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身后的轻响,她扶着窗棂的手指紧了紧,只是一瞬。又松开……转过身时,她苍白的脸孔,甚至挂着一丝薄薄的笑意。
平静地看过来,她乌黑的眸里,仍是明澈的两泓,仿佛昔日温婉、经年怆痛,都已泯然成灰。
烈铮背剪的双手猛地成拳,剔骨之痛,只在一瞬,俩俩相望,他没有开口,而她亦然。
只有窗外檐下,乳燕呢喃,啾啾轻鸣,撩人心肠……
一声喟息,自他喉咙深处逸出,夹着自嘲,轻轻的笑,浅浅的伤。
“原来……还是瞒不过你……”
凤眸如湛红莲,他的目光却拢着晨露似的轻雾,把她一点点收拢在里面,也像春风试探的手指,能触探得到她藏在深处的伤,更是春风化雨,把她所有早已忘言,也不能成言的一切,化成泪雾凝雨。
云横波颤萎着伸手,去捂纷坠的眼泪,一双手却比她自己更快地抚过她的脸颊,接下了数滴晶莹。
“你猜到了一切,却选择沉默——你打算放弃了,是不是?”
烈铮撩起她额前一绺发丝,昔日鸦青的色泽,早已褪成了无生气的苍灰,他开口质问,却在等到答案之前,先一步揽她入怀!
“我回来了。”
低邈的声音,在耳畔如暖风轻诉,一如往昔,而这个怀抱,却太过久违了……云横波想笑,逸出唇的却还是一声啜泣。
“我……没有放弃,但是不知道怎么做……”
“我不想再成为你的累赘,只有在这里等……”眸光泪盈,他的眉眼却在泪帘中分外的清晰而清俊,云横波一笑凄凉,“只是担心我再也等不起……”
一种暗夜里独自妖娆的芬芳幽馥,倏忽在室内蔓延丛生,他张开的手掌,一颗药丸滴溜清圆。
云横波如受电殛,有一晃的眩晕,以至于失语,胸口微滞,茫然地抬头。
烈铮目光低柔,在她耳边一字字轻道:“九阕优昙!”
“如果不是为它,我可以更早地回来!”
“横波……总算,我总算没有负你!”
“她怎么会舍得——”云横波语声凝滞,话至一半也已察觉自己的迟钝,那个“她”,何其会有自愿的一天。烈铮今日带着优昙回来,想必那过程又是一场智勇权谋,甚或残酷的缠斗。
“都过去了。”烈铮淡淡一句,再不愿提及。至于慕容昙,无论什么样的惩罚,都不足以补偿这一切!
“可惜了,炼制过的优昙——”烈铮深眸里闪过一丝沉郁。优昙炼制后药丸大减,虽能保她一命,却难还以她青丝的发色!
一双柔荑伸来,轻轻地握住他紧握的手掌,烈铮微震,低落的眸光迎上她。她的水眸,幽黑的瞳仁深处依稀还是那点坚清,眉间眼底的神色,都在告诉烈铮,他没有言明的一切,她其实知道。
她静然凝望,螓首微抬,眸光流转却比天际星光还要璀璨,合着唇际那一息温柔,丝丝缕缕交织错缠,蔓延不绝……他在网中,避无可避!
烈铮默然,对视良久……倏忽一笑,不尽洒然。
“好,你都无惧,我又何求?”
今宵相逢,犹恐梦中,人世际遇翻转流离,时至今朝,更知相守不易,又岂能希求太多……
“在这里?”
“属下亲眼看到卫澈在此出入,还有一名婢女。”
阴郁的目光,此刻方爆出火星来——婢女?卫澈一个男人,要什么婢女?
——横波,就在这里!和他,在一起吗?
为贺慕容家的大婚,日夜兼程从渊城南下,及至昨日午后赶到凤城,赫然才知凤城一地早已风云变色,人心惶惶——慕容家百年基业,竟岌岌可危,眼看不保!
晋安三郡,铺价暴跌,慕容家手握的数百间店铺一晚之间竟成烫手山芋,抛不能抛,否则血本无归。留不能留,三百多万两的现银搭在上面,几家银庄得知消息,顿时翻脸无情,虎视眈眈地盯向慕容家的地产别院,唯恐竹篮打水,也搭在里面。而慕容家别处的营生,缺了现银打点,当下捉襟见肘,陷入窘境里!
翻手云、覆手雨,谁在幕后筹措操控?谁能揪住慕容昙好胜争强的弱点撒下诱饵,请君入瓮?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只是他在思及于此,却冷汗透衣,还有一股愤懑,郁郁难舒。怎么,自己就拱手认输了吗?
当然不!
所以,今天,他寻到了此处,明乐坊这间毫不起眼的私宅小院!
新雨之后,青石砖地水湿滑腻,他却站如标枪,连五官的线条也绷得极紧,近来瘦削的脸颊,更衬显得一双眼睛,像是余烬未熄吐曳着森森的寒焰。
体内也是,肝胆如焚,连口鼻吐露的气息,都带着烟火味……这把焚心的火,要怎么才能扑得灭?
他在等,等里面的人走出来,或者,等到自己再也没有半点耐心的时候破门而入!
“公子夫人好走!”
谦恭的声音出自一名婢女,随着人声,两扇大门缓缓洞开,云鹤天的目光刹那凝缩、冻结,眨也不眨地盯着。
是……他们!
仿佛感应到这里不同寻常的波动,他们双双转身——
似乎全身的血水都在一瞬涌上了脸面,云鹤天本能地抬手,指尖微动,已然搭在腰畔剑鞘上,只是搭在上面,他居然无力拔剑!
因为羞辱,极致的羞辱,因为他们的眼神所流露的情态!
烈铮姑且不提,甚至连横波,乍然见到现身此处的他,也是毫无惊容,眸光澄透,些许掠到自己时却是一霎的漠然。
他,是彻底地失去了她!
就像是有人在肆意撕扯他的五脏六腑,但是他无暇去感触疼痛的滋味,因为另一双眼眸的瞥视,分光离合,令他悚惧。
——火云,他的记忆,真的回来了!
他们往这边走来,自己所站之处是出入的必经之地,他来此之前,什么都盘算过了,勒住这里,就是掐准了烈铮的咽喉!
胡同外一箭之地,都是自己映雪山庄的精英,他的胜算很大——他更曾立誓,即便拼得玉石俱焚,也定不让烈铮遂心如意!
只是……为什么他搭在剑鞘上的手指突然僵硬地移不动半分?为什么此刻脑海里会突然跃出当年火云以身喂剑的画面?当年的火云身中奇毒,战之不下,现在的火云呢?
电光火石的须臾,他仍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抖了抖,慢慢的,那战栗仿佛不受控制,沿着手臂,一径地蹿向四肢百骸……他甚至开始听到自己牙齿咯咯的声响……所以,那股羞辱的感觉,越发难以忍受……
一双人影越来越近,青衣素衫,宛如碧天云影倒映在人间天地,淡远而遥不可及。
云鹤天死死地盯着,目中余烬倏忽淬出火星来,却在旁边淡然的一瞥之后,被浇了个浑身冰凉。
更悚惧的是,对方分明察觉到了他内心所有的挣扎和涌动,就在擦身而过的时候,冲着僵冷的他勾起的薄唇,一笑邪魅,那眉眼还是温润如玉,却像炎火之山下面静眠的熔浆,蓄着难以估量的力量,转瞬离合,可以翻覆四合八荒……
云鹤天有如被炙人的火舌舔噬着,焦痛莫名,不能自制地瑟缩了一下。
低低的笑,近在耳畔,吹拂在脸颊上的气息,他避之不及,有如针刺。
“你输了。”
三个字,遽然抽离了云鹤天所有的气力,手臂萎然垂落,面如死灰,任那双身影步出他的视线。
一袭素衫,终于远成天边的那抹云影……
他知道,自此后,彼生相见终,无,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