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吗?”
怀里的她明显瑟缩了几下,还是初秋光景,但毗连雪山冰原地界,穿梭在城镇里的风势,已隐约有阵阵的凉沁侵骨而来,他更不会疏忽她的身体本不耐寒。
“不冷。”他望来的眼里兀自透着一丝探询,云横波笑着摇头轻道:“是真的……这点冷算什么,比之以前……真的好很多了,那冰火七重的心法对我真的很有助益。”
“那就好。”
她面上的笑容,有着刻意的痕迹,烈铮移开眼,神情恍似淡然,胸口却有一记疼痛划过。
他不再追问,只是不经意地收拢了双臂,调头朗声说道:“朗清,我们找家客栈住下来。”
“是。”
朗清怔了怔,还是接口点头,与卫澈面面相觑,无数疑念瞬间翻搅。
纵连云横波也是不解,坐在马鞍上面,仰起了脖颈正好望得见他线条清峭的下颌以及薄唇边一弯似嘲似笑的意味,她迟疑着开口:“烈铮?”
“嗯?”
“住客栈是不是太张扬了?渊城不过方寸之地,外乡人来到这里格外招眼,你不怕——”
烈铮浑不在意地朗笑道:“一连十多天日夜兼程,一路走来你的气色望着便差了许多,这里已是渊城,今天不妨好生休歇,一切待明日再说!”
他淡淡地笑,目如星,鬓若裁,望着她时还是目不转睛,早已引来城口过往行人的注目。
小小渊城,似他这般清濯俊秀的人物并不多见,当街这么一立,须臾便成了众人的焦点。
云横波只觉得发窘,疾声对着朗清二人说道:“我们走吧。”
可惜事与愿违,时值初秋,每年的这个时候刚好是南北商家齐集渊城,收购皮草、参药等珍稀物品的赶集日。
朗清和卫澈分头出动,折腾了大半炷香的时间,也没寻着合适的客栈。
看见朗清二人神色间的不悦,云横波宛然一笑,“不妨事,我记得城郊也有客栈的。”
烈铮知道她说的正是他们几人来时路上歇脚饮茶的那间茶寮,小小的几间斗室,茅舍竹篱,不避风不遮雨——他眉心微紧,云横波早已瞥见,罗袖里纤掌悄悄伸出,慢慢抚上他的手腕。烈铮微怔,垂眼看到她凝笑的眼眸,乌盈盈的如漾着晴光潋滟的湖波,里面浅浅的笑意,温柔如诉。
烈铮心里微动,当下一笑,“既然你都不介意,有何不可?”
他们所骑乃是大宛名驹,从城门驰到郊外不啻一箭之地的距离。
午后时分,那间茶寮里仅有的过客早已奔赴东西,只有店家神色惫然,数点着几枚油腻腻的铜板,四下里一派萧条。
倏忽几声马嘶,划破寂寥,店家惊然抬眼——眼前翩翩几骑,似曾相识,竟是午间那几位惊鸿一瞥的娇客!
当先那个面膛微黑,目蕴神采的青年,利索地解鞍下马,进来后也不客套,径直问道:“店家,你屋后两间茅舍可还空着?”
“我们想在这里住宿。”
店家本还有些发懵,闻言更是呆了呆,“客官,你你,你们……要要……”
“要住宿!”
朗清打断他的瞠目结舌,一锭银子抛在破旧的看得见霉迹的柜台上,神色里已有不耐。
“店家,劳烦你把屋子收拾得干净些。”
店家这才回过神,回头瞄瞄那边出尘的一对男女,仿佛寒星皓月,双双辉映。
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人物,竟会下榻在自己这破落脏乱的地方。
那白衣人眼光无意间掠来,黑眸温润却深凝非常。店家心头震粟,竟不敢对视,忙不迭地转身,小跑着拾掇去了。
朗清躺在榻上,辗转了半晌也消停不了。在这榻上已经堆了厚厚的草缛,身下却还是被咯得难受。忍不住咧咧嘴,“嗤”的一声自嘲笑骂:“怎么也身娇肉贵起来?老子真是将养得太久了!”
喃喃自语,卫澈坐在窗下正用棉布擦拭他的剑刃,根本不想搭理,可惜朗清哪里是静得下来的人。
“卫澈,你有没有发现,爷到了这里,怎么反倒大咧咧的再无禁忌,也不怕招人耳目了?”
“事情应该有变!”卫澈低语,唇角抿得很紧。
以为这次还是自言自语,没想到卫澈冷不防地突然就开口了,且张嘴就是闻之惊悚的一句。
朗清目光凝缩,身躯慢慢绷紧着从卧榻上坐起。卫澈不是喜欢揣摩情势之人,如果连他也这样说,那事情可谓真的不容乐观。
“现在怎么办?”
朗清冲着同伴,笑容里些微的苦涩,“聪明的办法,就是马上调头离开!”
“不可能,你没有看到夫人的表情?”
“所以不如干脆定下心来,静思对策,走一步看一步!”
“我想爷应该也是这么打算,他本是狂悖性情,到了这一步,索性大方行事。”
“只是云家至今还是全无动静!我们北上的消息,他们不会一无所知,又怎会隐忍至今?”
“云泽父子向来多疑谨慎,会不会是爷这几日的举动,反倒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朗清浓眉拧成一字形,这一回卫澈没再接口,双手合在剑鞘之上,也陷在深思之中。
“你二人有在这里闲聊的空儿,不妨出来做些正经的事!”
远远的一声低嘲,两人惊了惊,只得讪讪然地走了出去。
茅舍外不过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尽头就是那间茶寮,路边一株槐树,早已凋落满树的翠枝。
烈铮就站在茶寮的石阶上,神思淡澹,细瞧来那眉间眼底却比这秋日还要萧冷,尽管那唇际似乎还有笑意。
“爷。”
朗清望见,心口紧了紧。
“朗清,我知道渊城你也应该布有眼线,我想知道近来云泽和哪些人物接触过。”
“包括云家生意场上接洽商谈的对象。”
烈铮眸光轻掠处一径燎起炙人的热力,朗清惊了惊,他俩本是一点就透的心思,烈铮的这句顿时让两人的心迅速地沉下去。
——谁在后面布这个局?谁能循着他过往行事的痕迹,料定他必然敢孤身犯险,此人必定乃熟识!
这几天他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已然浮现出一些可能攸关的人物与势力,但是他需要更进一步的确认。
——行事张扬,故布疑阵,不过瞒得一时,此处已是映雪山庄核心地界,危机可谓重重隐伏。
卫澈钢牙暗咬,低道:“爷,为什么我们不马上离开?”
烈铮面上露出讥诮之色,“回去的路一样危机四伏。”
从离开火云岛的那刻起,他已经一脚踏进了陷阱里。事已至此,也只有险中求生一途而已,一动不如一静,卫澈说的撤退,只怕当下就会引来映雪山庄的反噬!
卫澈身躯紧绷如弦,沉默了半晌,唇际坚忍,“爷,我怎么做?”
“你带来的那些影卫,暂时不必露面。”
烈铮语声低沉,眸心一丝明锐乍起,很快又散入那泓幽黑冰潭里,“云家不会不知道我们身边带着人,至于人数多少,安置何处,却未必清楚,这也是我们能让云家忌惮的唯一底线,至少能争取一些时间!”
“属下知道了!”
卫澈点头,朝朗清看了一眼,朗清会意,“属下这就前往打探,并且尽一切可能,把此处的消息传给独孤先生。”
烈铮目光一霎,却没再说什么,只略一颔首,淡淡看着两人急速离开的身影……摆荡在心里深处的还有一则隐忧,只是他现在不能说!
——如果他们的一切情形尽在敌人掌控之中,以布局之人的心计和手段,又怎会置火云岛而不加理会?
胸口微微地烫辣,烈铮以拳轻扣额角,那一瞬阖了阖眼……鞭长莫及的事,即使心焦如焚,也于事无补!
度过眼前危机,才是至关重要……横波,这一趟,我是不是把你拽进了泥沼里?
烈铮立在原处,远远望着中庭天井旁满地的落地,神色深邈……
晌晚时分秋风萧凉渐紧,茶寮屋顶上一层茅毡掀起时簌簌地轻响。左边那间竹篱门户“吱嘎”一声,一角裙衫袅袅走出,清浅的色泽,衣襟上三两茎别致的晚香玉纹绣,衣袂拂动间,宛若幽香能因风而起。
略带着几分诧异,抬眼望向了簌簌的屋顶……晚霞艳艳,她伸手挡了挡,待知晓声音何来,那神色里似笑似叹,倒不甚在意。
正到天井汲水的店家,不意间瞥到一边是秀容清姿,一边是浊世翩翩,倒像应了故人旧曲里高山流水的韵味……那店家一时笑叹,不是是否勾起了什么心事……望了一会儿倒发起怔来,连着叹了几声,神色揪然,且连身后轻巧的足音也没在意。
“店家。”没有回应,云横波走近了再唤:“店家?”
声音略微地拔高,那店家恍过神,满面赧然,“啊?哦……夫、夫人!”
“屋里的茶水凉了,可否换一壶?”
“哦——不好意思,小人,小人这就去!”
店家手忙脚乱,“砰嗵”一声手里的水桶砸到井旁的辘轳,里面大半桶的水也泼了一地,溅得泥尘四起。云横波不着痕迹地避了避,眸里一些好笑。
“没事,你忙过了再换不迟!”
云横波莞尔一笑,“这里就店家一人吗?倒是辛苦了。”
不说还好,无意中一句,竟然让店家眼圈顿时发了红,先前被勾起的心绪翻搅迭起,不吐不快。
“小人,小人——唉,小人无用,累及自己的妻小。”
云横波怔住,一时不及接口,眼前的这汉子已经絮絮叨叨说了开来。
“小人早年也习过几年私塾,可惜家境贫寒,身无长技,这间茶寮破落不堪,本就赚不到什么钱。年前渊城奇寒,家中颗粒无收,实在揭不开锅……”对上云横波乌沉沉的眼眸,这店家满脸的羞惭,声渐低末:“丈人不忿,接了妻儿回去,小人夫妇分离……已有两年了。”
“小人失态!”
那店家迅速揩去脸颊潮湿,勉强挤出几分的笑容,对着云横波及缓缓踱来的烈铮躬身一揖,“公子爷和夫人切莫见怪。”
“怎么会。”云横波语声轻柔,略缓了缓,“两地相思,倒真是难为你们。”
店家涩然低道:“怪我自己没用!只是今日见到公子爷和夫人,真乃佳偶天成,一时有感……倒叫两位笑话了。”
烈铮本来不发一言,也不甚关心的模样,至此倏忽开口:“既然想念,何不前去接回妻小?”
店家一震,愕然地望来,只听见烈铮一笑似清风的声音:“我若是你,当真是片刻也再等不下去了!”
店家兀自呆怔,云横波笑了起来,“去吧!我想尊夫人的心思,定然与你一般无二!”
“可、可是……我、我这里——”店家太过惊震,一迭声地口吃起来。
“我们几人,能自己照顾,你不用担心!莫不是记挂着你的店面?”
云横波故意激了句,那店家发了急,“啊”地呸道:“怎么会,这间破店子!”
“那还等什么?”
云横波的手指本已摸到了袖袋里,想想旋即作罢,眼光轻霎,对着店家低道:“朗清刚才给的银锭,只要你们不是懒怠的性子,用来修缮屋舍茶寮,好好营生还是足够的。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那店家从先时的怔愣,到惊疑,再到惊喜和感激……倏忽醒悟,“啊”地大叫一声,撒手就扔了木桶。
烈铮眼疾手快,带着云横波避到了一边,水花四溅,在霞光下点点晶莹。
“多谢公子、夫人成全——小人这就去了!”
二人相视莞尔,烈铮眼光低柔,揽着她肩膀的手臂蓦地收拢……夕阳下偎依的身影,形如连理之枝,不离不弃……
“晚上我想去山庄一探,你去吗?”
怀里的身躯蓦地轻震,低下的眸光对上她的,墨玉似的瞳仁里唯有两点坚清,冰雪莹澈,一如其人,他低低地笑。
“我知道了……当我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