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铅云重重,风中流转的潮湿似乎随时能化作一场急雨。秋天还没走到尽头,却让人嗅到了冬的气息。
她在风里瑟瑟发抖,她的身体里流淌着难以描述的惧意……只是,这些都不能再阻止她奔行的脚步!
——对不起,三姐姐!
泪水狼藉、肆意,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崎岖的山路渐趋平坦。
爹他们说的地方,是不是就是这里?
她猛地抬头——不远处,古树枝桠斜挑,掩映着三五间茅舍,像是荒寂的戈壁上,乍现了人间的一抹温暖。
她轻震,脚步在瞬间有了一刻的迟疑……那人,也在吧?他应该恨死了自己,那……会让她再见到三姐姐吗?
脑子里猛地眩晕,她慌措地伸手撑住了旁边的树干,一路急奔,好累了。
神色里的犹豫,一点点淡去……朝着那几间茅舍,她再次迈动了脚步。
“烈铮……”
几声低呓,隔着门板,则更显得微弱,几不可闻。卫澈乍然惊喜,凝起所有心神,凑近门板细听,却半晌都没了声息……原来,只是梦呓。
卫澈浓眉纠结,抬头望向天色。已时,爷去了那么久……不过爷手里握着慕容家主赠予的玉珏,料想那位慕容昙,还不至于视而不见吧!
但愿!
风势如啸,墙壁边一溜儿荒草刷地折下腰去,卫澈身躯猛地挺直,目光刀一般刺了过去,沉声叱道:“谁?”
“出来!”
卫澈的语声渐冷,长剑在手,嗡嗡轻震,尚未出鞘已有森森寒锐逼人,只是下一刻他神色里的冰寒,掠上了一抹诧异。
一个稚龄的少女,脸上泪痕狼藉,被自己的一声叱喝惊得瑟瑟地颤栗着,瞧那双杏仁眼,竟似又要流出泪来。
“我……我……”
“我”了半天,还是说不出完整的一句。冷眼相看的卫澈,眉毛已经不耐地皱起,然而手里长剑,倒是斜斜地低了下来。
“你是何人,来这儿做什么?”
“我……我来找三姐姐……”
少女那身衣物不是寻常的丝织物,可惜已被山路上的荆棘割破了多处,身容萎顿,卫澈问话,她也不说个名号家世。
眼前要是口舌无德的朗清,早就奚落开来,卫澈正欲开口,心里倏忽一动,三姐姐?
夫人在云家的排行,岂不正是老三?
“你是云泽的女儿?”
云锦辉身体一抖,因为眼前青年突然寒厉的注视,却又不得不在那声叱问后点点头。
“你们云家既已不认夫人,你又来干什么?嫌她中了毒还不够,定要亲眼看她痛不欲生才罢休吗?”
一句话刺得云锦辉泪水“哗哗”地流……那毒,那毒竟还是她亲手下的,她,真是蠢!
“对不起……对不起……”
卫澈嗤之以鼻,掠开眼光,不曾再瞧她一眼,心下倒还是些许的惊诧,怎么她看起来竟是悲不能抑?
“能不能……让我见见三姐姐?”
“不能!”卫澈神色一凛,警惕地挺直了躯干。
“求求你,三姐姐中了毒……那毒,我才知道……很厉害的……呜呜呜……”
云锦辉心口裂开似的疼痛。昨夜悄悄跟在爹爹后面,听到他对何纵一干人的吩咐,她才知道,那毒根本不是爹爹说的那样——怎么办?
她怀里揣着好不容易窃来的丹药,只是不知,对三姐姐有没有帮助……可是无论怎样,总要试一试!
“求求你……我想救她,你看——”
她亮出袖袋里那颗药丸,碧绿的一颗,刚拿出,即有清芬幽凉的气味萦鼻,卫澈精神一震,脱口低道:“这是解药?”
云锦辉黯然地摇头,“不是……这只是山庄炼制的护体圣药,可是……我想这里面几味药材都是难得一见的灵物,就算不能驱除三姐姐所中的毒,至少对姐姐能有一些益处……求求你,让我见见她,一会儿就好!”
卫澈漆黑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云锦辉,沉默了半晌……云锦辉开始等到了绝望,无力地卸下了僵紧的肩头,突然听到那声“好,只有一刻的时间!”
“你跟我来!”
不啻天籁之音,云锦辉喜不自胜,竟连“谢谢”二字都忘了说。
——三姐姐的脸色好苍白!
——三姐姐还是听不到她的唤声!
不见还好,乍见到榻上那失去知觉的人儿,眼前幻化出昨夜三姐姐见到她时,似悲似喜的样子……是自己,害了她!
她和那个火云,是真心相爱的吧?自己无意中竟成了爹爹掣肘三姐姐的棋子。
眼泪的蜿蜒带来一阵轻麻的痒意,云锦辉抬手匆忙地擦了擦,鼻端闻到掌心的馨香,神色一正。
“姐姐……”
云锦辉迟疑着,银牙咬起,拈起那颗碧丸,递到了云横波的唇边,正要按进去——
她的虎口一阵酸胀,手指竟无力地松开,眼见那颗药丸就要坠地,云锦辉的背心嗖嗖地逼出冷汗,慌乱地“哎呀”惊叫。
药丸没有落地,平静地躺在半空倏忽多出的手掌内,那抹湖青色乍然跃入眼帘,云锦辉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这是什么?”
记忆里即使是受掳的那段时间,这个人也始终是温润的,几曾像现在直接用那双深寒的眼睨过来。
“是、是……是……”云锦辉白了脸,怯怯地退到了床畔边,只是咫尺的距离,哪里能躲得开?
扫视着眼前骇得面无人色的云锦辉,烈铮自己捏起药丸凑近细闻。水芙蓉的清香,混着几缕姜蓼的辛味。
烈铮微震,雪山独有的冰莲?
——真的是映雪山庄独门炼制的圣药,但是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云泽怎么会容许你拿到这里来?”
烈铮眸光斜掠,手里却并未迟疑,身形晃动,人影已在榻旁。云锦辉慌不择什地让出位置,怔怔地看着烈铮把药丸塞进了云横波的嘴里。
“我,偷偷拿的。”
云锦辉声如蚁语,恍恍惚惚地自唇边漾开了一笑。至此,亲眼目睹药丸被姐姐服下,却比自己吃了还要心头烫帖……一根弦绷得那样紧,现在终于能稍稍缓下来……
这样一想,才觉得自己很累很累……昨夜并没安枕,今天一路奔行……好想睡一睡……
“你可以走了。”
清冷的声音激回她想要散溢的神思,云锦辉呆了呆,“我想陪陪她。”
“横波有我,她不再需要任何云家的人!”
云锦辉心里一痛,“三姐姐身上的毒……能解吗?”
残存的一点希冀,就在烈铮的摇头中,灰飞烟灭。
“天下间,只有九阕优昙,才能解开青丝雪的毒性!”
烈铮转身,恰好瞥见对方霎时惨变的神色,眉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悲伤。
“对不起……”
“这句话,你应该对横波说。”
烈铮并无半点动容,缓缓坐在榻上,握起云横波一只柔荑……触到了那抹柔软与细腻,他才惊觉,他其实无法容忍自己看着她的生命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地流逝。
屋子里还有一个细弱的气息,还没走吗?
烈铮眸心微寒,淡淡开口:“你走吧!”
还是没有异动,微喘的声息仍然在后面,烈铮终于不耐地回身——
几案上的烛火瞬间暗了暗,因为旁边的那人,像被突然抽离了精气,仰面就要栽倒,那张小脸一片异样的殷红。
“云锦辉?”
他拂身立起,也是本能地伸出手臂一拽,借着掌中吞吐的柔劲,硬是把那身躯送到了椅子上。
云锦辉浑身酥麻麻的,提不起一丝气力,身体里却像炸开了洞,慢慢地,从里往外,流淌出那叫恐慌的情绪。
自己,这是怎么了?
烈铮的眼光扫过她还是迷茫困顿的神情,心里咯噔,半身已是冰彻,几乎是同时间觑向他自己的手掌——适才搀了云锦辉一把的手掌,原本白皙的肤色,一抹清浅的绯色,已然沾上了指端。
原来……如此!
“你离开山庄有多长时间?”
眼前如罩迷雾,暗沉沉的模糊了她的视线,听到烈铮清冷的声音,茫然地颔首,“好一会儿了……”
“我怎么了……”
“你的衣服上沾了幽兰散!”
毫不意外地看到惊骇莫名的表情出现在云锦辉的脸上,烈铮却连解释都懒。
幽兰散不是毒药,却能幻人心智,他沾到的不过微末,但是已经足够了!
难怪那颗圣药能轻而易举地被云锦辉窃到手,故伎重施,不是什么精妙的筹谋,但是谁能一而再、再而三,真的把亲生幼女当作钓饵?
——只这一点,他云泽就赢了这局!
“幽兰散……是,是迷药吗?”
烈铮不答,只是略带讥诮地瞥了一眼,那眼光直令云锦辉汗如雨下,也痛悔不迭——看来,自己的莽撞又害了他们!
眼见烈铮霍然拉开门牖,屋外的卫澈,惊然望来,“爷?”
烈铮目似幽火,里面神色根本一眼觑不见深浅。
云锦辉耳目昏沉,隔着那样近,只见着烈铮趋近卫澈身边低低地嘱咐……但是什么都听不见。
卫澈似乎惊震到极点,挣扎着呼道:“可是——”
“去吧!”
烈铮声音铿然无回,卫澈脸色煞白,终究不敢违令,蓦然转身。
抽丝剥茧……云锦辉开始觉得之前始终停留在体内的奇异缘何而来了?难怪她出来得这样轻松……难怪!
爹爹,你竟然这么狠!那么,是不是很快就会追到这里?
烈铮回头,云锦辉骇了一跳,那样的眼光,清透洞澈,冰雪般刺进心田。
“云锦辉,你需记得,你欠了我一命!”
“我、我我……”
云锦辉口吃起来,这人眸心深处那点光熠灼人而冶艳,容不得人躲闪,但是那些深意,她揣辨不了。
烈铮却在这时回头,眼光投向床榻上始终未曾睁开眼睛的横波。
云锦辉蓄在眼里的泪水,终于决堤……她知道了,知道他话语的意思。
“我知道了……我欠了你们这条命,只要我能够,我一定想办法救护三姐姐!”
“你记得你说的话!”
烈铮慢慢接口,慢慢抬起右臂。从指尖到手臂,再到肩膊,连半身都开始体会到那阵痹意……只是和渐渐痹痛的身体相反,他目中的盛焰,也越燃越烈。
——他,从来不轻易言败!绝境之处,有时也会有转机!
“哐啷”巨响,薄薄的门板禁不住冲撞,霍然洞开,屋外风声如啸,瞬间吹进沙砾尘土。云锦辉下意识地捂住了眼,心口一片惊惶——来了吗?
“烈铮,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藏头露尾?”
正是爹爹的声音,从来定如磐石的声音,今朝听来,恁是谁都能辨得出话中隐藏的得意。
云锦辉仓惶地拼尽全身气力,三五步的距离她却走得跌跌撞撞,扑到了床榻边,紧紧抱住了昏厥中的云横波。
——三姐姐,你醒过来,再看看这个人吧!
他就要出去了……这一去,只怕凶多吉少,三姐姐,你醒醒啊……
云锦辉忍不住呜咽,依稀听见烈铮温声而笑,“映雪山庄的待客之道,倒真是与众不同!”
“只要你还在屋子里,他们理应不会射出火箭。”
烈铮低低地促声叮嘱,云锦辉霍然醒悟,拼力地点头……再眨眼,那一袭青衫,飘然而去……那一刻,云锦辉痛哭失声。
何纵带来的一干子弟们,强弩劲矢,已然架上,箭镟上数点萤火闪着蓝幽幽的光泽,一旦射出,只要碰着竹草之类,势必燎原成灾。
只待一声令下——
云泽眯阖着双眼,身如标枪般挺直,尽管胸口下的某处,还在疼痛,爬在他嘴角的只有志得意满!
“何纵!”
陡然有精芒自半阖的眼里迸出,何纵一个激灵,“是!”
“等等!”
倏忽一条胳膊横在云泽面前,声线压得极低:“爹?”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云泽舌绽春雷,眸里是冰寒的两束光芒。
那人慢慢拧身,阴霾的天光映出一张线条冷峭的面孔,浓黑得眉眼,隐着一丝疲乏,正是云鹤天!
闻言只嘴角微勾,眸心里漆黑的没有半点温度,“适才得到的信儿,火云岛滞留在此的影卫,已被围困——二师弟带去的都是骁勇之辈,影卫再强,也撑不了多久!”
云泽眼神亮了一分,凝神再听。
“慕容家的人,也顺利潜到了火云岛——”云鹤天漠然地望向那边的茅屋,隔了一晃。
“进退无路,如今的他,仅仅是瓮中之鳖!爹有何可急?”
云泽皱了皱眉,因为儿子言语中蓦然多出的一些轻慢……只不知,这轻慢里是否也有针对他的?
他其实清楚,自己对横波,对锦辉的那些手段,儿子颇有微辞。
云泽也不恼,只轻哼道:“只怕夜长梦多!”
“爹——锦辉还在里面!”
云鹤天唇线抿得很薄,那一刻云泽在他眼里看到了坚持,本来还想继续说什么,也倏忽止住。
因为云鹤天沉暗的眼光,一度向他暗示周遭——这才发现,周围弟子皆在注意他们父子的交谈,云泽微惊,马上扬唇笑了笑。
“只要横波还在,烈铮动不了她!何况,我那颗圣药岂会白白地送出!”
“也罢,就依你所言,我们就再等等!
云鹤天也笑……慢慢地那笑容就沉滤下去。
横波!横波……
掩在袖子里的手,终究紧捏成拳,他知道自己在发抖,从身体,到内心……而他,克制不住!
——她中了青丝雪,她居然中了青丝雪!
至此他还难以置信,今晨赶回山庄,才发现一切都陷进了厄境……连连告捷的振奋,都消解不了那份惊恸。
更有一股邪火,烧得他五内剧痛——只要想到那个名字,他恨不能把那个人挫骨扬灰!
——火云,烈铮!你怎么敢?
死死盯着茅舍紧闭的门,没有声息,仍是没有声息。
一点点,等得人心焦如沸……
有离得近的弟子,猛地打了个寒噤,像是被极寒之地的气流席卷了般,周身凉浸。
云泽也有惊觉,扭头看到儿子的神情,心里微噫。怎么,鹤天自己倒是按捺不下了?
下一刻,云鹤天已经翻出右掌,凌空“啪”地扫中了门板。
许多人“啊”地轻呼,也伸长了脖子,眺向门内——隐约的是女孩惊叫,除此还是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