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借巡视之名来到渊城,不想驻守在此的三间商埠的执事们倒都当了真,连着数天里,每人捧了各自铺子的营运账簿,交给慕容昙以资考较。
许是年前慕容昙的父亲露过口风,一旦慕容昙大婚之后,诸事都将交与她二人打理。而今婚期在即,两人却跑到这边远之地,不怪这些执事们直犯嘀咕,唯恐平日里处事不严,落下什么纰漏传到了凤城,招得这两位主子大老远跑这一趟。
烈铮佯做不知,只道各种秘密暂不好插手,两袖一甩撇了个清净。
而慕容昙,眼见这些资深的执事们个个恭严谨顺,她倒真不好怠慢了去,背对着人前,向烈铮叫苦不已:这真是自己找来的!
这日一早,两人原本说好要一同在城内走一走,不想早膳尚未用完,林轲行色匆匆,面带喜色地跑了来,兴冲冲地要与慕容昙相商今春人参采收一事。
两人之行,又变成了烈铮独自的游兴。
来到渊城不过数日,可这渊城集市热闹所在不过那么几条街弄,反反复复走过几遭,也就熟了。
几日前刚落过雪,今日放晴,那日光居然是渊城春季里罕有的温煦,原本裹着厚厚棉衣出行的人们,走得急了,个个脸泛红光。
烈铮随性地迈着步子,垂落着眼光,瞧见自己靴尖上沾着的一点泥泞,很快就被路面上的积雪擦净。
一线一缕的阳光极好,枝桠上垂挂的晶莹冰凌也慢慢地融下水滴,一声声极轻地落下……其实市声很嘈杂,他却偏偏听得到这细微的声响。
微一侧身,望见川流不息的人群……商贩、游人、杂耍班,甚或那边几个乞儿,每个画面都再寻常不过了。只是,他融入不了。
独独有一种被置之在外的感觉……一如两天前他辗转拜访映雪山庄,尚未到达山庄,已被人“好意”地拦下。
很明显,那个云鹤天,根本不会让自己再次见到云横波!
烈铮眯眸望向那边玉龙灵蛟的雪原山脉,面色倏忽就暗淡下来。
不知为什么,不想开口找慕容昙帮忙……许是那日云鹤天提到“慕容”二字时那表情里极度的不屑。
那个男人,很厌憎自己。
毋庸置疑,云鹤天是“旧识”——当然,不会是朋友!
那么……云横波呢?
眼前浮起一双乌黑得没有生气的眸子……她,又是敌是友?
一股心浮气躁,居然按捺不住……烈铮深深地吸气,脚步缓将下来。
几间铺子前堆着不少货物,三五个眉眼粗憨的汉子聚在一块儿说着笑着。烈铮目光极锐,觑到他们掌心捏着的几枚铜板。
只这微薄的银钱,已经换来他们十分的满足。
烈铮的唇线扬起,听到他们说着“打些烧酒”之类的话……
几声嬉笑……却不是那些苦力们发出的,烈铮眸光兜转,觑到旁边民宅的檐下围坐的几个乞儿,肮脏邋遢的脸孔,面目却都是年轻的。
见有人来,那些乞儿顿时噤声,其中一个似乎低低咕哝了什么……眼看这锦衣华服的公子就要走开了,那乞儿忙不迭地跑过来。
那目光与烈铮一接,霎时浮出萎缩的可怜,脏兮兮的一只手伸到了烈铮的面前。
“公子行行好,赏点儿吧!”
烈铮唇角一弯,眸底却殊无笑意,手指向那边巷口数名挑重的脚夫,丐儿一怔。
“看你好手好脚,自能像那些汉子一样谋份苦力,温饱应该无忧。”
他说得平淡,眼光却清冷无比,不消怎么盯视那丐儿,已煞得那人面色臊红,讪讪然地偏开身去。
烈铮再不看丐儿一眼,轻掸衫角,施施然地走开……眼底浮起些许的嘲弄,对那丐儿,亦有对自己的。
总在想,自己是不是天性凉薄?连个衣不蔽体的乞丐也能这样挤兑。
与慕容昙朝夕相处,之前不晓得是何种情形,然而这四年里,她的付出,是瞎子都能感受到的深浓可惜……能唤起的,只有他的一份感恩。
也许,身体里的某些东西,随着那段记忆,一并流失了。
等等……烈铮蓦地止步,心头一震。
——“年轻力壮却当街乞讨,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好熟悉的一句……他说过这样的话吗?何时?何地?
日正时分,街头巷尾商埠林立,吆喝的、叫卖的……喧闹不已,他却站在街弄的一角,脑海中纷念陈杂,无数的画面间次闪跃,不是不鲜明……却总是少了一根牵系的线索,杂乱而无序。
烈铮杵在原地良久……直到一缕轻细的茶香不知从何处被风吹来,他微诧地亮起双眼。庐山云雾?
冰封万里的北地边塞,能嗅到山软水娇的江南茶香……真是幸事。
烈铮沉吟片刻,足下移动,走向茶楼。
此间茶楼建筑颇有古风,檐下两盏喜气的如意灯,羊角灯罩薄如云片,上面绘着几株秀逸的兰草,衬着“尽余香”三个篆体字迹。
云雾茶香,正是从里面传来的,烈铮正要踏上台阶——身后哗然陡起!
数声叫喝,几句叱骂,夹杂着幼童的啼哭,这条街弄瞬间像煮沸的水般。烈铮回头望去,亦是一怔。
街道上原本密集的商贩游人忽然居中洞开一隙,人人面带惊惶,混乱之中夹杂着一种越来越沉、越来越近的“哐啷啷”的声响。
一驾油壁车就从这洞开的人群里冲了出来,车辕前套着的两匹骏马鬃毛怒扬,四蹄不尘,拖动整个车乘在这集市中心一路狂驰。
赶车的把式早就惶白了脸,车笼的辔绳绷直如弦,嘴里一迭声“唏聿聿——”地吆喝,可惜还是止不住马车横冲直撞的势头。
——显然,马儿受了惊吓,已经失控!可惜,失控得不是地方!
人群里有些避之不及,踉跄摔倒,你推我搡,烈铮微微蹙眉。就在这时,马车驰过“尽余香”茶楼前的青砖地,轧轧作响的车轮擦过街边一个躲闪不及的货郎。
那人“哎呀”一声倒地,有人眼疾,惊叫起来——货郎搭起的货棚架子,被撞得整个砸下来!
货棚下原本一个小童,瞧着琳琅的货品恋恋不舍,手里一根糖葫芦,红艳艳地映着他稚嫩的脸,猛地听到头顶异响,抬头一看——“啪嗒”,糖葫芦砸在地上,艳丽晶莹的糖浆顿时粉碎,彤彤的散落一地!
哭声乍起,倏地钻进烈铮心里,耳边种种惊呼骇叫,他的四肢,先于他的思考,在货棚砸落的瞬间已然动了起来。
随着双足的掠起,体内的那股暖流流泻,已是每次惊变之时的本能,指尖触到小童的胳膊,一把拽了起来——周遭数声惊叫未定,他身姿翩然,已在两丈之外!
“砰砰”两声巨响,数根粗如儿臂的竹竿砸在地上,泥泞四溅,正是刚刚小童驻足的地方。
烈铮手指还搭在小童的背上,眉峰微挑,正想说话——眼角瞥见一道乌青的鞭影!
鞭影横空而来,霍霍的风声,激起鬓边几茎发丝。
烈铮吃了一惊,强自去提胸口下的真气——该死,这节骨眼上,他的内息居然梗在胸间,凝塞难畅!
顿时双足如灌铅石,烈铮的心倏地坠下。此刻闪躲,必然波及掌下这幼童!
这瞬间烈铮只来得及伸臂一挡——耳边风声呼啸,腰背上火辣辣地着了一记!
旁观的众人早已惊得呆了,连小童的哭声也骇得止住——这一鞭!
“啊——对不起!”
一人从人群里奔出来,堆着满脸的歉疚,那眉眼五官平凡无奇,更是陌生的。烈铮只抬头扫了一眼,而背上这才一丝丝洇起感觉来,像是绽开了皮肉,“咧咧”地叫嚣着疼痛。
“唉……我这,我这一时心急救人——误伤了公子,这、这可怎么好?”
——救人?小童原先所站之处离这有两丈的距离,说是误伤,谁信?
烈铮慢慢松开指下小童的衣领,凤眼微眯着睇向那人。
那人还是一迭声地道歉,手心里攥着的乌鞭一圈圈盘绕在手臂上,眼里的神色看不分明。
烈铮剑眉微挑,正想开口,猝然伸手捂向胸口——
他脸孔煞白,那一鞭,伤不在筋骨,背上的火辣痛意倒没怎么难捱,只是乌鞭暗含的劲力激得他气血翻腾,当下一口血水就涌了出来,“噗”地吐在雪地上!
有人愕然低呼,只是觑见烈铮的脸色,一时不敢上前询问。
烈铮揩去唇际的血丝,目光逐渐冰冷,胸口却灼烫如焚。
而且这一次不同往时,惊情已过,他适才绷紧如弦的四肢皆已松弛下来,唯独体内滚烫的气息仍是沸腾了般……眉心掀起那股疼痛,他不耐地伸指捺住。
好像有人过来,似要挽住他的一袭衫角——
“别碰——”
烈铮低叱出声,自己都止不住惊骇。他的心口像炸开一洞似的,又像是自己体内真的憩息着一座炎火之山,此时此刻突然迸发,炙人的岩流夹着焚烧一切的狂飓力量喷薄而出。
那人尚未靠近,烈铮猛地抽身,拂袖,身形暴退。
在场有人惊叫,还有人踉跄着掩面后退,傻愣愣地盯着一晃而逝的蓝影。那瞬间,比风拂起,柳梢动,还要迅疾轻飘,可掠起的劲风却割面如裂。
烈铮自己都是一怔,双脚轻捷如若无物,心里一动,暗自吐呐——果然,丹田处的内息一直暗流涌动,刚刚提气,居然畅然无阻地运转周身,原本任督二脉处的凝塞感觉,竟然是一去不返!
眉心处的灼热越来越盛,似乎置身于炭火之上,一波波炙焰开始****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烈铮闷哼,倏然阖眼——脑海中一连串的闪念,呼呼涌上来,身体比他的神志更为熟稔这一切。他的足尖刚刚沾地,不理会旁边行人惊震的目光,迟疑着伸出右掌,轻轻击出。
——没有阻塞!他清楚地感觉到一股热流随着内息闪电般地涌出,“啪”地击在路边的石板上。
烈铮一阵狂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烈铮眯眸凝视自己的手掌,眸底深晦莫名,面上也没什么,淡淡地走开了……良久之后,才有好事者到他刚刚一掌击中的石头旁,好奇地摸过去。
“哗啦”一声,石板居中而裂,那人一呆。
尽余香茶楼,楼上一间雅座轩窗半敞,正对着下面喧嚣的街市,适才那一幕尽数落入一人眼中。
这人衣衫宽绰,看不出身材的胖瘦,简单的发髻上扣着一顶帏帽,轻纱半垂,自然也觑不到眉眼五官。
门外传来“笃笃”两响,这人身旁的一个黄衫丫鬟,趋近门牖,自内往外瞄了一眼,这才慢慢地开门。
一人垂眉敛目走了进来,神情颇为恭谨,平凡的五官,赫然正是刚刚大街上以一记乌鞭“误伤”了烈铮的汉子。
“做得好。”
很淡薄的几个字,可是听在这汉子的耳中不啻天籁,甚至禁不住唇角的上扬,因为知道,随着这句称赞就是真金白银的赏赐。
“小的不敢当。”
那声音低低地笑着,“云掌门既然遣了你来,相信你处事必然谨严,我这里还有一事……”
汉子忙恭声应道:“愿为阁下驱使!”
“好。”戴着帏帽的人轻轻点头,优容的语声恍似漫不经心地响了起来。
“那名小童呢?是不是给他的父亲领走了?”
大汉一怔,点点头,“是。不过尊驾放心,我们行事一切谨慎,并未有其他人看见。”
那人低喟了声:“可到底是这渊城的人……叫我又如何放心,万一给烈铮撞上——”
大汉心里一悚,就听那人笑了笑,轻道:“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可是那小孩——”
“小孩没有关系,大可留下——你觉得不忍?”
那人的一声反问似乎还带着温煦的笑意,可是大汉就是不敢再接口。
那人端起面前的杯子,轻轻晃动盏内清澈的茶汤,氤氲着热气的茶水细细的一股冽香沁人心脾,闻着真是舒服。
“那种情况,万一失手,那孩子势必不能幸免——他既能毫不犹豫地答应,这样的父亲,不要也罢!对那小孩而言,未必不是好事,你说呢?”
那人轻轻笑着,两缕尖细的眸光似乎能穿透轻纱的遮掩,大汉身上有被针刺似的痛意,悚悚地出了一身的薄汗,却哪敢在他面前流露,低垂着目光,涩然应了句:“是!”
目送大汉离开,“他”才状似闲适地掀开轻纱的一角,凑近杯盏啜了口云雾茶。
毫不掩饰的赞赏溢于言表:庐江云雾,甘冽之味还是一如既往。
黄衫丫鬟也笑吟吟地走近,仔细地续上茶汤。
白腻的一双红酥手自宽袖里伸出来,慢吞吞地摘下了帏帽。
帏帽下,一张娇颜美若春花,此时更因为喜悦,盈盈的眉眼间有说不出的雀跃,亮奕得叫人挪不开眼,偏偏用极隐晦的神色压住心头那丝浮动。
慕容昙,帏帽下赫然是慕容昙的脸。
“碧珠恭喜小姐,如今瞧来,烈公子的武功已经恢复了。”
慕容昙并不接口,只矜持地捧着杯盏,眼光流连在茶汤里升降起伏的茶叶,悠悠洇起深沉的一缕。
——这一趟,总算不虚此行。
如今瞧来,扫尘缘抹尽了他的记忆,然而那惊世的武功到底还是冲破了这一道禁锢。
烈铮还是她的烈铮,却更有了往日夺目的风采——临去前的那种眼色,熟悉又陌生……激起她久已不见的热烈。
“碧珠,她还没来吗?”
碧珠望望天色,已近未正时分,“嗯,临去前,云掌门交待的就是这个时辰。”
“那就好……我不想耽搁太久。”
烈铮以为她留下议事,回去若见不到,难免起疑。
碧珠却蹙起两弯柳叶眉,嗫嚅着问道:“小姐这次为什么要和云鹤天联上手?您就这么信他?”
慕容昙笑靥如花,双唇被热茶熏出迷人的樱色,“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信得过他!”
波光四溢的眸子,隐隐流露深思——刚刚烈铮吃了闷亏,那汉子可轻可重的一记,却如许的毒辣,必定是出自云鹤天的授意!
——可是,云鹤天有多恨烈铮,就有多大的“诚意”来助她成事!
虽然那一鞭也让她心里疼了疼,然而这结果出人意料的顺利……只要接下来,见过“她”之后,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正往窗下眺望的碧珠,忽然低呼了句:“小姐,来了!”
慕容昙目光轻震,霍然举步立起,隐在轩窗的垂帘之后——尽余香茶楼前,有一人缓步地拾阶而上。
自上而下她其实看不到那模样,却在瞬间于眼前浮起那双春水般温润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