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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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王文琪的双手随之一抓,抓住了一只大飞鸟比如孔雀仙鹤鸿雁的两只脚爪似的,似乎想要将别人看不见的大飞鸟从空中扯拽下来,搂抱在自己怀里。完成了这一动作之后,他的双手缓缓垂下了,接着缓缓转向鬼子们,右手往胸前横着一放,向鬼子们特绅士地深躹一躬,如同谢幕那般。

鬼子们皆一动不动,面无反应地望着他。然而,他们内心里是有迷惘且伤感的情绪在激荡着了。这一点孩子们是看不出来的,却瞒不过王文琪的眼。在中国的土地上,倒在血泊之中的毕竟不只是中国人,也还有他们日本的官兵。虽然,中国军人的伤亡肯定是他们这些侵略者的几十倍。如果加上中国人民的伤亡,一百倍都不止。但中国军民却是死在自己的国土上,道义也完全在中国军民这一边;而他们却是死在异国他乡,是为着根本没有半点儿道义的侵略战争而亡的,有些死了也是做了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如此这般之心理影响,正是王文琪译、谱《兵车行》的初衷。刚刚,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因而倍觉欣然。甚至觉得,总算为同胞和国家之抗战做了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助力之事,便死也不自惜了。

他接着又向藤野深躹了同样一躬,佯装出对那日本军曹单独的一份敬意。

“刚才唱的,大大的不好!皇军的不喜欢听!你的,用心坏啦坏啦的!”——藤野一手扶着战刀刀柄,几步跨到王文琪跟前,愠怒瞪他。

王文琪仍躹躬着,扪在胸前的手也并没放下。

他用日语说:“尊敬的藤野太君,我之所以指挥孩子们唱那一首歌,实在是因为日语歌唱时的魅力,通过那一首音调变化多端的长歌,能够体现得更为充分。没想到您并不喜欢听,这使我感到罪过。但我亲近皇军的心并没变,为了证明此点,请太君千万给我一次机会,允许我指挥孩子们再唱一首皇军们喜欢听的歌。”

他说得恳切极了,态度也恭顺极了。语调嘛,仍是那么一种吟诗般的语调。

藤野沉默片刻,扭头看了其他鬼子们一眼;其他鬼子们有的仍在发呆着,仿佛灵魂出壳了。有的向藤野点头,表示还想听。那是一种下意识的点头,点了头其实还浑然不知自己已作出了表示。然而即使是那么一种糊里巴涂的表示,对藤野的心理也起到了不容忽视的影响。毕竟,他们是县城里来的士兵,是池田大佐的“亲兵”。而他是驻守炮楼的,是一名派出军曹,是在配合他们执行池田大佐的命令,所以他不能不照顾他们的情绪。

他退回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文琪,一脸严肃地让王文琪报出歌名。

王文琪说那就为太君们唱《樱花》吧。

藤野点头。

王文琪便也退回原地,调整一下情绪,指挥孩子们唱起了《樱花》。

孩子们的歌声刚一结束,藤野背后的鬼子兵们居然鼓起掌来。藤野皱了一下眉,但脸上也难免的出现一种动容的表情了,尽管他竭力将那一种表情克制在不被看出的程度。然而王文琪有的是一双曾阅日本人无数的眼,瞟了他一眼就洞察尽净了。

王文琪不失时机地又用日本话对藤野说:感谢太君们的掌声,请允许我的学生们最后为太君们唱一首《故乡》。我也就教我的学生们用日语学会了唱这么几首日本歌,太君们再想听我们也没可唱的了。

鬼子们又鼓掌。

藤野则又皱眉,亦皱眉亦点头。

这时,除了藤野,别的鬼子似乎全都忘了他们是罪恶的侵略者,是中国人最仇恨的士兵,倒像是些到中国乡村观光的旅游客了。就连那条壮大凶猛的狼狗,其狼性似乎也收敛了,狗性似乎增加了。它蹲着了,不再以随时准备扑咬的狗眼瞪着孩子们和王文琪了。

当《故乡》也唱罢,那狼狗已趴着了。而鬼子兵们,一个个泪眼汪汪的了。连藤野也不顾一向在中国人面前的威严了,他掏出雪白的手绢擤起鼻涕来,擤出了很大的怪异的响声。并且,转过脸去随手擦了一下眼角。

王文琪再次以绅士范儿向藤野们谢幕。

藤野踱到孩子们面前,扫视着孩子们,来回走着。忽然,他抽出了军刀……

王文琪内心一激灵,赶紧上前一步,弯腰低头地说:“太君,真的武士,是不做使女人和孩子们害怕的事的。否则武士精神就被玷污了。您如果内心里因为什么恼怒了,何不对我发作呢?”

藤野却对他跷起了另一只手的大拇指,以表扬的口吻说:“王桑,你的,大大的好。皇军的朋友的是!”

接着,他用军刀的刀尖指着那个失禁了的男孩儿的裤裆,大声说:“小孩,你的尿裤子的不好,将来勇士的不是!”

于是其他鬼子哈哈大笑。

王文琪趁机连连挥手,孩子们在鬼子们的笑声之中四散跑光了。

王文琪暗舒长气。

破败的院落顿时静了下来,鬼子兵们迅速地又站成了两列,将藤野和王文琪夹在中间。

藤野和颜悦色地看着王文琪,向大门口作请的手势。那手势他也几乎作得彬彬有礼,相当绅士。

王文琪问要将他带到哪里去?

藤野说驻守县城的池田大佐要见他。

王文琪又问池田大佐怎么会知道在韩王村有我这么一个中国人呢?

藤野说是他在写给池田大佐的述职报告中提到的:说那些从县城里驾驶摩托而来的皇军士兵是奉池田大佐之命相请的,而他只不过是配合他们完成任务。

王文琪接着问池田大佐如此抬举于我,是想让我为皇军效什么劳呢?

藤野说那他就不知道了。

王文琪无可再问,也怕将藤野问烦了,虽然满腹狐疑,那也只得与藤野肩并肩地向大门口走啊。

当他在两列鬼子兵的押解之下走到院落外时,见院落外聚集了不少乡亲,其中有韩成贵、韩大娘。原本也有韩柱儿的。他被几个男人硬给拖走了,怕藤野发现了他,对他又生狠毒之心。也怕他又看到了藤野,按捺不住憎恨,做出于己于大伙儿都不明智的事来。

藤野们倒也不怎么理睬乡亲们。

乡亲们也都保持着距离,肃默地望着而已。众目睽睽之下,王文琪被藤野“请”上了一辆摩托车的车斗,藤野自己也坐入了一辆摩托车的车斗,六七辆摩托绝尘而去。

藤野那个班的鬼子们所驻守的炮楼在县城与韩王村之间。摩托队经过炮楼时,藤野下了摩托,站在炮楼的吊桥前向王文琪敬了一个军礼。这使王文琪心中更加一团狐疑了,捉摸不透鬼子们耍的什么花招,将会把自己怎么样。

说不害怕是骗人的。

那时王文琪内心里是怕极了。他是特别了解日本人的一个中国人啊。打定主意要向对方实行最残酷的折磨的日本人,往往会在之前向对方表现出最虚伪的礼节。这种玩味礼节玩味虚伪的过程,对某些日本人是极大的心理享受。

鬼子们一离去,乡亲们立刻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次又幸亏了文琪,孩子们平安无事;有的说,文琪被押往县城了,池田那老鬼子比藤野狡诈得多,不知他还能不能自保性命。总之又是庆幸又是感激又是担心,一个个唉声叹气,徒唤奈何。但乡亲们谁也没看到院落里的情形,只听到了院落里传出的歌声,遂将孩子们召集在一起,七言八语地询问。孩子们也就七言八语地回答,每个孩子都认为,老师让他们用日语唱日本歌,完全是不得已的,要不然结果可能很惨。因为鬼子们忽然出现以前,老师正在指挥他们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啊!

韩成贵等抗日骨干,就都到韩大娘家去,商议该怎么办。在韩大娘家,他们也只有一个个唉声叹气,谁也想不出应该做什么。用今天的说法,他们都陷入了无作为的郁闷。不是主观上不想作为,而是客观上难有作为。整整一个团一千余名鬼子兵驻扎在县城里,不调动更多的抗日正规部队,是攻不下县城的。再说,为了救一个人而调动正规部队强攻一座县城,那也没有先例啊。我们的抗日正规部队是保证中国抗战胜利的宝贵实力,非是梁山泊的绿林好汉,不兴为了救一名“弟兄”而呼啸出山,不计代价。鬼子究竟为什么将王文琪押走,将他押到县城后又会怎样对待他,一切情况不明,谁都没了主张。商议的最后结果是,由一个人进山去找到罗队长,听听罗队长有何主张。韩柱儿表现主动,诚心诚意地要求进山。韩成贵沉思良久,决定亲自前往。

武工队仍隐蔽在山里呢。一年四季,夏秋两季因有遍地青纱帐的掩护,是武工队进行抗日活动的有利季节。而春冬两季,青纱帐割倒了,炮楼上的鬼子兵居高临下,他们的步枪可以清清楚楚地瞄准半里地内的人。何况他们还都有望远镜。春冬两季的平原,可以说差不多全面暴露在敌人的军事控制范围以内,所以武工队一向也只能和我们的正规部队一样,躲在山林里养精蓄锐,兼做抗日宣传和秘密组织的建立工作。

然而韩成贵找到他们是不难的。有路径熟悉的交通员引领,他一早悄悄离开韩王村,傍晚就见到了罗队长。

罗队长听了他的汇报,同样的唉声叹声,一筹莫展。

韩成贵问是不是应该将王文琪的事向我们正规部队的首长们汇报呢?

罗队长说没必要啊。说汇报给首长们听了,首长们除了和我们一样替王文琪担心,那也肯定是干没辙啊。要抗战,就会有牺牲。我们已经牺牲了多少好同志,好战友,可亲可敬的人民群众啊!别说王文琪了,就是咱俩的父母,咱俩也没法营救啊。就是咱们正规部队的首长,咱们的正规部队也只能按兵不动啊!

韩成贵说罗队长,那些大道理我都懂。我没有让咱们的正规部队赶快去营救王文琪的意思,我不那么幼稚嘛!但,你罗队长能不能派两名队员,到县城去打探打探消息呢?

罗队长想了想,一口否决地说不能。

韩成贵瞪着他呆愣住。连这样的要求也被干脆反对,是韩成贵万万没想到的。

罗队长耐心地,循循善诱地又说,成贵同志啊,池田大佐那老鬼子最近从保定调来了一批汉奸特务,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配合鬼子加强了县城各处关口的盘查,对他们认为可疑之人一律逮捕,刑讯。仅仅是为了派人进县城去打探情况,那不是让咱们的武工队员去冒极大的危险吗?

韩成贵说那我白来一趟了?咱们就什么事也不必做了?

罗队长说你也不要闹情绪嘛!你为什么偏偏往最坏的结果去想呢?也许两三天后,王文琪他又毫发无损地从县城回去了。咱们先都这么想,心情不是都会好点儿吗?

韩成贵说如果王文琪这次不像上次被押往炮楼那么幸运了呢?

罗队长半晌没吱声,只闷头吸烟。

如果过几天从县城里传出消息,王文琪被折磨死了呢?

罗队长终于又说道,那我们就再记住一笔对鬼子的仇恨吧!——说时,都没抬起头看韩成贵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