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雪山庄辖地宽广,除却主屋所占地界,加之别院及旁支派系的居宅,林林总总亦有近百座庭院,如此一间间搜寻,不啻于大海捞针,更别说他们本就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以往你竟然没有听过一丝关于你娘的传闻吗?”
月色流润,照澈山路纤毫必现,他的身姿行云流水,即便身边带着一人,也丝毫没有凝滞之态。
云横波眉心微颦……可惜绞尽脑汁,也没有在脑海里搜寻到关联事物,黯然地摇头。
“那么,山庄可有什么禁地?”
“我记忆中,就只有泽新斋了,那是爹爹他们处理重要事务的地方。”
烈铮摇头,低道:“处理日常事务,难免有下属和宾客出入……当年之事被云泽视为奇耻大辱,不可能在那里遗留什么痕迹由人诟病。”
他斜挑的眼线勾着一点清锐,云横波凝神听着,没来由地心里微动,只是那丝灵光飞快,她一时根本来不及会意,忍不住面露怔忡,身形也慢了下来。
眼见她似乎把自己逼入苦思与紧张中,烈铮轻哂,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微微用力,云横波愕然转身,他眸光低柔,“不急!即使你想到什么,我们还是得先会一会山庄的主人——我不认为他会任由我们来去自如!所以……不如前往堂堂正正拜会一次的好!”
云横波吃了一惊,脱口叫道:“拜会?他……他若知道你我之事,只怕——”
只是想象就觉得一股悚怕由内而外地渗了出来,云横波喉咙一噎,因为烈铮的那对凤眼,微微凝着光泽,眨也不眨地望来,里面那点清傲,如利刃锋寒。
“横波……”
只是当他的眼光触及云横波的脸颊时,却把万仞深寒化作了朗月疏风,融融流曳。
“云泽也好,云鹤天也罢,我烈铮娶你已是事实。”
“我素来鄙夷盟誓之说,所以从未明言,只是我今日也想要你知道,能遇见你,能娶你为妻,我是真的欢喜!即使天下皆知,众人谤言,我亦无惧,岂会在意一座映雪山庄!”
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她的芙蓉面,暖意和笑容流漾而出,仿佛是寂寂冬日里的灯火,能一点点消融她心里的寒惧。她亦伸出手,覆在他指上,一时泪盈于睫,心底那个声音忽然啸啸而响,她失控得几乎要叫出声来——烈铮,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再在往事上缠绕不休,徒增烦恼了!
——我相信你说的那一切!此生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是真的不该再有缺憾。
然而,心头的那个禁锢,那丝不甘,上了锁一般,牢牢关住了到了嘴边的话语……有眼泪沁出,她却翕合着双唇,各样纷杂的心绪挣扎、辗转……
“走吧。”
他搀了她的手,展开身法,起落纵合,流光逝影,轻捷得似乎连月色也沾染不上。
虫声茕茕,山道旁长草萋萋,卧石峥嵘,夜色下的冰原原本崎岖阴森,只因彼此为伴,竟不觉凄苦……
转过不远处那座山坳,就能望见两峰平谷间的山庄轮廓,静静座卧在月夜中,衬着四野苍莽的山色树影,更如巨兽狰狞。原本是熟稔到闭目不忘的家园,今番入眼,竟掀起她心底隐藏的忐忑悚惧……只是她深切地知道,那丝异样,非关近乡情怯!
还没有进去,她竟然害怕了……
勉强收敛心神,对着烈铮低道:“就从此处进庄,现在中宵时分,外围守备已经卸下,只有庄内留有明暗十六桩守卫。”
“你确定?”
烈铮淡淡地反问,眸里深光幽邃,一时难以辨识,云横波微怔,“什么?”
他却蓦然一哂,“没什么。”
口中如是说,与她相扣的手指却紧了紧,云横波觉出异样,身躯慢慢地绷紧,顺着他目光有意无意掠及的地方仔细地搜遍……碎石、灌草、高木、月影,除此并无半点异常的声息。
——只是太静了!
烈铮冷冷地勾起唇角。一路而来虫声啾啾,夜间山风渐紧,也吹动草木簌簌,只有山坳,临近山庄入口的那段路,竟然一丝声息都没有!
除非,那里匿伏着高手,借着深厚功力收敛了全身上下的气息,令人难以窥见。只是,却连秋虫夜枭也被惊得四下避藏起来,所以才会那么的静,反常的静!
“只是我们或许不用辛苦地走上一遭了!”
“嗯?”云横波神色微变,心思剔透的她又与烈铮心性相通,霎时明白他言下之意,那面孔也顿时雪一般的苍白。
“烈岛主真是好耳力!”
一句轻喟如清风淡月般写意,自山坳后深寂的树影边响起。云横波震慑当场,脑子里半晌都是空白的。
那个声音,是——
“能在荒山郊野得见庄主,倒是三生有幸!”烈铮微微哂笑,并不掩饰面上的些许讥讽。
那些跟在云泽身后的山庄弟子,瞧得分明,个个露出不忿,云泽自己倒不甚在意,不过唇角微掀,眼光闪了闪,掠向烈铮的身旁。
那瞬间云横波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脸上涌,灼辣辣的烫……她不敢伸手去捂,也傻愣得不知回避,眼里渐渐的酸胀——因为一个照面下,她清楚地觑见那双深晦眼色里的厌弃!
——早已有心里准备,但还是痛得有如剜心!
“爹……”
心里那个挣扎的字眼,一不小心从她失血的唇齿间喃喃而出,面前对峙的那张清癯面孔,毫不遮掩地流露出讥诮。
“不敢,我当不起这个称呼!”
——那些恨意,沉淀了二十载,即使宿敌早已沉睡在黄泉之下,似乎也不能消泯!
云横波被浇了满身心的冷湿……她想回来寻找真相,却远在真相揭晓之前,被彻底地冻怯了心力!
十八年,莫非这十八年来,在乎的就只有她自己吗?她的人生,荒谬到了残忍的地步。
“那真是好,在下原本也不敢高攀庄主为岳父!”
烈铮出其不意地补了句,面上云淡风轻似的笑意,只有剑眉下的眼睛是深泓的两潭,细瞅来更像是两簇火焰,光泽冶烈。
他说着时随即揽住云横波的腰身,低眸那样一笑,蜜意柔情,毫不遮掩。云横波怔了怔,仍然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
人群里有隐抑的低呼,三两声之后陷入沉滞的死寂里……有人偷眼觑向庄主。只这淡淡的一句,似是被人揭开了隐秘的痛处,真正扎在软肋上,云泽那么注重风范的人物,居然顷刻间神情遽变,眉眼里是阴寒到极点,也是狞恨到极点,脱口叱道:“私相授受,不啻于淫奔之举……倒不愧是得自他们的真传!”
云横波半身跄了跄,胸口下憋着一股剧痛,茫然又惶惑地瞪着那张已经显得扭曲的面目,何必再问?不必再问……这么多年来,面对着自己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孔,他竟然把恨意隐匿得那么的深邃,想必都是为了这擅尽其用的一天!
——娘亲!
云横波却在此刻想起这个薄命的名字……想起她当年又该承受了多少凌虐和耻辱?
云横波颤栗着挣开了被烈铮握住的手指,逼着自己揩抹面颊上的泪湿,唇齿间又咸涩的味道在翻搅,她惨然低笑:“还是谢谢爹爹十八年的养育之恩,今日横波拜过,恳请爹——恳请庄主,告知我娘亲的埋骨之处!”
那声“爹爹”,当真是再也唤不出来。
烈铮眉心微皱,她立时察觉,伸指按住他的胳膊,转瞬看来的眼光,满漾着祈求。烈铮眸心寒锐,却因着她含泪的那一瞥,硬是捺下——她,竟这么的痴!逼到此时,竟还解不脱!
云泽闻言微怔,云横波声音已有哽咽,朝着那边盈盈一拜,“恳请庄主告知横波——”
“此生休想!”
凉薄的一句撕裂了她微薄的希望,她懵了懵,屈膝而拜的身姿僵持着那样的姿势……直到,直到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搀住她,就在她两膝发软几欲栽倒的时候,她冰寒的身体被抱进熟悉的怀抱里……萦鼻的清浅气息,她不能在外人面前肆意而流的眼泪,尽数洒在面前的衣襟上。
发顶上,耳畔边,他语声温润,却语意坚铿,意态疏狂。
“那也未必,只怕有些事也未必如庄主的意愿!”
云泽怒极反笑,狠狠地嗤道:“怎么,就凭你们两个,还想在我映雪山庄翻天覆地?”
他一个冷厉的眼色,周遭的子弟们会意地刷刷游走,四下散开,顿成合围之势,落在两人身上的那些目光,直如山野猛兽,彼时情形,一触即发。
烈铮凤眸轻掠,眼光擦过人群,明明不是狠辣的模样,偏生令人觉得不是滋味,难以逼视。
“云庄主今番有高人相助,自然不容烈某小觑,只是——”
烈铮语意吞吐,眼色轻疏。云泽脑中“轰”的一声,背负的双手猛地捏紧。这个年轻人,竟已知晓?!
不过刹那的工夫,云泽眉眼间那点殊异稍纵即逝。烈铮冷然地勾起薄唇,果然如此!
“只是什么?”
云泽仿佛没有在意对方话里隐讳之意,从鼻腔里“哼”了声。
“只是可惜令郎尚未赶回来,否则面对这合围之势,烈某今日只有束手就擒的分了!”
“狂妄之极!”云泽颌下长髯因为那股惊怒而抖了抖,脸沉似铁。
身旁的首席弟子有人按捺不住,“呛啷”一声利刃出鞘,眼看光影霍霍,烈铮不过噙着一味冷笑,反倒是云泽自己一声断喝:“尔等退下!”
衣袍下气息鼓荡,挥袖间格开了数名子弟。
恁他再老辣的性情,再深薮的心计,也容不下烈铮当着一干子弟面前,摆出轻慢的模样。他一双卧蚕眉,几乎怒挑入鬓,妖影幢幢的灌草边,呼啦一下刮起了阴森森的风势。云横波悚然一惊,猛地抬眼,“烈铮,小心!”
烈铮眼色乍然亮起。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担心的反倒是云泽能忍而不发!一旦容他退回山庄,凭借山庄铁桶般滴水不漏的部署,加上有了防备,他们再想入内搜寻,几不可能。
原本还担心云泽老辣弥坚,能禁得起自己的挑衅,不过,眼下瞧来,自己和横波的婚事,恰好击中了云泽的痛处,也似乎是漫长的岁月守望,早已消磨了云泽的耐心。
随着云横波惊惶的呼声,眼前蓦然爆出雾气般冷凝的光环,尖啸声里,呈杂出蓝汪汪的色泽。
云泽怒极,居然起手就是一招绝学。周遭弟子悚然变色,功力稍弱者几乎禁不住那股劲气漩涡中一波波逼面而来的奇寒。
有人低呼着掩住口鼻,惶然地再也瞅不清场心里原本一袭单衫的庄主,眼前身影淡淡,如朔风中激扬的雪霰纷飞,有痕却无形。
几乎在云泽身形欲动,横波惊呼的同时,烈铮衣袖扬起,一股和风轻捷地掠上云横波的身躯,把还在震愕中的她送到了丈许外的地方。
“好一招‘独钓寒江雪’!”
烈铮青衫扶风,尽管那气流的中心朔寒酷烈,他却像风中之叶,水中轻舟,恁那风再猛,水再涌,也捉不到那抹青影。
淡淡语声,还径自挟着笑意从容,这才真正让云泽一瞬间变了脸色。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轻敌,不想竟还是低估了眼前的年轻人!
此子身法轻灵,无迹可循,虽还没有出手,但是他知道自己这招所蓄势的已是己身功力的十之八九,烈铮被裹在风旋的中心,一样语声悠缓,可见那身内息,绵长若河!
云泽这一惊,汗湿单衣,单打独斗,不论自己抑或鹤天,都不是此子的对手!
心头这才刚刚一悚,也刚好是他招式用老,正待变招之际,像是春阳解冻的瞬息,那股阴恻恻的寒意不再,云泽胸口拧紧,果然,面前人影轻晃,落定——英秀的面孔,凤眼灼灼,掬着满不在乎的一抹邪魅,笑吟吟地望着他,然后,伸手就是两指!
白皙得甚至有点儿秀气的手指,落指之处,正是自己手肘、手腕、掌心的要穴——不消说点中,只要那指风略微扫上,只怕他的手顷刻就会废了!
云泽大喝一声,身法奇快,半空强提真气,借着折云梯的轻功,堪堪避开两指,还不待心口稍定,脑后、身侧倏忽像喷涌了炙热的岩浆,灼浪掀起,海潮般包囊了方圆丈许,云泽仓促间回身——还是那两根手指!
如影随形,鬼魅般不离不弃,所落之处正是自己的肩胛穴。
“你——”
云泽目眦尽裂,突然惊觉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估量的错误。自己身边这么多的人手,何必亲自跟他对耗实力,而且还把自己置于这么凶险的境地?
“爹——”
一先一后,响起两个声音——同样的清脆,只不过一个满溢着惊怕,一个剪不开那丝挣扎不舍!
烈铮目光流转,已然瞥见不远处云横波满脸的仓惶,怔怔地望着场心鹊起鹘落的身影。
闪念飞快,烈铮指尖拂弹而落,已然避开了肩胛上的要穴。虽则如此,只那几成的内力扫中,云泽仍是胸口巨震,就像吞下了一口烈焰,烧得肝胆尽摧,顿时面色酱紫,捂胸连连后退,半晌出不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