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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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韩成贵拿他没办法,只有由他跟到了家里。韩成贵女人和十一二岁的儿子已在家里凑合着吃上了——无非一盘子蒸土豆,几个窝头,一碟咸菜,一盆苞谷面儿菜粥而已。母子二人见丈夫后边跟入了王文琪,都不由一愣,各自抓起一个土豆躲了出去。

韩成贵大声说一句:“不许偷听!”

门外没任何动静,猜到那娘俩不知去谁家了,便对王文琪说:“那就什么也别隐瞒,放心大胆,一五一十地照实说吧!”

他确实饿了,抓起个窝头就是一大口。王文琪虽也饿了,却哪里有心思吃什么!看着韩成贵来了这么一句:“你先说。”

韩成贵瞪着他一怔,咽下一口窝头,捧起粥盆喝了口粥,送顺了食道,不禁反问:“我先说?我倒是先说什么啊?”

王文琪说:“先说你的误会啊!我跟到你家来,忍着饿,看着你吃饭,不就是因为急着想听你说这个嘛?”

韩成贵只得将刚又拿起的窝头往桌上一放,开诚布公地说:“我先说就我先说。你被藤野那厮带到了炮楼里去,乡亲们谁也没对你产生什么误会。事情的前因后果,大家都看在眼里了。虽说你当时的表现不够英勇,但那是为了救韩柱儿一命,大家都能够理解的。那种情况下表现英勇,非但救不了韩柱儿一命,连自己的命也会白白搭上。鬼子们拿咱们中国人的一条命不当人命,咱们中国人自己犯不着非将脖子往他们锋利飞快的刀刃上凑……”

王文琪插言道:“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我也不是好汉。”

韩成贵接着说:“所以,那第一次,乡亲们非但不误会你,而且还都因你担心。一动员捐出东西赎回你,没有舍不得的人家。”

王文琪说:“这我知道,心里边一直对乡亲们很感恩。”

韩成贵继续说:“那第二次,是藤野那厮突然地就来了,将你往县里押送,乡亲们虽又为你不安,但谁敢拦呢?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带走,没有心里不难受的。都以为肯定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想到你平日与大家相处的种种仁义,能不难受吗?我还亲自冒险进县城打探你的消息,却白去了一次,什么消息也没打听到……”

王文琪说:“我心里也一直对你很感恩。”

韩成贵说:“感不感恩的,对我是无所谓的。你从炮楼里平安回来,队长当着你和我们几个同志关系的人的面,宣布你也是我们的‘内部人’了,那你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不单是乡亲关系了,而且还是同志关系了。一名同志被押往虎口了,其他同志能漠不关心吗?那完全是应该的。”

王文琪动情地说:“我知道,为我那件事,你还进山去找过咱们的正规部队,希望他们……”

韩成贵竖掌打断了他的话,仍板着张脸说:“咱不论那些。你从鬼子们的兵营里,总算也平安回来了,乡亲们都为你高兴。可是你并不知道,我虽然没从县城探听到什么消息,两天后,却有些关于你的说法,一传十,十传百的,也传到乡亲们的耳中了……”

王文琪说:“第一次在鬼子兵营里的情况,我不是如实地向你做了汇报吗?我觉得我是说清楚了的。也觉得,包括罗队长在内,你们大家是相信了的。”

韩成贵已卷好了一支烟,吸了几口之后,低头看看手中的烟说:“不错,你当时是汇报得挺清楚,我们大家当时也的确是信的。但有一点大家心里其实都很困惑,那就是——藤野那厮也罢,老鬼子池田也罢,为什么都不加害于你,反而都对你特别的好?仅仅因为你会说日本话?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未必都愿当汉奸,会说日本话又不愿当汉奸的中国人,那鬼子对他还能像对你这么好吗?”

王文琪想了想,肯定地回答:“不能。”

韩成贵一拍腿:“问题就在这儿!事情有蹊跷,那你就不能怪大家对你渐渐地心存猜疑!”

王文琪力辩道:“也不能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吧?无非就是,鬼子们觉得我似乎可以利用,于是在我身上下注,打算充分地利用我罢了。”

韩成贵出溜下了炕,将烟吸了最后一口,扔在地上,并跺一脚,倒背双手,研究地盯着王文琪说:“他们让你捎话回来,希望咱们明年多种稻子和麦子,还要像他们没占领县城以前一样,多养鸡鸭鹅猪,对不对?”

王文琪点头说:“对。”

韩成贵问:“那是希望咱们能最大程度满足他们的抢掠,对不对?”

王文琪又说:“对。但罗队长不是向上级汇报了吗?一级级的上级,不是也都表示同意吗?不是也都认为,咱们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能趁机改善对咱们自己人的给养补充吗?”

韩成贵说:“理是那么个理。还有挂太阳旗,都是同一个理。麻痹鬼子,也有利于咱们抗日力量的喘息,以求暗中发展。这么想,理上都是说得通的。”

王文琪也拍了下腿,大声质问:“那我就不明白了,我要来听你心中的误会,你审讯似的审了我半天,你心中那误会,干脆替你直说吧,你们大家的种种猜疑,究竟是什么呢?”

韩成贵又盘腿坐在炕上了,双手往左右大腿根一撑,更加严肃地说:“你既然问到这份儿上了,那我也不想再对你说含糊的话了!你刚才自己都说,鬼子们无非是打算充分地利用你……”

王文琪忍不住又打断道:“可我也正打算充分利用他们,好为咱们中国人的抗日做点儿有益之事!”

韩成贵眯起双眼瞪他片刻,语调缓慢地说:“总而言之,到目前为止,鬼子对你的利用是明摆着的,你对鬼子的利用,还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可以证明……”

王文琪火冒三丈了,一拍桌子嚷嚷起来:“姓韩的你放屁!大批鬼子进山扫荡之前,如果不是我及时汇报,那一次咱们山里的军民将受多大的损失?!哎你怎么翻过来掉过去的,偏往歪了寻思我呢?!”

韩成贵也拍了一下桌子,严厉地训斥:“你别跟我嚷嚷!不是我偏往歪了寻思你,你变歪没变歪,究竟是你被鬼子开始利用了,还是你在利用鬼子,这都得靠许多事实来证明。仅仅鬼子扫荡那一件事,证明不了什么!你不要以为那是你立的一次大功!实话告诉你,不完全是你以为的那样!你当咱们的情报员都是饭桶啊?在你汇报前,他们的情报早已送达山里了!……”

王文琪愣愣地看他,半天没说出话。

韩成贵谴责道:“你看你今日回来这种阵仗,这不明摆着使乡亲们心里犯嘀咕吗?鬼子们当着些乡亲的面,指着你说你是他们大大的朋友,还说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会大开杀戒为你进行报复,你说当场听到了的那些长辈心里会怎么想?我能一个个为你警告他们,不许他们传吗?几天后,全村的人还不都知道了?再过些日子,其他村的人不也都知道了吗?……”

王文琪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说显然是鬼子们使的离间计。说自己其实料想到了的,怎样怎样在离村子二三里的地方闹着想要自己走回来,怎样怎样惹恼了鬼子们,被他们扇了一通耳光。

韩成贵说:“我还以为你在鬼子们的军营里天天被待为上宾,好吃好喝,弄得红光满面,胖了许多呢。”

王文琪满腹委屈地说:“我那是在狼窝虎穴里你不明白么?我得整天与敌人斗智斗勇,我得……”

韩成贵又拿起了窝头,请求地说:“行了行了,我的爷!你还让不让我吃成这一顿饭了?这样吧,你将你两次在鬼子们军营里的经历,点点滴滴详详细细毫无遗漏地,写成一份文字的汇报材料交给我,我替你交给队长,作为你的一份材料先在我们有关的同志那里备上案,将来抗日胜利了,革命成功了,若有什么小人翻起你的老账来,也算是你的特殊经历的历史证明,对你有好处的。抓紧写。别不当成回事。”

王文琪诺诺连声,再也忍不住饿,也抓起个窝头狼吞虎咽起来。

王文琪一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小屋子,倒身便睡。在鬼子军营里第二次经历的几日,与第一次经历的几日一样,没睡过一夜整觉,夜夜被噩梦多次惊醒。只有一天的后半夜睡得较踏实,便是与佐艺子同床共枕的一夜。一来是由于两个你折腾我,我折腾你,折腾来折腾去的,折腾累了。二来是因为有佐艺子陪睡,不那么风声鹤唳,神经高度紧张了。

但回到家里这一觉他并没能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半夜醒了。一醒饿了,煮了半锅玉米面粥全喝光。喝光之后,不困了,索性润笔研墨,翻出家藏的一沓上好信纸,燃起残烛,写起汇报来。

天一亮,他红着双眼,去到韩成贵家,将刚刚起床的韩成贵带到了河边,将二三十页一卷汇报材料交到韩成贵手中。

韩成贵吃惊道:“这么快就写成了?”

他说:“你不是让我抓紧写,别不当成回事吗?”——逼着韩成贵立刻就看,希望韩成贵能给自己指出,哪处哪处,写得还不够详细。昨天与韩成贵一番长谈,他开始意识到,鬼子们对自己“好”,公开宣布自己为他们顶好顶好的朋友这一“事实”,的确很可能真的会成为自己以后的“历史污点”的。字里行间,流露替自己叫屈的情绪。

已是晚秋,早上凉意袭人了。偏偏那时,河对岸漫过大雾来。转眼间,二人已在雾中,只得分开了各自回家。

王文琪想学生们了,希望从孩子们那里首先也是重新获得信任,继续当他们的孩子王。他要去把他们一一找来,刚走出破败的宅院,又退回去了,怕从孩子们那里,也只不过获得的是冷淡和鄙视。一白天,他坐卧不安,好比一名犯人,呈交了申诉状,却估计不到法官将如何判决。在那种没着没落心绪烦乱的状态下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决定再去找韩成贵时,韩成贵来了。

王文琪急切地问韩成贵的看法,韩成贵摇头说不行。

王文琪激动了,忍不住嚷嚷:“你说你说,哪点我写得还不够详细?!”

韩成贵盘腿往炕上一坐,批评道:“问题就在于你写得太详细了。”

王文琪说:“不是你叫我点点滴滴都要写的吗?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忘了?”

韩成贵白他一眼,继续以批评的口吻说:“不错,我是那么说的。但你自己没长脑子啊?拉屎撒尿也在点点滴滴的范围内,哪些事应写,哪些事写了对你自己绝无好处,只有坏处,你就不替自己考虑考虑吗?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还跟一名日本军妓发生了那种事,更加不该的是,你自己还白纸黑字写出来!那不仅是丢不丢你的人,失不失你的名节的事,还关系到你的将来。如果将来有谁以你自己白纸黑字写下的这汇报质问你——鬼子们用美人计从你口中得到了什么不利于我们自己人的消息,姑且就说消息,不说秘密吧,你怎么替自己辩护?”

王文琪说:“我也不知道什么秘密呀,这一点老哥你还不清楚吗?”

韩成贵说:“就算我那时替你这么作证了,别人如果连我的话也不信呢?我告诉你文琪,一位我们自己的同志,不论他平时给大家的印象是多么坚定的革命者,也不论他曾为革命怎样的出生入死过,只要他一旦被捕了,不论他是被鬼子逮捕了,还是被伪军、特务逮捕了,那么只有两种情况能证明他在革命性方面的清白,一种是他被杀害了,一种是他被自己人营救出来了。除了这两种情况,别的任何一种情况,都很难证明他革命的清白性了。他说他并没变节行为,是逃出来的,谁能百分之百地信?谁又敢百分之百地信他?万一不是那样呢?即使被敌人处死了,疑点那也还是照样存在——如果他变节在先,被敌人处死在后呢?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有那我们的同志,一旦被捕,成了软骨头,或经不住金钱美女的诱惑,变节了,但敌人还是把他处死了。也有一种情况是,一名同志被捕了,大家念他曾是一名好同志,想方设法甚至采取冒险的武装行动,将他营救出来了。更甚至,还搭上了营救他的同志的性命,可不久查明,其实他已变节叛变了!严刑拷打对我们革命者是一种考验,美人计是一种更难经受得住的考验。至于金钱考验,那倒是微不足道的考验。兵荒马乱的,得了钱又哪儿去花,买什么?不瞒你说,反正我不说你以后也会知道,罗队长他也由于叛徒的出卖被捕过,因为他被捕前是我们革命性极坚定的好同志,所以咱们自己人不惜冒险采取武装营救行动,在敌人往保定押解他的途中,成功打了一次伏击,将他给救了。但就是罗队长,他也得向组织写汇报材料的。对他的汇报材料,组织也不能百分之百全信的。据我所知,武工队里就有人,接受了组织的特殊任务,时刻监视他的行动。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如果他实际上已经变节了,由他主要领导着的区武工队,稍有闪失还不被敌人连锅端了?……”

王文琪突然大叫:“别说了!”

韩成贵冷下脸瞪着他问:“连你根本没资格知道的事,我也出于对你,违反原则地告诉你了,你反而不爱听了?”

王文琪愤愤地说:“是不爱听!太不爱听了!听不得你像讲什么家长里短似的,讲罗队长他也因为被捕了一次,就如何如何地不被充分信任了!”

韩成贵沉默片刻,叹道:“斗争残酷无情,形势复杂多变,谁又愿意这样啊!也包括我自己在内,哪一天被捕了,即使侥幸活着脱离了虎口,那也不再是被捕之前的我了!”

王文琪低声问:“罗队长他知道自己一边继续领导着武工队,一边受到自己同志的暗中监视吗?”

韩成贵反问:“他那么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你以为会不知道吗?”

二人说话期间,王文琪一直站着的。一问一答地说到那会儿,他也在炕沿坐下了,垂着头,一副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