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哧”,只是一声,那么的轻巧、轻易,连云鹤天也是神思幽恍。怎么,结束了?这样就结束了……
剑尖刺入骨血的声音,听来有如天籁,那一刻他连心脏都是阵阵痉挛——火云,完了!
掌心留恋在剑柄上,他的剑刺入了火云的身体,这个感觉,真是奇妙……竟燃起一息灼热的酥软,漫漫而起……
——不对!他的冰剑哪来的灼热?
这个念头刚在脑中闪过,眼前青衫浸染血色的那人,倏忽冲着他眯眼一笑,墨色流转,掬不住里面炽冶红莲,而他发现自己居然撒不开手中冰剑!
一浪掀起匐然轰鸣,如同炸响在自己身边的焰火炮仗,蔓延着热流如火,云鹤天懵了懵,眼前只得一花,一只修削的手掌翻飞如风,轻轻地印在自己胸口,转瞬间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斜斜飞起……依稀听见数声惊叫……
“砰——”重重落下!
很痛……是四肢百骸尽都支离破碎的疼痛……但是都不及胸口下焚烧灼辣的翻涌……云鹤天眼前炽芒闪现,很长的时间,眼前都是白花花的一片……这个时刻,他只是想起了父亲,原来这几天,父亲真的是如在炼狱……
云鹤天反掌抓住身下,握了满手的湿冷,也硌得掌心生疼,那是雪原绝顶的冰屑沙砾……他恍惚地想起来自己还在绝顶上。
“我若这样死去,岂非太对不起大公子一直以来的抬爱?”
低邈的笑,淡淡的讥讽,起自咫尺前,面前多来一抹黑影,那人屈下身来,一张面孔却是死一般的苍白!
只是,他笑得很矜傲,暮色冰彻入骨……云鹤天恨恨地捏起拳头,勉强用手肘撑地却立不起来。
周遭山庄子弟面色灰败,投鼠忌器,竟连一旁喘气吁吁的朗清都舍下了。
云鹤天目光凝缩,只恨不得给自己两拳……急火攻心,脑中竟又是一眩,又硬生生被眼前青影惊怵了心神。
那食中两指倒擒剑尖,一分分、一点点从身体里抽出,带起血色翻涌如流,温言谈笑的这人没有痛觉的吗?
云鹤天冷汗涔涔,豆大的一颗沿着额角而坠,眼里终究漫起一丝胆寒。原来,他以身喂剑谋的只是他身心松乏的一刻!
再定睛细辨,自己石破天惊的一剑,烈铮虽没有避让,只在刹那间移了移,原本的胸腹要害换成了肩胛位置,正是旧伤!即便如此,那等痛楚又岂是容易忍耐的!
“你——你,倒是真的狠!”云鹤天目眦尽裂,心灰意冷的一刻也牵起不尽的憎恨。
“只是,你真的赢了吗?你的豆蔻劫呢?”
他没等到烈铮的勃然变色,却等来一个颤抖的声音。
“烈……铮?”
烈铮没有回头,甚至连手中抵在云鹤天心口的剑尖也纹丝不动,然而那薄薄的唇角已经没有了弯起的弧形。
“我没事。”
他淡道,云横波在等,等他自己开口,但是没有,他岿然不动。她的眼睛,盯着自他肩膀那里漫开的褐色,仍在她面前一点点扩大,仿佛能融成血色海潮,把她整个地溺毙其中。
“你没有说……中了豆蔻劫之后再用武功,会怎么样?”
云鹤天仰躺在地,大口地喘气,面上也流露出奇异之色,直面着烈铮,明明见到他眼底平静已在碎裂,只是那眉宇间却越是淡极,仿佛没有在意云横波说的何事,轻笑一声。
“横波,只怕要委屈你大哥在此待上一刻!”
云横波心如刀绞,怆然一笑,“接下来……你是不是会要我先离开?”
烈铮这才掠来眼光,深凝的一点暗黑瞳仁,毋庸置疑地低喝:“你刚才答应我什么?”
“我后悔了!”
身体里某个角落轰然倒塌……她不知道是哪里在痛,眼光纷乱已是崩溃之色,嘶声喊了起来:“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泣不成声,再难成言,他要丢下她吗?
烈铮冷眼相看,任何人都可能会胆寒于他森寒的一瞥,独独不会是她!
云横波一步步走进,伸出手去,自身后抱住他的腰。烈铮身形微晃,腰脊处灼灼的一片湿热,她的泪尽数埋在其间。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烈铮,我要跟你一起!”
烈铮的手开始发抖,眸色渐深,额角青筋横亘,搭上她死死环在腰间的双手却没忍使上重手。
“放手!”
一声低叱,没有动弹,她抱得更紧。烈铮急怒交加,蓦然回身,这一牵动,居然浑身疼痛,腹内如绞,口中一股腥甜,眼前猛地昏暗。
“岛主!”
“烈铮!”
几人惊恸的呼声,也在耳边渐远……仿佛看到她心碎的眼!
玉山倾覆,当他颀长的身体萎倒下来,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暗淡了……云横波痴了般,双手还维持着适才环抱的姿势,连同她自己一块儿趺坐在地。
云鹤天目光微闪,拼了胸口间最后一口真气,想要挪开,奈何手足绵软,只要稍动,体内烈火焚心像要炸开般。
所以,山庄弟子仍是不敢妄动。
“爷——”卫澈只唤了声,觑见那张了无生气的面孔,胸口大痛,“扑哧”一口血水喷出。
朗清一指捺在他背心,低声疾道:“想办法,撤!”
平谷前一阵风过,飘起雪霰纷坠,流光荧亮,晔晔华彩。
“撤吗?往那里撤呢?哪里才有你们的退路呢?”
一连几句,起自绝顶下的某处,清软澹澹,说不出的雍然风华。
场中数人早已勃然变色,那声音入耳,卫澈和朗清神色间这才真正流露出了山穷水尽!两人倏然转身,遥遥看向平谷下那一条山道。
映雪山庄的子弟纷纷避让,眼前馥郁馨香绕鼻而过,留下中人欲醉的风致一抹。
身处冰域山岩,尽是晶莹剔透的一片雪白,真如玉屑广寒的境界,此刻乍然出现的人物,也像极了偶戏凡尘的天女神姝,轻嗔浅颦,那眼光觑见失去知觉的烈铮时一瞬的动荡。
只是一刻,她的粉颊漾起浅浅的笑容,睨向了云鹤天,“大公子,受苦了!”
殷切关怀的口吻,却掩盖不了美眸里潜流的讥诮。云鹤天面如火烧,更有一种羞辱灌顶而入,可惜他只能承受。
“碧珠,给大公子服一颗精魄丹。”
言毕再不看别处,只似叹似笑地凝向一处——这个女子神魂可还在其身吗?
云横波,他的妻?
嘲讽深深地自眼底逸出,不掩厌恶,慕容昙莲步轻移,卫澈指尖只稍动,那双美眸瞬息就掠来眼光,冷光剔骨,竟比他掌中长剑还要淬毒。卫澈僵立——她所站之处,离夫人实在太近!
“真是傻……明明中了豆蔻劫,居然还要动武。”
一声轻盈夹着温柔的喟息,只是眼前这个素衣女子,垂眉敛目,面孔却比她怀中之人还要凄白,慕容昙絮絮如诉,她置若罔闻。
“他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云横波目光并未移开,手指落向他的脸颊,一一描摹而过……抬起头,对着慕容昙唇际轻扬,“我会陪着他。”
山庄有人正搀起云鹤天,闻言身体一僵,如同被人撕下一块皮肉来,忍不住捂住心口。
似乎不屑之极,一声轻哼自慕容昙口中逸出,修长的柳眉拧起三分的不耐,“你就这么盼着他早点死?”
慕容昙慢慢弯下腰去,逼视着,直到那双流银碎玉般潋滟的眸子渐渐洇出了怆痛,她才觉得释然。
“还是……你觉得,只有这样两个人抱在一块儿去死,你才能算得上真正拥有了他?你害怕了?”
要不是离得那么近,碧珠也不敢相信,人前温雅雍然的小姐会冲着一个伶仃势单的女子说那样冷酷的话。
不待云横波再有什么反应,慕容昙玉掌翻转,莹白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猩红的药丸。
众人似乎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氛,纷纷投目过来。朗清心下悚怵,忿声低叱:“慕容昙,你要干什么?”
可惜他身负重创,已是强弩之末,勉力撑到现在,眼见一切功亏一篑,先前那股义烈顿时抽离,这会儿喝了句,满身叫嚣着疼痛,“扑通”一声栽倒下来。
“朗清!”
卫澈神情惨淡,闷哼着也是一口血咯了出来。
云横波凝望的目光,深深的痛苦,随而化为幽寂的两泓。
“这是豆蔻劫的解药!”
一声震得她神魂颠离,两耳嗡嗡不绝,久久都不能去消化其中之意……直到看见周围众人惊骇的表情——她,在说什么?
豆蔻劫,有解药?
“你——”
“不用怀疑,你听到的每个字都不是虚幻!”
“我再说一遍,豆蔻劫的毒,我能解!”慕容昙灿若春花地徐徐吐出胸臆间的郁躁……今时今日,真是快哉!
“而且……世上仅得我手中的这一颗,再无别的解药!”
眼前素衣女子的神情,就像是初春的冰面裂开了细碎的冰纹,然后无止尽地破裂下去……终至崩溃。
“他……可以活?”
慕容昙诡秘地一笑,眉宇间拢着滟滟霞光的神采,莫能逼视,“我说可以,自然就可以——只要你愿意!”
云横波满腹话语,尽数湮没在她又媚又冷的目光下,心底的那根弦绷紧了,又一次“铮”地断裂。
“知道这个吗?”
轻声如诉,温柔款款,冷厉如云鹤天,听着却也不由得咝咝寒栗。每个人的目光被慕容昙捏在手里的物什所吸——莹洁光润的瓷瓶,玲珑剔透,薄薄的瓶身隐透里面流漾的液体。玉指轻晃,众人似乎还能嗅得到香馥的气味。
慕容昙的动作,呆住了所有的人,她指尖轻弹,右掌里那颗猩红的药丸,“咕嘟”一声,掉进细瓶之中!
云横波四肢痉挛,眼前炽光白芒猛地罩过来……开始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但是不是也因此耳力才变得格外的警觉,心碎神伤的一刻,她没有漏听慕容昙说出的每个字!
“这是‘扫尘缘’!我慕容家第一个炼制出此药的人,以身试药——醒来后,宛如重生!”
“豆蔻劫的解药,仅此一颗,已经融在扫尘缘里,给不给他服用,你自己选择!”
慕容昙浑然没有在意旁人的表情有多震怖,巧笑倩兮,“重生的意思,你知道吗?”
看着血色从那张脸上一点点地流走,才能驱逐她近来始终盘踞在身体里咆哮的怪兽……
“等他再次睁开眼,他就不再记得自己是谁,更不会记得——你!”
“怎么办呢?看着他死,我实在做不到……我的办法,只有如此,你看呢?”
卫澈闷喊一声,就想冲过来。云鹤天眼色倏冷,旁边急电似的两道蓝影,一左一右夹击而上,“砰砰”两响,卫澈胸背同时中掌,标枪般的躯体,瞬间被掠夺了仅余的力量。
那些话语,一遍遍在身体里冲撞,也像钝极的刀刃,割又割不破,撕又撕不裂……气血在翻腾,一股股震得口鼻处都觉得腥甜,但是她呕不出来!
连眼泪都没有——云横波惨笑着,不再看向任何人,只看他!
“我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片刻之前,为什么他拼着可能会惹来她的怨恨,也要将她平安送走的心境!
“烈铮……你我都一样……我终究不能,不能看着你死……”
他的模样,真像睡着了一般……这一觉醒来会不会还像以前那样,咬牙切齿地骂她一声“愚不可及”?
呵呵……多傻的云横波,他怎么会还会记得?
慕容昙不动声色地等,所有人屏气静声地等,绝顶上,满场死寂……很久,久到云鹤天开始焦躁不安,连自己的呼吸都觉得嘈杂的时候,他忽然听到那轻轻的三个字:“我答应!”
那样低细的三个字,天崩地裂……云鹤天终究变色,一股杀气腾地翻出来。原来,她陷得那么深,再无余地了……再无一点余地了!
慕容昙始终妍媚地笑,到底有了一丝动荡,眸底森冷。甘愿承受眼前一切,又岂是畏死之人!难怪他会甩下狷狂的一句。
伏低身体,慕容昙将瓷瓶递给云横波的瞬间,倏忽冷道:“还有,你需得立誓——即便日后见面,也不得相认!”
“我答应。”
卫澈喘息不定,闻言大恸,“夫人,爷不会愿意!”
云横波连抬头的气力都已殆尽,息若游丝,渐被寒风吹散。
“他不会知道。”
她说得很快,只有这样,才不会留给她疼痛的时间。接过瓷瓶,有如千钧之重,她牢牢地捏紧,低头凝视……慕容昙胸口滞涩,眼见着云横波慢慢伸手。
一滴,两滴……他的唇齿紧合,云横波沉默地以指撬开,再细心地揩抹溢出来的液滴。
众人惊望。那副样貌,哪里还像个活生生的人?
“忘了吧……”
“叮叮”瓷瓶坠地,一如她开始残缺的心脏……痛不可遏到极致,想来就是麻木了……她始终是跪坐的姿势,神思幽恍,任由慕容昙带来的两人架起她怀里的人……地上逶迤留下一道洇湿的血迹。
有泪如倾……此生,就算走到尽头了!
卫澈心如刀割,颓然掩面……男儿有泪,只在今朝!
仰面望天,苍穹无情,也已浓云翻涌,暗沉天际,茫茫绝顶,又是一场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