最好的赏景所在,可有兴致与我一游?”
“不敢劳你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