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光掠过前方雪地,两行清浅的足印,遥遥伸展,格外的清晰,猛地觑见异状——那是什么?
烈铮心头一跳,迅速走上前屈膝端详:猩红的数点,怵目地融在皑皑的雪地上。他没来由地觉得喉咙发紧,伸指沾了沾那猩红的一点,凑近鼻端。
——果然,淡淡的血腥味!是她?
一点诡异和惊悚的触动萦绕在心头盘踞不休……烈铮眸色幽暗,目光锁在那数点血迹之上,久久收不回来。
袍身一荡,他倏地立起转身,沿着那行足印追了过去。
下山的路比之攀顿时的更为险要,他一路追赶,哪还有心观览两边晶莹耸峙的雪原异景。
直到那抹瘦削的身影再次闪现在视线中,烈铮轻轻舒了口气,这才察觉到自己额头鬓角,已经薄汗轻透,抬手不甚在意地擦了擦,他扬声喊道:“云姑娘!”
果不其然,那身影明显一震,却没有回头——烈铮眸光一闪,还是不急不徐地一声“云姑娘!”
步履却越发快捷,云横波似乎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转过身来。斜射的金阳拂上那张面靥,唯一的色彩还是苍白,直显得那双眼瞳乌沉沉得不见丝毫的波澜。
她甚至连唇色也开始泛白,烈铮心里一动。果然,她的唇角沾了几点血丝,自己像是浑然不知。
“云姑娘,你……没事吧?”
烈铮眉头一耸,喊住她本为心中团团的疑窦,然而乍然见着面前魂不守舍的她,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一句。
云横波一震,慢慢将眼光移过来,微微摇头,还是神容苍寒。
烈铮眯起双眸,不曾忽略掉她眉眼间任何细微的变化,“云姑娘,我们……可曾见过?”他略显自讥地扯唇,“实不相瞒,在下受过重创……遗忘了很多过去之事,云姑娘你——”
尚未说完的话,结束在她遂然抬眸的凝视中,烈铮呼吸一滞。她终于开口,极轻极缓,就连声音也是游丝一缕,似乎随时能被劲风吹散无形。
“不,我们……素昧平生。”
烈铮神思一恍,几乎没能听清那句说的是什么……短短的几字,她像是用了很大的气力,然而最后的话音还是轻若无声,令他慑然的却是她片刻前凝来的眼光。
——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她两丸黑色水银般的眸子,酽酽浓浓,了无生气。
烈铮当下哑声,他居然不敢再出声惊扰,默默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转身……相隔了数步,他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也说素昧平生……然而她之前脱口而出“你记得——”
记得什么?他应该记得她的名字?
她这番模样,却要他怎生相信?!
烈铮暗暗咬牙,眉心微紧……自己原是淡漠之人,可是面对她,诸般浮上来的疑问都被他按捺住。
——需得寻个时机,好好会一会这位云横波。
只是……
烈铮长长地舒了口气,不能是今天。
冰原在身后离得越来越远,唯独天地间的寒意还是凛冽逼人,丹田处暖融融的一脉气息,像是被无形的小手牵引着导向四肢百骸……无声无息,不休不止。
烈铮暗暗吐纳运力,那股气流冲到任督二脉之处,还是突然受阻般凝塞不前,很多次,他也是无意间才冲破屏障,那一刻浑身上下难以描述的通络舒畅。
慕容说他的内力深厚,不是一般武林人可以比肩的……到底又是什么可以霸道至斯,居然让他连从小修习的技艺也忘得干干净净?
生命里的那一段,彻头彻尾是场空白——烈铮凤眼微勾,眼风一度掠向前面的人影……一度以为慕容昙是少见的固执,守着之前的事情,宁愿冷眼逼他自己去寻找真相。
不想今日遇到她,也是一个异类!
这一路上冰天雪地,步行数里,明明知道身后跟着一人,还是那副万般皆无所动的形貌。
定要约个时间……烈铮琢磨着怎样开口才妥帖。
远处一阵迅疾的蹄声,烈铮微诧地眯眼。前方数点黑影,风驰电掣,骑者风氅翻飞如卷,一路奔驰如若无人之境,携着几多轻尘,几许风霜。
骑者们渐渐近了,烈铮打量的眼光,又是一阵惊诧。数名骑者,蓝衫劲装,面容精悍,众星捧月似的护在一人身边。那瞬间,跃入烈铮眼帘的却是几人衣襟上不起眼的一片流云似的纹绣图腾。
——蓝衫云纹!
北冥渊城,冰原世家,映雪山庄上下弟子门生,都是如此装束。
云横波!
原来,是这样!她……是映雪山庄的人。
果然,待一众骑者即将与云横波擦身而过之时,数声轻叱断喝,齐齐勒缰驻马,蓝衫汉子纷纷甩蹬而下。
“三小姐。”
烈铮几乎是同时驻足,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视线牢牢地锁在一人身上。觑见那人相貌的刹那,脑中嗡嗡地呈现混沌之声,叫嚣着什么根本无从细辨,就是震动……强烈的震动,像是大江绝堤,山洪冲泄般要撕裂他的理智。
身体似发热,又似冷栗至极……烈铮茫然地低头,微喘着觑向自己的手掌,居然连它们也在打颤,而他止不住。
——这人,眉眼坚韧中不失俊朗,却在眸光流转的瞬息冷意四泻,只消一个眼神手势,那群彪壮的汉子顿时噤若寒蝉。
映雪山庄……莫非是他,当今的山庄庄主,云鹤天?
慕容昙曾经提过,北冥云鹤天,是这渊城,乃至武林中年轻一辈的翘楚……只是,自己的震动,绝非为此!
念及此,眉心又是一阵灼烫,他本能地伸手拂上额头,眼角余光自指缝间觑到了那一幕。
云鹤天利落地甩蹬下马,明明还刻镂着矜傲与寒锐的面孔,却在低声屈就眼前之人时,显出一丝丝无奈。
“横波……回去吧……”
他的手慢慢落在云横波的肩上,不想那云横波却转身、退步,云鹤天的那只手掌自然落空,她皓白的侧颊也露于烈铮视线之中。
小小的下颌,微抿的唇线,拗出的分明是冷淡。
云鹤天也不以为忤,不着痕迹地背剪双手,凝视她时,眼中犹带了三分的笑意。无意间远眺,瞥到不远处的人影,他的神情倏然变了。
烈铮一凛,为那如罩寒霜的眼色——心里又涌起奇怪的波动,倒像是如临大敌之前的惊悚。
——云鹤天,固然名声赫赫,于自己却也是陌生的。
“凤城慕容家的烈公子?”
云鹤天唇际噙着一笑,却比不笑时还要冷煞,“慕容”两个字音。咬得格外重些。
难以琢磨的倒是云鹤天在转瞬间又看向了云横波,不知怎地神色就寒厉起来,可惜身旁那素颜青丝的女子,神思早已不知神游何处……
他认识自己?
不过并不奇怪,这里本是冰原世家势力范围之内,对自己这个外来者,焉能不知?
烈铮却厌憎云鹤天笑容里的意味,仿佛一切全然掌控在他手里,透着一股强势的嘲弄。
几年来商海浮沉,倒也练就了一副不动声色的脾性,烈铮眉眼淡然,平和地笑笑,“恕在下眼拙,阁下是——”
云鹤天冷然抬手打断他,“烈公子贵为慕容世家未来贵客,身份不比寻常,我等小辈微薄名号,不提也罢。”
烈铮一哂置之——这般言论,既有逐客之意,也有挑衅之嫌,只是他还不会傻到在不明状况之时,去逞口舌之快。
心思电转,烈铮清俊的面孔倏地湛开一笑。云鹤天瞧着分外扎眼,几束寒芒,尽掩抑在深晦之中。
他没有再说话,状似无意地偏移了身躯,恰好遮挡了烈铮凝向云横波的视线。
“云姑娘,有幸相识,改日再叙,告辞了。”
烈铮无视云鹤天的冷漠,朝着他身后隐露的身影,清朗的声音字字分明。
云鹤天背剪的双手猛地绞紧,云横波忽有所动,蓦然对着伫立在身前的他低低地开口。
“你答应过的。”
云鹤天转身,良久……云横波照样垂着眸光,自然不知道他是何种表情,却从那微微短促的气息,知晓这一刻他内心里有勃发的怒气。
不想与他再起争执,每每闹得筋疲力尽……可是,她不能松口,更不能松手……好不容易守来的四年平静,不能因此功亏一篑!
“你答应过的。”
她再一次,一字字缓声地,坚清地开口。
云鹤天眯起双眸,胸口下乍起的酸涩在嘲笑自己还是不能应对她这副将生死抛诸脑后的孤执。
云鹤天让自己笑,或许这样会淡忘心头的那点触痛。
“你很久没有和我说话了。”
“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他?若非如此,还不定再等到几时,三妹才会开口。”
言辞渐近犀利,只是面前的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乌黑的眸子,幽清的几点波光,近乎逼视着望来。
“他既然在此……慕容昙势必也来到了渊城。”
云鹤天忽然被激怒,眸底燃着愤懑的焰苗,灼灼地对视固执的她,这一刻他的语声压得很低。
“我的记性不错,自然记得和慕容昙的约定!”
“只是……你也不要忘了当年的事……莫要逼我——”
他想要伸手,手臂有如铅重,寒雾有越积越浓的势头,映着周遭的冰凌,折出缤纷炫目的霞光……他无心流连,甚至几分恼恨,只为这些雾霭重重遮挡住他的视线……
“忘记了吗?”
“忘了……”
低细的叹呓,今次听来,居然有一丝惊心动魄的熟悉……哪里听过的?
模糊的白影……随时能随风而去。
眉心处炙烤般的痛楚,他焦躁地朝额头上重重捶了一拳——别走!
——看得清壁立陡峭的山岩,感觉得到四壁清寒入骨的冰雪……独独是那抹纯白的人影,依稀不见……
“别走——”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拳捶击的缘故,眉心处的疼痛猛地炸裂开来,脑中隆隆巨响,嗡嗡不绝……耳朵也开始一丝丝抽痛,有尖锐的啸叫声……烈铮整个身躯发怵般地哆嗦起来。
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的薄雾,心头狂跳……那人听到了?纯白背后的一道乌瀑,瞬息动了动,肩膀微耸,慢慢地转身——
烈铮呼吸紧窒,拼命甩头,想要晃掉眼前笼罩的大团迷雾,勉强远眺。电光火石之间,几点寒白的厉芒倏忽射来,烈铮骇然闷哼,一时间眉心滚烫难耐,脑中一空——
烈铮猛地睁眼——许是梦中他真的挣动过,醒来后但觉身体一片绵软,汗水湿嗒嗒地侵透了单衣。
懒得起身去换——第一次!第一次懊恼梦境消散得太早!
真可惜……梦中纯白人影的面目,似乎就要穿透薄雾的遮掩,大白于他的眼前!
烈铮徐徐伸手,用力地握紧……山岩、冰凌,雾霭,间次闪现梦里的画面,竟无不惊人的清晰!
——那是雪原绝顶!今晚的梦境不同往时……浑然透着将明未明的暗昧。
烈铮眉心微蹙,指尖触向还残留着些许痛意的地方……一旦深思梦境画面,身体就会本能地拒绝,以一种誓不妥协的态度。
也许,这一趟渊城之旅,他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