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略显稚嫩的声音,随后伴着一阵泣声,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场中一阵纷乱,有人忙不迭地抢上前要搀扶云泽,却被他狠狠地摔开了手。有人惊诧地叫了句:“六小姐?”
灌草丛边,一个身影单薄细瘦,楚楚可怜,正是云锦辉!
“锦辉?”
云横波如受电殛,唇齿间喃出这两个字音,也是含糊的……本已揩净的眼角,又一次洇起了蒙蒙水汽。
眼前寒光熠熠,啸声裂耳,无数条身影跳纵腾挪,都在一瞬间往烈铮身上招呼。
云横波想要张口,奈何心头被连串的画面滚烫地碾过,灼痛难禁,十指用力地掐着……终究记挂烈铮,她的眼光移过锦辉难以置信的脸,重又放在场中的纷争上——因为自己情不自禁的惊呼,烈铮手下留了情,可是很明显,爹爹他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
云泽依旧捂胸微喘,盯着场中时神色阴霾,眼见烈铮似乎不耐与一干人等周旋,原本随性游移的身法倏忽变了,云泽心头突跳,猛地喝道:“结阵!”
他的语速短促,只是仍比不上烈铮变招的迅捷。
青影仿佛春风一般扑上了眉睫,山庄首席大弟子何纵听得师命,掌心那柄长剑“嗡嗡”轻震,眨眼间已是连刺一十三剑——如果尽兴,他甚至可以连刺二十四剑,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徐风拂上脸面之时,有些许的烧灼,何纵下意识地阖了阖眼,几乎是同时,一阵酸痹的痛楚沿着虎口直上,他吃了一惊,掌中已是一轻!
低头觑见,自己那把长剑已被一双手稳稳地捏住,那双手的主人,一个照面下,似笑非笑地瞥着自己,那把剑的剑尖,凝而不发。何纵汗湿重衣,双膝猛地趔趄,再也没有上前的气力。如果那剑要真的刺下,十个何纵也不够杀!
何纵是软了脚,不过他的师兄弟们显然没有感受到任何压力,仍是拼了命地扑过来。一句嗤笑,如春雷初绽,所有人都在瞬息间震了震。
“小心了!”
随着音落,烈铮力贯于指,扣在剑身,“叮叮叮”一连串的脆响,散作漫天星雨,又像是天人随手撒下了一把银钉,至少,那些躲避不及而被碎刃刺中的子弟们,真有身卧钉板的心悸!
离得本来很近,那些光影般的碎刃挟着劲气猝然撒开,扑上前缠斗的十几人竟是十之八九都见了血。
休说结阵,如果烈铮此时发难,只怕这十几人立时便要阴阳相隔,那瞬间云泽寒淬了脸,颌下长髯禁不住哆嗦起来,嘶声喊道:“都退下,退下!”
“这招星河烂漫,乃冰火奇书所载,烈某甚少用之,今日却想让云庄主点评一二!”
烈铮的笑谑,连云横波都是一怔。她刚刚浏览过冰火奇书,几曾见过这招什么“星河烂漫”?
略一思忖,云横波立时明白烈铮之意。冰火奇书是云泽心头的那根刺,烈铮的用意旨在激得他心浮气躁,只要烈铮能趁隙拿住云泽,这盘棋他们就赢了!
她迅速望向云泽,果然,那双眯睐的眼睛里面的两束冷光,隐忍又匿着几分饥迫……此时想起当日烈铮怒极之时的话语——你不屑一顾的,正是你父兄梦寐以求的珍宝!
当是如此……爹爹的眼里,除了那本书,竟是再容不下任何东西,甚至那些正抱伤低叹的弟子们,连锦辉惨戚戚的一声“爹爹”,他也是置之不理!
云横波心口剧痛,半身都是寒澈澈的一片……茫然地摇了摇头。
只是云泽根本没有回头,也不敢有一丝丝的松懈,想张口吩咐身边子弟,只是涌到嘴边的是一股腥甜的气味,他目泛血丝,慢慢地抬眼。
觑见烈铮目中神采,云泽此刻才了解为何明明在知道前有陷阱的状况下,他仍敢只身来此——也就只有这等狂放之人,才敢兵行此等险招!
“我无意伤你,云庄主,正如横波适才所言,还有劳庄主前面领路!”
“你、你们休想!”
“是吗?”
烈铮笑意轻隽,淡淡两字,眸里无声炙燃。还有几名子弟在近旁觑得清楚,心知不妙,虽然对此人鬼魅般的身手心有余悸,奈何他们师门在此,也只有硬着头皮揉身而上。
只可惜,青影无声,却连烈铮的衣角都没沾上……云泽的眼里,终于显出了几分惧意!
“不要伤我爹爹!”
云锦辉呜咽着捂住唇瓣,目光凌乱而恳切,忽而转过身来,直直地看向兀自恍惚的云横波。
“三姐姐!”
那声呼唤,令她全身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般,“锦辉……”
那句低唤,冰释了锦辉小脸上的悲凄,缓缓露出令人心酸的软弱来。不管今时彼时,眼前的这个,仍是她捧在手心里珍爱的小妹!
“锦辉!”
云锦辉再没有迟疑,嘴里发出一声低泣,发足朝着云横波那里奔去。云泽身旁仅余的两个护卫,一人觉得不妥,敏捷地正要上前阻拦——一只手臂横空隔住,这人顿时一呆!
因为阻止的人,正是云泽,此时面目僵冷,然而眉眼神色间晦暗得一如泥沼般探不到根底!
“庄主?”
“由她!”
云泽冷哼,眼里有异样的光芒闪过,只可惜,攸关的那几人,并无一个看见。
耳边听见烈铮的轻哂,“撒手!”
兵刃破空的声响,咝咝不绝,紧跟着几人纷纷萎然倒地。烈铮习惯地朝云横波那边望过去,这时云锦辉啜泣着伸出了手臂——云泽心头一紧,想也没想,强忍胸口窒闷,一掌扫了出去!
烈铮头颈略偏,“噫”一声,眉心微皱。这会儿他怎么又强自出头?
就是那么一股悸动,烈铮脑中眩了眩,有个意念猛地撞上心尖——
“横波,你小心!”
云横波一怔。什么?烈铮说什么小心?
肩膊上猛地刺痛,她吃惊地低头,正对上锦辉红肿的泪眼,望着她时,那里面有惊惶也有固执!
而她的肩膀上,一根银针已经扎进三分,锦辉兰花似的手指,正慢慢抽离。
“锦……锦辉?”
很快的,有种尖锐的,混杂着酸胀的麻痹游蛇般一径蔓延开来……沿着血脉的走向,迅速地蹿往四肢百骸,短短一瞬,云横波居然觉得眩晕,朝着锦辉茫惑地伸出手,“锦辉……你……”
“三姐姐,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你不要我们了吗?你不要这个家了吗?”
“爹爹说都是因为他!”
云锦辉两眼泛红,胸口急遽地喘息而起伏,手指点着的正是那流星一般掠来的身影,这一刻她竟忘记了害怕的滋味。
“三姐姐,为什么要为了这人背叛爹爹?”
“我要你回来,回来!”
云锦辉疯了一般直喊到声嘶力竭,泪眼婆娑地望着云横波,泣道:“三姐姐,你忘了吧!”
云横波嘴唇哆嗦,因为身体里那股奇怪的战栗,她短时内开不了口,可是,锦辉说的……他们骗她!他们居然连锦辉都要骗!
——不是这样的,锦辉!
眼泪终于沁出来,她想伸手摸那张显得狂乱的小脸……可是她抬不动,腿股都在打颤……绝望地听着锦辉哀凄地嘶喊。
“爹爹说,这针上的药,能让你忘记这可怕的人!”
“那时你就能回来了,对吧,三姐姐?”
——不是的,锦辉……再也回不去了!
云横波的双唇在翕合,只是她听不到自己的声息,身侧暖意轻递,是他!
然而她指尖触到的身体,却是紧绷的,蓄势着勃发的怒气——云横波惊了惊,又是一阵急惶,手指痉挛般揪住那衣衫,切切地望向他寒白的脸,不能说出的都在她的眉眼里。
烈铮神情一软,却洇出了深彻的痛悔,“横波,别动!”
这时她的身躯才蓦然虚脱般,当那青丝数绺随着倾倒的姿势斜斜擦过脸颊,烈铮心口一裂。那是——
电光火石,那样鸦青的发色,掠过了银月的辉泽,虽然快到一闪而逝——烈铮神情里始终不曾改变的疏狷,却在这瞬间龟裂,无存。
“青、丝、雪!”
像是齿缝间逼出来的,连那一直在放声痛泣的云锦辉,都骇得止了止,他说什么?怎么她听不懂?
——原来是她!
烈铮抱着云横波手臂蓦地收紧,云横波忍住脑中的晕沉,眼见他的神情越来越深寒,她也越发的急切……耳边听到他隐忍低抑的声音:“你别动……我懂,我不会动她!”
云泽离得还远,自然是听不清什么,但是云锦辉并不,许是伤了她一向亲厚的人而太过惊怕,竟也不知道闪躲,怔怔地看着那叫烈铮的家伙仍然肆无忌惮地挟持着三姐姐。
唯一令她不安的是姐姐目中深沉的泪意和浓浓的哀伤以及眼前火云听来似懂非懂的话语。
一丝恐慌,如夏季猝不及防的暴雨,在她懵然间淋了她满身的冰冷……这是怎么了……她开始发起抖来,因为三姐姐逐渐苍白的脸。
“爹爹……”
云锦辉茫然地呓语着,像个溺水之人无助地望向那边的云泽。
变故猝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一刻愣在当场,只除了云泽!
——哼,这小子,发了急,这最后一掌,倒真不好相与!
云泽狠狠地揩抹唇边的血渍,面上不动声色,眼里那份得意却再也不加掩饰地流露。
——此子诡异决断,今日鹤天不在,倒差点着了他的道了,否则只怕之前一番辛苦布局,尽成竹篮打水!
幸好,幸好他还布有锦辉这颗棋子!也幸好他这双眼,没有看错横波那丫头!
烈铮啊烈铮,败局已成不可挽回之势,我倒要看看,被逼得山穷水尽的你,还能怎么蹦达?
“在下理应恭喜庄主,能和慕容世家达成共识,庄主真是如虎添翼!”
事至于此,云泽根本就不在意烈铮是否知晓真相,闻言不过轻轻冷哼:“你现在知道,不怕为时晚矣?”
月色已经清浅,东方隐约的鱼肚白,烈铮的脸色却在此时一分分寒淬,就像深潭静水,温润玉濯的表面,其下暗流湍然。
云泽一生历经风险沟壑,早已处变不惊,却在今晚面对眼前的年轻人时屡屡失态。譬如现在,冷眼盯着烈铮凤眸微挑的模样,心头就是一阵火起……他自己也知道这万万使不得,因为自家修习的舒卷心法,最忌讳的正是心气浮动。
“你笑什么?”
烈铮并不看他,目光放在云横波肩上,食中二指向凝结在空气中那样稳持,缓缓地拔除那根银针,这才抬头,眸心两刃冰芒。
“没什么。”烈铮淡哂,“只是佩服庄主那份镇定自若!”
云泽听出话音不对,眉头不觉皱起,这时已然听见烈铮接道:“佩服庄主那份不世枭雄的气魄!”
他甚至不用再多言什么,一双清淡的眼光在近旁的云锦辉身上一剜,众尽皆知。那些话迅速地在个人心头滚了一遍——如果烈铮手辣,此刻的云锦辉已遭不测!
说起那份“舍得”怎不令人惊容。
云泽是什么人,当下便知烈铮之意,老脸瞬息涨起暗红,两拳捏得格格作响,只是稍稍提气,胸肋间剧痛难禁。
“算了吧,火云!”他一字一顿,眼光如刀,“眼下还要逞这口舌之快!哼——”
他不过“哼”了一声,烈铮陡然抬眼,天际遥遥的疏星几点,顷刻间黯淡下去,天地间唯一闪熠的,正是那对眸光,清锐得刺进人心。
云泽震了震,下一刻几乎置疑自己的耳力。
“请庄主赐药!”
“烈某愿以冰火奇书相赠!”
他怀中还残存着些许清明的云横波,刹那间颤栗起来,抱着她的那双手,则更加的坚稳。
“冰火奇书……”
云泽不能自已地念着这几个字,声音有点发抖,连眼神也有了一息动荡……是烈铮深眸里的冷意刺得他一醒。
然而对方神情里存着明显的隐忍,云泽在这一刻,酣畅淋漓,真真切切觉得痛快!
“哈哈哈,烈千仞——你的弟子,也有今天!”狠狠地念那名字,犹不解恨,云泽忽然笑了起来,“想救她?用冰火奇书?呵呵呵……让我想想,这桩买卖,是否值得……”
云锦辉望向父亲显得有些扭曲的面目,终于流露出了惊恐……不对,不是这样的!爹说过的,只要刺了三姐姐这一针,她不会再记得火云,三姐姐从此就会回到山庄,和他们过回原先的生活!
为什么不是这样的……那个火云,眼里深藏的沉痛,又是什么?
云锦辉面上泪痕干涸,早已痴了一般,目光在爹爹和火云之间,来回游移……黑漆漆的心田里,一丝薄亮锋刃似的洞澈进来……
云锦辉倏忽觉得痛不可遏,揪着自己的衣襟,低垂的目光不敢再望向三姐姐。
“爹爹……”
只是此时的云泽,哪里能听得到女儿的喃语,目光炯炯地盯着烈铮,满足之处犹如饕餮。
很多人想从火云脸上窥出什么,而他只冷冷地望着狂笑不止的云泽,只字不语。
“哼,今夜老朽累了,烈岛主请回吧!”
“爹爹!”
云锦辉大急。看她神色惨变,立时便要扑过来争辩,云泽一个示意,旁边侍从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