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澈没有接话,只是一手执缰,另外一臂护着她颓力的身体。
“没有见面多好……”
云横波阖上眼睛,体内的疼痛渐渐在掠夺她的清醒,她忍着不睡去,却撑不住疲乏的双睫。
“我还能圆上一个谎——”
卫澈惊了惊,低头在她的唇边瞥到一弯弧度,苍白的嘴唇,又有一缕血水蜿蜒着滴落。
“原本是骗自己……他或许还记得一些……”她居然在这时笑了起来,轻轻的,清清的……
寒风清啸,天地间冷意深沉。渊城的春天,总是来得这样迟。
……
“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欠……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卫澈大恸,不敢再听。
马儿调转方向,朝着映雪山庄奔去……她没有发觉,即使她发现,卫澈拼着被责骂,也要强自带她去山庄。
而今唯一能够给她疗伤的,就只有云鹤天!
——这里不是雪原,更非绝顶!
不再是满眼寒彻的纯白之色,他甚至听得到潺潺清越的水声……呼吸的吐呐之间,阵阵酥软的暖意透彻心扉。
——是哪里?
记忆的盒子一旦挑开,那些画面惊人的清晰,连色彩都斑斓夺目……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只是……尘封得太久,是什么强行把他从眼前熟悉的一幕幕场景中拖拽出去?
他愤恨莫名……四肢百骸都难以遏制地颤栗,因为眉心的疼痛,脑中的疼痛,愈演愈烈。
强自睁开眼睑,极目望去……似乎是绿幽幽的一泓碧波,一眼望不到尽头……风荷万盏,清波荡漾,正是他熟悉的烟水江南。
那是——一叶橹船?
自万顷碧波中的翩然而出,船娘歌声嘹亮,声声酥媚……他却只望见旁边那双横波欲流的眸子,盈盈浅笑……
他惊恸难言……是谁?
痛楚贯体而入,瞬间拽回酣沉的神思……烈铮猛地惊起,本能伸指按住抽跳的太阳穴。
眼前白芒犹炙……竟然一时难以视物,他强提真气,良久,胸口中怦跳的节奏才渐渐缓下来。
心中难言惊悸——第一次,他的梦境,出现了雪原之外的场景!
这代表什么?他的记忆在苏醒中吗?
心中烦乱陈杂,难以言喻,睡意全消,烈铮掀被下床,伸手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外衫,又是一怔。
眼角的余光,被衣衫某处已经呈现褐色的血渍所吸……这一望,就再收不回眼光。
今天,他……伤了她。
就在慕容被暗算之后,他仍然为了误伤她而难以释怀——连刚刚梦中,也居然出现了同样一双流光潋滟的眸子!
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还是——烈铮眸底生锐,薄唇紧抿。
可是今夜的梦景,鲜明得如同身临其境,那究竟只是梦幻泡影,还是他仅余的记忆残骸?
“横波……横波?”
声声低呓和轻暖的呼吸,就在耳畔,只是她睁不动眼睑。
身体里一半冰冷,一半如炙如烤……有人握住她的手,慢慢拢紧在掌心。
是谁离得那样近?
卫澈不会如此逾礼——云横波用力睁眼。这瞬间,冷汗透衣,眼前白花花的光束渐渐消散……场景一点点清晰地露在眼前。
羽纱垂幕,碧玉勾帘玲珑清泠——她目光凝缩,一个激灵,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那只被人紧握的手!
螓首微偏,迎上一双眼神——深郁隐忧,却不改神容之清峭,正是云鹤天。
刹那间周体如浸寒潭,刚刚那一用力,已经耗尽了她躯体里的所有。
看着她重又紧阖双眼,饶是云鹤天心如坚铁,还是溢了满满的苦涩,唇角微勾,却是自嘲的意味。
“醒了就好……”
没有回应——意料中的。
“是卫澈送你来的。”
云鹤天目光一闪,果然看到她些许的震动。隔了半晌,那双羽扇似的长睫,终于有了轻微的颤动……慢慢地睁开,两丸黑水银般的瞳仁,还是凝着亘古难变的冷漠。
云鹤天只不动声色地看着,半晌才见她迟疑着开口,声音难抑喑哑。
“卫澈呢?”
云鹤天一笑深沉,并没有马上接话。云横波紧盯着他的眼,那里面还是一如既往的笃定,寒锐到近乎冷酷的光芒。
云横波的心一径沉下,眼底凝出尖锐的凄寒之色,眨也不眨地逼视着他,一字字如从齿缝间挤出般冷涩。
“卫澈呢?”
云鹤天忽然轻喟一声:“他很好……我答应过你,自然不会伤他。”
云横波紧揪着被面的手指,这才慢慢地松开。
“好……我信你。”
“请带他来见我。”
云鹤天眉心微紧,但不改语调的柔和:“横波,不急在这一时。你伤势颇重,必须静养。”
孰料闻言的她,只字不语,竟挣扎着起身,只略微几个动作,已经气喘如牛,乌发几绺湿嗒嗒地覆在额上,尽是这一刻浸出的冷汗。
云鹤天不想她会如此作践自己,神色间难掩怒意,“横波!”
短短两字,丝丝沉冷,已有警戒之意。云横波仿佛听不见,低道:“我已经好多了,想现在就离开!”
云鹤天指尖僵冷,心头有如沸油浇灌,热辣辣地疼痛,逼走了身体里所剩无几的自控,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肩膊,迫她对视自己。
“横波!”
“你不要逼人太甚!”
——逼人太甚?
云横波微怔,面上若有若无的一点讥诮,一些悲色……逼人太甚?逼人太甚的,又怎么会是她?
“山庄就如此不招你待见?让你这般避之唯恐不及?”云鹤天压低了声音,并不欲让室外的有心人听见,只是那怒潮般卷袭的愤懑不甘,使得他在此时,咄咄逼人,步步紧迫。
“你怎么不说话?”
“你怎么不说一说,这次半死不活地回来,伤你的又是哪一个?”
此句冲口而出,猛地瞥到她乌澄澄的眸子,没有一丝活气,直直地望着自己……似能迫进人心底去,云鹤天一阵刺目,胸口发堵,禁不住撇开脸去。
耳边轻轻的笑声,云鹤天心里“咯噔”一声,眼光却离不开她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
直到掌心的皮肉已经被掐得生疼,他也移不开眼,真有上前遮住她笑靥的冲动,只是……身体四肢,不敢有半点妄动。
只怕这一伸手,真就收不会来。
“横波……”
“明知故问呵……大哥。”
云横波慢慢抬头,瘦盈盈的双靥,只为那一笑,像有浓酽的一抹胭脂,细细铺匀在她婉约的眉眼处,说不尽的妩色姝艳。
那种笑容,居然是没心没肺般的通透明媚……是绝对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她脸上的神色!
“我的事,大哥如此上心,横波只有感激。”
“只可惜——”云横波微笑,可是眸底还是不衔一丝热度,觑着他时甚至犹带了三分的蔑然。
“只可惜……横波想要的,大哥给不起。”
清淡的一句,比万钧之力还要沉重,直压得他瞬息坍塌下伟岸的肩骨……也压得他有透不过气的感觉……那些被深深隐抑的、今生都无望的情绪,是交错的蛛网,一丝丝缠绕过来,要把他生生拖拽进去敲骨吸髓。
“横波——”
云横波忽然移开脸,只能望得见她柔美的侧影,他唤了一声,心头呼啸翻涌的千言万语,也都成了无声的喟息。
“所以……放了我吧。”
云鹤天一悸,只是不能接口。
“我只想回到雪山,过隐居的日子……从此不见世人,自能恪守承诺。”
她低低的声音,携着隐约的一丝祈求——有多久了?有多久她都没再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过话?
可是她所求之事,字字戳心剔骨。
云鹤天长吸了口气,神情数变,好久才慢慢地低道:“我不能给你的……自然有人能给你。”
云横波霍然望来,眼色一度冷到凄绝,字字坚清:“我不答应!”
云鹤天摇头,黑眸里渐渐洇起了然的哀伤,这一刻却错开眼神,难以和她的眸光相接。
“没有用的,横波……南宫家已经广发喜帖,聘礼也在昨日送进了你的闺房。”
“甚至不用我这个当事人首肯……呵呵,呵呵呵……”
世事荒谬,以至于斯……她开始笑,先是轻声的,慢慢地那眼泪就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坠。
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云鹤天隐忧的面孔,却在他走近,欲为她拭泪时,她猛地甩开那胳膊,冷叱道:“走开!”
“横波!”云鹤天的声音开始变得凝重,勉力不去分辨她的表情里夹杂着多少痛恨和厌憎。
“云家和南宫的联姻,早在四年前就定下了盟约!我不瞒你,这次我也曾提过从叔伯旁支的女子中挑一个,可是——可是南宫珲指明非你不娶!”
云横波一瞬的惊震,没有漏过他的眼,云鹤天稍缓了缓,仔细打量着云横波听到这些话语时的反应。
“我也没有想到……四年了,南宫珲还是初衷不改!”
“你看……这世上,还是有人能给你想要的。”云鹤天的声音一派低柔,眼光也开始变得温软,“所幸……四年来,关于你,山庄对外一直是声称抱病在身……这次,总算有个交待。”
“你们骗他!”
甚至不是疑问的口气,云横波冷冷地望着,隐隐讥诮——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他不再是以前可以对着弟妹纵容以待的兄长,也不会再重蹈四年前的覆辙……他们之间残存的一点温情,是不足以用来打动他的。
如今,他就只是映雪山庄的一庄之主!
看到云鹤天的沉默,云横波无声冷笑,语气又尖锐了几分,重又低低地开口:“你们骗他!”
“骗他?”云鹤天忽然发作,眼底猝然凝出刻毒的光芒,射在她身上似要一刀刀地去剜她的心脏。
“他是谁?他是南宫世家未来的掌门!”
“如果不是他自己选择相信你的‘病恙’,谁又能骗得了他!”云鹤天一字一句想要烙进她的脑中。
他阴郁地笑笑,眸心里的火苗炙燃的是奇异的愤恨,“横波,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吗?”
“四年前,你就该嫁入南宫府。”
云横波牵起唇角,眉眼里甚至还脱不去恍惚之色,然而语声断冰切玉:“不可能的,我不会嫁他!”
“由不得你,横波!”
云鹤天双眉高高挑起,她忽有惊觉,果然,他一笑笃定。
“本来……我还在犯愁,如何才请得动你回来——真要谢谢卫澈!”
脑中匐然巨响,顿成空白,云横波哑言……也是知道他一旦亮出最后的底牌时,说明个中已再无转圜的余地!
即使争辩,何用?
云横波彻底地灰心,乏力地阖上眼睛,“我想见一见卫澈。”
“我只能担保,他一切安好。”云鹤天淡道,并不意外她的平静如初。
心慈手软,一直都是她的软肋,而她亦有一种孤勇,只要知道势难回头,当会痛下决断,毫不拖泥带水。
他的这一子,用得对了……可是,也将他和她之间,真正推上了绝境。
不敢去深想……这一切,是否是因为那人的归来,才刺激逼迫得他,不得不兵行险招,行此下策?
甩开脑中纷乱的念头,他找回自己平静的声音:“横波,你知道吗,你体内‘青丝雪’的毒性,连我也开始克制不住了!”
枕畔边她拖曳的长发柔软丝滑……也衬显得发梢处隐隐的苍灰色泽异样得刺目……那毒性,一天天鲸吞蚕食,她其实没有多少时间了。
云鹤天背剪的双手攥得生疼,面上倒含着释然的一笑。
“天下仅有的两朵优昙,也只有南宫家才能从慕容那儿讨得来。”
“能救你的……只有南宫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