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看天候也耽误了很久,这就拿了还于你们。”
慕容昙忽然起身,踱向明瑟斋一侧的长案,拉开案几上几层暗格的抽屉,偶尔传来的声响,显是在暗格屉内翻拨寻找。
“在这。”
轻轻的一声,云横波不知怎的就让一丝寒栗自心深处洇了出来……只是不待她去仔细体味,她的目光,已不由被慕容昙掌中一小巧的木盒所吸。
——那木匣也非稀罕,原是寻常紫檀所造。然而那匣盖上螺钿细细镶嵌出的云纹样式,云横波再熟悉不过。
慕容昙分明看到了她的惊疑,明眸一闪,“这盒子,云姑娘应该知道是何处得来的吧?”
云横波迟疑着,仍是点点头,那舒卷自如的云纹,正是云家的徵记。
“就请云姑娘一并带回还于令兄。”
云横波一震,素衣长袖里的手指慢慢地拢紧,“慕容姑娘何不亲自交还?”
“不了……令兄所托之事,我无能为力,怎好再厚颜相见。”
只是她面上怡然,哪有半分愧疚颜色?
——今日相邀,就为这盒子?
云横波慢慢起身,并无意去接那木匣——不论慕容昙和云家,抑或与云鹤天达成什么共识,如今的她,已无心了解,更无意参与。
正想措词拒绝,身旁卫澈忽然低低一声“有人”!
云横波只稍怔,眼前一暗,惊得她退了半步,定睛望去,却是慕容昙在瞬间逼近了几许。
令人惊震的却是她此时面上的神色——不知何时,那妩媚的眉眼,已满盈着忿怒之色,纤手里攥着那木匣,却是作势欲扔的样子!
“云横波,回去告诉云鹤天——云家得到的甜头已经够多的了,休要再得寸进尺!”
前后迥异的言辞神色,令人费解,却也瞬间唤醒卫澈的警觉。此女一向多诈,不得不防!
已无暇顾及门外的动静,他的身躯倏忽一闪,已掠到云横波的身侧。
“拿去!”
慕容昙突然将掌中的木匣用力掷向云横波,一边疾言厉色地叱道:“拿着东西,快点滚出明瑟斋!”
那紫檀木匣本来甚重,慕容昙又是颇有腕力,卫澈冷哼着伸手,在云横波动作之前,已一把在握。
“卫澈——”
云横波一言未尽,骤变忽起。
卫澈掌中的木匣“咯嗒”轻响,他明明没有使力,可是那盒盖里面似有弹力,猛地弹起。卫澈惊了一跳,知道匣内另有蹊跷,本能地甩手——耳边劲风如啸!
咝咝寒气擦体而过,快得连那些物什的样子都没看清。
一声凄厉的叫声乍然响起:“云横波,你们——居然暗算!”
云横波的心一沉到底,须臾前一阵白芒闪过,她什么都来不及去做,等她恍过神来,慕容昙拂臂而退,手指按住的地方,樱色的春衫洇出触目的褐色潮湿。
——这是什么戏码?
身后“哐啷”巨响,门牖无风自动,有一人赫然立在门外。
“卑鄙!”
轻轻的两个字,如旱雷炸响,云横波在那颀长身姿乍现之时,已是心头剧震,一声“卑鄙”入耳,更慑得她神魂俱散。
原来……这样……
门牖洞开,卫澈几乎是同时振起,右腕一掣,反掌抽出腰畔长剑,猝然对上门口那人的双眼,直如瀚海深渊似的冷怒,眸光兜转间,就如一记一记剑锋淬厉迫人。
卫澈一呆,看清这人面目后,他像是给人兜心击了一拳,掌心的长锋顿时萎然而垂——
他和云横波,却是谁也没有想到开口去分辩。
慕容昙觑得分明,陡然厉声叱了起来:“云横波,你留下给我个交待——”
“休得离开!”
樱色的身影动如迅雷,慕容昙玉面俏煞。眼见那纤掌就要触及云横波的肩膊,卫澈如梦初醒,然而云横波还是一副失魂落魄,他只来得及伸臂一搪——却忘了掌中还持着的利刃!
不想慕容昙只一动,立时屈身抚臂,满脸忍不住的痛意——她没捉到云横波,而这一来,简直是将胸腹要害尽都露于卫澈的长剑之下!
云横波大骇,张嘴却已发不出半点声息,耳边陡地听到愤然的叱责:“住手!”
连卫澈都没有料到居然演变成这般情况,而那一剑,他含愤出手,招式用老,已经势难挽回!
剑锋裹着炙人的气息,迫在眉睫——慕容昙不禁阖眼,腰间一紧,身体已经跌进一人怀中。
几乎是同时,她的嘴角,爬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只是电光火石的瞬间,有谁会去留意?
“嘶啦——”
裂帛声响,卫澈剑势一滞,竟然没有扎进血肉的感觉,跟着掌心灼烫难耐,那热度几乎迫得他有弃剑而退的冲动。
烈铮双眼里幽焰炙燃,眉梢飞挑处几乎斜入鬓角,薄唇紧抿成锋冷的意味——正是当年他怒极之时的神态。卫澈脑中轻嗡,真有一脚踏空的惊惶,“你——”一言未尽。烈铮眸里怒焰陡盛,一声轻哼似是从胸腔间逸了出来,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不见他怎样动弹,他衣袖一拖一捺,卫澈“啊”的一声,不防之下,掌中已没有了长剑的踪迹。
一股炙热的气流自烈铮立足之处荡漾开来,有种锐不可当的势头,连避在他身后的慕容昙也已有所感。只有卫澈自己,不知是否太过惊怔,居然杵在那儿不避不让——
烈铮微诧,然而左臂运力不变,仍是一剑刺出,奔腾之势如岩浆热流。
云横波心魂俱碎,“不可以!”
——他怎能伤了卫澈?
他和卫澈,又怎能自相残杀?
或许是因为那声音太过凄怆,烈铮剑式滞了一滞,眼前素影闪过,竟是合身挡在了卫澈的身前!
而烈铮的这一剑,气势又怎是卫澈及得上的?
卫澈肝胆尽裂,惨然呼道:“夫人——”
青丝万缕被劲风逼得披拂满面,却独独掩不住那双幽暗的眼眸,还是一脉沉沉的哀色——烈铮一阵刺目,突逢惊变,脑中尚未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做出了应变!
拼着胸口气血的翻腾,他强自逆转内息,硬生生地在剑尖触及素影的须臾,左臂倒转——可惜还是迟了一步,那乌金吞口的剑萼,“砰”的一声,击了正着!
那声“砰”响,震碎了卫澈目中坚忍,那一声,也敲进烈铮的心头,整个人立时怔住。
胸口猛地剧痛,像是她原本处在冰雪交加的所在,冻得四肢寒怵,然而那剑萼上的劲力,却是陡然刺入心头的一把烈焰,火与冰,煎熬之痛,深邃入骨。
云横波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忽然呛咳,不待掩唇,一口血水就喷了出来,离得那样近,烈铮不及闪避,脸上一热,竟是她的血溅在了脸上。
满室死寂!
连慕容昙也微微起了一丝不安……烈铮面无表情,可是,相知甚深,只怕那无波无绪之下,就是惊涛骇浪。
这一次……是不是有些过了?
原不是为了伤她性命……
卫澈两眼里尽是若狂的郁愤,想搀住云横波,却又被那死灰般的脸色惊得不敢妄动,一时悲苦难述,猛地瞪向烈铮和慕容昙,目眦尽裂。
“你、你竟然——”
手腕一紧,他忙低头,却是云横波伸手握住他,他赶紧搀住,猛然惊觉那身躯其实已然殆尽了气力,若无他借力,下一刻或许就会萎倒下来。
“夫人——”
云横波不答,只抬眼望着不远处的两人,口角还沾着触目的血丝,“我们可以走了吗?”
那眼色……
烈铮袖中的双掌慢慢紧握成拳……甚至没有想到去揩拭脸上的血水。
这女子,隔在咫尺之外,却令人感受她内心绝望的悲哀,彻骨般窒息,就连她的血,也带着奇异的热度,炙得人心底发怵。
没有人回答。
慕容昙张了张嘴,觑见烈铮神色,又按捺下,只冷然颔首。
“夫人!”
不去瞧卫澈满脸的不甘……她只想走出这间屋子,越快越好。
卫澈还要开口,却终止于她呓语般的低声:“卫澈……走吧,我不想……再留下……”
所有不能说出来的话,都在她了无生趣的眼眸里,卫澈心痛难禁,再不分辩,伸臂扶住她。
她的步履艰难,却决然……已经看不见了,烈铮还僵在那里。
“烈铮?”
他几乎是立刻回头,那一丝忧恍瞬间收拢得干干净净,“你的手?”
他看过来的眼光极其温暖,里面盛着绝非作伪的关切,慕容昙至此一颗心倏然坠地……唇际慢慢展开了浅然的笑意。
“小伤而已!”
慕容昙一边走近,不顾自己臂上的伤处,反倒伸出纤掌拂上他的面颊。
烈铮不知怎的一避,自己拿袖子揩了,脸上笑意清隽,“你怎会这样大意?”
眸底几点锐芒如冬日寒星。
慕容昙知道时间急迫,自己这局设得粗糙,禁不起推敲,他又是个心思锋锐之人……所幸这一次,自己狠得下心来,手臂上伤得颇重。
“本是旧交,又是女儿家,谁料想会这样!”
慕容昙恨恨地咬牙,明眸里一阵阴霾,“现在想来,匣子里的机关她未必得知,否则不会傻到在这儿就动手。云鹤天——一定是他!”
这般说来,颇有为云横波释嫌之意,料想烈铮不会再起疑。
指下发力,手臂上一阵钻心的疼痛,慕容昙忍不住轻吟,面孔雪白。
烈铮眉心微紧,“算了,先治伤要紧,一切过后再议。”
“来人——”
早已有侍从守在屋外,烈铮扬声唤人,一溜儿数人鱼贯而入……待见到慕容昙臂上血湿的伤处,几声惊呼。
根本不需烈铮交待,片刻后渊城内最好的郎中就已被请到清和客栈。
明瑟斋一片嘈乱……
烈铮垂落的眸光,掠过那被丢弃在一边的紫檀木匣,掠过数枚菱形锋锐的利器……又掠到自己袖上的一摊血渍。
那洇湿的数点,异样的触目。
出了客栈,卫澈劈手夺了马厩里的紫骝宝马,将云横波扶上马鞍,骇然发现这一刻她整个人已陷入半昏厥的状态。
——冰火七重心法!
是冰火七重心法催动了她体内青丝雪的毒性……怎么办?
“卫澈……我们出来吗?”
“是,早就出来了。”
卫澈眼角迸泪,悄悄伸指揩掉,再不敢耽搁,身躯一纵,人已在马上。
“夫人——您,您忍着点。”
内心悔痛交加,五内如焚……卫澈咬紧的下唇,慢慢渗出血丝。
怪他,都怪他,为什么会一时大意,让慕容昙上演了一出苦肉计。
他几乎不敢去瞅那面色的死灰,暗暗的了无一丝生气。
四年前,是这女子,以命相拼,换来他和朗清的苟活……四年之后,又是她用羸弱的身躯挡在危险之前……可是,她的痛苦煎熬,却有谁来拯救?
——爷,您怎会忍心伤她?
“驾——”卫澈狠狠地挥鞭,紫骝马吃痛绝蹄,耳边风声如啸。
“属下带您回去。”
这一声,难抑哽咽,却见她翕合的双唇隐隐有语声流溢,只是太轻了,快要被寒风吹散成一丝一丝……卫澈屏住呼吸,趋近了仔细分辨。
“……最好不想见,如此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她语声渐低,眉眼间不胜疲乏,多年积压的病痛一兜脑地发作开来,摧枯拉朽……而她这破败的身体,已经不胜负荷。
她却忽然睁开眼,本来恍惚的眼神不知怎的变得黑澄澄一片清明,只是那悲哀也如月夜下的湖水,被映照得清清楚楚。
“卫澈,我真是傻……”
“这四年来,还曾经去想着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