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铮,你的武功恢复了?”
慕容昙明眸含笑,斜睨着他的模样异常娇美,那是打从心里泛出的喜色。
烈铮轻哂:“哦?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这渊城多大的地方,我们烈大少奋不顾身,救人于危难,早传得沸沸扬扬。”
慕容昙一边笑喟,一边拿温柔的眼光打量,声调倏地降了下来:“你……你可有受伤?”
每有异状,她不问事态如何,第一时间总是记挂着他平安与否,烈铮神色微暖。
“没有,我一切安好,只是——”
“只是什么?”慕容昙语声微凝,盈满笑意的双眸渐渐暗淡了光彩。
“只是……我的记忆,并没有回来。”
烈铮缓缓地开口,深眸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她的脸。
慕容昙秀眉皱起一丝失望,和着些许痛惜,默默如诉,也不开口多言……但是知道,自己这样的神情,应是滴水不漏。
“抱歉了……慕容。”
慕容昙幽幽地抬眼,“为什么要对我说抱歉……只要你平安,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记得从前。”
她语声逐渐低抑,粉颈低垂,人前那副矜傲清冷早已化成一泓春水……纤掌一紧,被他握在手里。
抬头一看,薄阳下他凤眼尾梢略挑,眸心那点暗黑如无边无际的深海,泛着微波一样轻泽的光芒。
“我知道。”
淡淡三个字,如玉佩轻击,每一声都敲进她的心扉,饶是自持坚冷,慕容昙仍有心旌意摇的一瞬。
双膝不知怎的就是虚软得紧,半身都偎进了他的臂弯里……能听到他胸膛下心跳的声音,如此之近……
慕容昙伏在他胸前,慢慢地阖眼……唇角的一丝笑意,优雅又轻寒。
烈铮的眼光,遥遥眺向不远处白了头的萱草,那丝微笑,他自然无法看见。
光影错落,一缕一缕地把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到地上……拐弯处一角黄衫,稍闪即逝,面上微微浅笑,朝着正往花园行来的林轲竖指示意……几条人影悄然离开。
“慕容。”
“嗯?”
双臂环紧他的腰畔,连声音也是少见的慵然,烈铮似是笑了下,却没挣动。
“我刚刚记起一些武功招式……可惜,用得实在是生疏。”
“那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告诉我四年前的一切?”
身前的身躯只是轻震,声音倒还是悠缓如昔,娓娓道来。
“烈铮……即使想起又如何?”
慕容昙松开两臂,扬起螓首,声音低细,几不可闻。
“四年前在那绝顶之上,我找到遍体鳞伤的你……看着你昏迷数日人事不省,连我慕容家医术精湛的二姑姑都说难以救治……那时,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说着她盈盈的眉眼,如罩薄雾,微微泛红。
“烈铮,即使今日你真的想起一切,我也断然不愿你再次涉入波谲云诡的江湖……”
幽怨渐深,她就拿这样的眼光系在他身上,毫无一丝松动,看见烈铮眉梢微挑,眸里深深的难以觑到根底。
慕容昙银牙暗咬,面上则更显得清弱。
“烈铮……真的记不起来,就算了吧……这段日子,你太苦了。”
“或许……老天如此安排,正是要你放弃过往,好好走下去。”
他,还是无语。
慕容昙泪滢于睫,点点晶澈,眨也不眨地凝着他,话音里甚至有了一丝泪意。
“烈铮……权当你成全我这女儿家的一点私心吧。”
烈铮眸色一暗,终于把眼光放在她的脸上,良久,那薄唇掠起一弯弧度,忽然伸指却是拭去她眼角的泪湿。
“好。”
慕容昙喜难自禁,脸颊上泪花犹在,却绽出无比夺目的一笑。
“嗯……那么烈铮,再过几日,南宫家要办喜事,之后我们就回凤城,好不好?”
烈铮深眸远湛,望向明净碧蓝的天空,“你瞧着办吧。”
——心底不是没有涩然,在他答应慕容昙之后,始终甩脱不掉那股烦躁。
那么多的疑窦,似明非明,像是展露头角,却抓不到一点马脚……如今,慕容这里也成了一条死路。
——他该怎么办?
风夹着些许的湿冷,不知近日会不会落雪,来这儿越久,越觉得凤城等南边一带的舒适。
近晚时分,寒气更重了几分,慕容昙紧了紧衣襟,眉梢眼底略略带出些许的憎恶。
身边的他一直在沉默……慕容昙在心里冷冷地笑:幸好,早拿捏了托词,似真似假的话,掩盖的仅仅是他的身世……以及和“她”关联的一切。
“慕容,想问问你——”
烈铮有意缓下语调,她略一扬眉,唇际一朵温雅的笑。
“最近……总是有人认错我!”
慕容昙拼着全部的力气才稳住脸上的淡然,心惊肉跳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忿怒,惊诧!
首先跃入脑海的就是——云横波失信于她!
慕容昙眨了眨眼,柔声问道:“是谁?怎么了?”
“不认识。”烈铮沉吟着,决定还是避开店家那一段插曲,何况,这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了解的真相。
“慕容,你有没有见过,和我面貌相似之人。”
至此他面上情态,才让慕容昙相信云横波并没有“失言”什么……眉心里的微紧,徐徐舒展。
“我没有见过。”慕容昙轻轻地笑,神态从容一如野游晚归的天女,“不过这世上不乏面貌相似的人,认错了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在这小小的渊城里,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他这番有意打听,又怎会什么消息都没有?
——何况,四年前,自己就在这渊城里!
“公子爷一走就是好些年头……”
烈铮不再问什么,相信无论他有什么疑问,慕容昙都不会给他满意的答复。
——答案,还是要自己去找!
时间,实在是不多了……
他眼底的深思仅是昙花一现,但是却没逃脱紧紧窥视他的慕容昙的视线……一丝阴霾,悄无声息地就笼了过来。
这日午后,烈铮自外面回到住处,只见着碧珠一人。
身为慕容昙的心腹而没守在主子身边,在烈铮眼里倒是比较少见的事。
“小姐呢?”
方桌上堆着云锦、花绫、素纱一类名贵丝织物,并着两个伽楠木螺钿匣子,碧珠就埋首在其中,拣点拾掇东西,间或有珠翠玉石的清脆铃声。
一听到烈铮的问话声,这丫头骇得一跳,忽地抬起头,木匣的盖儿失手落下,重重的一声“嗒”响。
“见过公子。”
碧珠慌不则什地一福,见烈铮的眼光被那堆绣品珠玉所吸,忙恭声释道:“这是小姐交待奴婢打点的贺礼,回头要给南宫府上送去。”
烈铮颔首,只略一打量,那些丝织绣品,无一不精,两盒木匣,仅那匣身盒盖上点蓝镶翠之物,也都是价值万金,更别说里面的东西。
到底有些诧异。慕容昙此次的手笔很大,想必南宫家这回的喜事非同一般。
微一沉吟,烈铮低问:“是南宫珲的亲事?”
果然这碧珠一径点头,烈铮了然。也只有南宫大少的婚事,才会如此兴师动众。
想他南宫珲交游深广,也就不难理解那郊外小小茶寮里也聚了一众豪杰。
当然,他与南宫素不相识,也没有关心这些的必要。
室内没有慕容昙,烈铮睨了一眼,“小姐有事?”
“是。”碧珠垂首应道,“映雪山庄的人来找,小姐不得不出去应付。”
见烈铮若有所思,碧珠声音又低了几分:“这边贺礼的事又不能耽搁,所以才遣了奴婢来打点。”
——映雪山庄?
忽然想起那日在城外茶铺里她说过“云家近日与慕容家的生意场上颇有不快”,本以为是句推脱之词,难道真有其事?
烈铮淡道:“映雪山庄?来的是谁?”
“听说是云家的三小姐。”
——云横波?!
烈铮目光一深,那三个字敲进耳膜里……嗡嗡作响,那么轻细的声音,却有股震荡居然迫得他眼前突然失去景象般。
——公子爷,刚刚还碰见你的夫人……
余音犹在。
返期近在眼前,或许……错过这一次真的再无相见的机会。
烈铮心头掠过此念,就很难再集中精神去思忖别的。
碧珠呼吸一窒,眼前人影已失,她怔了半晌,细盈盈的眉眼里慢慢浮起释然的神色。
好了……小姐的交待,她总算不辱使命。
只是不知,小姐如此安排,又有什么玄机?
“云姑娘,这是极品花芽,味甘色美,可惜凉了味道就全变了。”慕容昙悠悠地笑,“还是云姑娘就爱那涩人的口味?”
自打进到明瑟斋,方几旁那袭素影并不曾动过半分,自然也没有只言片语。几上的茶盅袅袅茶气,本就垂眉敛目的面容,更模糊了几分。
早间传话的人明明很急,可是眼前慕容昙的神色,一派云淡风轻……只不过,眼梢边始终噙着意味深长觑向云横波二人——确切地讲,是觑着云横波身后的卫澈。
云横波似有所觉,然而不兴波澜,透过蒙蒙水雾对视过来的双眸,波光幽泽,不胜清冷。
而卫澈,通身紧绷,是遮也遮不住的愤恨,仿佛察觉到慕容昙那点暗昧,双眼瞬息烧起怒焰,狠狠瞪向她。
慕容昙不恼反笑,再次打破这满室的沉寂,“左护法卫澈?”
“真不愧是火云的属下,一别经年,当真恪守信诺,守在这苦寒之地,不离不弃。”
那笑容带着些许张扬,令人想起满山怒放的映山红,在阳春时节,难以忽视和抵御的娇媚。
她刻意加重“不离不弃”这四字,云横波倒还好,卫澈剑眉挑起,眼见着就要发作。
“不知慕容姑娘相邀所为何事?”
云横波就在此时开口,慕容昙觑见那卫澈强自按捺,到底没有拂逆了云横波的意,唇角掀起一些冷讽,适时地轻喟了声。
“呵呵……让你一开金口,真是难。”
云横波移开目光,不想去瞅那状似唏嘘的模样,隐隐疑窦。
——尽余香那一面,她字字绵里藏针,句句含沙射影,目的只是为了警示她谨记昔日诺言。
今日何事,竟“邀”她来到下榻之处,也不避可能再次撞见烈铮?
卫澈正是担心,才执意跟来,却不想累他受讽。
“何必这样忐忑——”慕容昙浅浅地抿了口茶水,睨过来的眼色,似乎她俩原是闺中密友,浅嗔薄颦,别样的亲厚,无端地令人喉头发紧。
卫澈利眼爆出火星,转而瞥见一旁苍寒的素颜,心里一阵酸痛。
云横波沉吟着,忽然伸手,端起方几上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果然,那股涩苦之味自舌尖而入,久久不散,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缓缓被这苦味浸渍了。
慕容昙也是一怔,只是云横波的面上仍是淡冷,那双眼波倏忽笔直地望来,雪也似的幽寒通透,直逼人心。
“好茶。”
随着仰首的姿势,鬓角几缕短发松松垂泻下来,她也懒怠理弄,低道:“慕容姑娘,我茶水也品过了,可否告知相邀之意?”
“呵呵呵,你真太心急了……”慕容昙掩唇而笑,似乎不待见她如此大惊小怪,明眸里一丝两缕的嘲弄。良久,笑声方歇,慕容昙慢条斯理地开口:“其实……今日相邀,并无其他事宜,只是我们返期在即,想最后与姑娘话别一番,顺便——”
她的眼光看过来,点漆瞳仁凝着冰凌的光芒,云横波眉尖颦起。
“顺便归还一物!”
——归还一物?
云横波不想去揣摩她的讳深莫测,只是被她眸底的寒意警惕,却见她转身望向轩窗外的日光,似是自言般低喃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