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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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韩王村是华北平原这一地区不大不小的一个村。从前有二百几十户人家,由于多年战乱,到1944年只剩一百几十户了。直奉两系军阀大动干戈时,村里的宅屋被炮火摧毁了一些。日军侵占华北过程中,又被摧毁了一些。韩王村离一座小县城很近,才七八里路。那县城也只不过万余人口,但一有战事发生,却是兵家必夺之地。离那县城很近的韩王村,太平年月是沾了近的光的,而到了天下大不太平的年月,竟由近而经常遭殃了。县城被直系军阀的部队占领过,也被奉系军阀的部队占领过;某一时期曾由“国军”驻守,而现在有日军的一个团安营扎寨。部队是少不了给养的,给养一旦不足,便只得到附近的村去搜寻。每到那时,韩王村就成了重灾村。军阀的部队也罢,“国军”的部队也罢,终究都是中国人,一般情况之下是要东西。没得给,自然也恼火,也怀疑明明有而偏不给,于是挨家挨户翻个乱七八糟。被翻到了点儿东西的人家如果还扯着拽着硬不让带出门去,难免的也骂也打,却并不烧房子,也不杀人。除那虽穿军装骨子里仍匪气成性的,大抵不至于强奸妇女。他们的行动,一般是冲着东西。但日本兵可不是那样,他们一旦恼火了,既放火烧房子,还杀人泄气。而他们看着中国人,往往是会恼火起来的。所以韩王村一半左右的人家,都先后逃往离县城远的地方去了。有亲的投亲,无亲的靠友。那年月中国人虽苦难深重,在民间重情义的传统观念却仍根深蒂固,只要算得上是友,靠一靠大抵是不会被拒绝的。

韩王村像华北平原上千千万万个村子一样,年轻人的身影已少见了。大抵都参军去了。有的参加了“国军”,有的参加了八路军或敌后武工队。那些年轻人较一致的思想,也大抵是为了抗日救国。尤其那些亲人被日本兵杀害了的青年,参军参得义无反顾。找到了八路军或敌后武工队的,便成了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找不到报仇血恨之心又特急迫的,恰逢“国军”在招兵的话,便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穿上军装扛上枪再说。也有被迫穿上军装扛上枪的,被“国军”抓走的青年们就是那样。故他们虽成了“国军”的一名,内心里对“国军”是积下了怨恨的。

青年的身影既少,华北平原千千万万个农村里,能看到的差不多就尽是中老年男人、妇女和孩子了。从前的中国人尤其农村人太容易老,即使年纪未老看去也显老。四十多岁五十多岁,样子往往和“老汉”似的了。十几年不曾间断的战乱年代,越来越穷困悲苦日夜不安的生活,使那一代中国农民老得更快了。

然而韩王村在华北平原的那一地区又是一个可敬的村子。一个村子可敬,当然也就意味着一个村子里的人可敬。是的,在方圆几十里的百十来个农村的农民们心目中,韩王村是榜样。

韩王村是首先不种麦子改种高粱的村子。

其他村明白了韩王村为什么那样,便也都种高粱了。

韩王村也是第一个灭狗的村子。

狗与中国农民们的关系比与城里人的关系亲密多了,历史也古远多了。在华北平原的农村里,狗往往被许多人家视为不会说话的一口“人”。狗虽起不到什么实际的效劳作用,但却是家家户户孩子们忠心的朋友。这一点其他三牲六畜起不到的作用,使华北平原的农民们对狗相当有感情。通常,人有一顿吃的,狗便也有一份。杀狗烹肉之事,肯定是罪过的。

但从某一天起,韩王村里一条狗也没有了,皆被爱它们的主人一咬牙一狠心结果了性命。

其他村明白了韩王村为什么那样,也都先后将狗消灭了。

于是,一年四季,每至天黑,华北平原的那一地区静得出奇。

敌后武工队的队员们趁夜出没于各个农村进行抗日活动,也就绝不会因为狗吠而引起炮楼里的日伪军们注意了。这对农民们其实也是有好处的。因为武工队往往在夜间活动,以前摸进哪一个村,那村里必会有狗叫起来。一条叫,全都叫,结果叫成一片。这个村里的狗叫声一片,周边村里的狗听到,也会紧接着叫成一片。那么,第二天上午,日军肯定纠合了伪军,离开炮楼,去到传出第一阵狗叫声的村里,将村人们集中起来,严加逼问甚至拷问,问昨晚是不是有武工队进村了。即使真有武工队进村了,那乡亲们也不能说啊。说了还算是个有点儿起码的中国人味儿的中国人吗?可即使明明没有武工队进村,日伪军们也是绝不会信的。他们不信到了夜晚,狗有时候也会一惊一乍地叫成一片的。要说服他们信,太费口舌了。如果被纠合的伪军们非是死心塌地的伪军,局面还好收场点儿。非是死心塌地的伪军,会夹言溜缝地相帮着劝,比如会说中国农村的柴狗和大日本皇军从日本带到中国来的纯种高贵的狼狗是多么多么的不同,中国农村的柴狗们闷得慌了,喜欢瞎咋乎,凑热闹地乱叫一阵之类的话。而倘若被纠合的是死心塌地的伪军,那么情况就反过来了,对乡亲们极为不利了。伪军们首先就不信狗们会无缘无故地叫成一片,他们会影响日本官兵更加不信。死心塌地的伪军们虽也是中国人,却极怕中国的武装抵抗力量在抗日战争中最终胜利了。他们深知那么一天如果到来,他们是绝没有好下场的。所以他们的立场完全地站在日本人一边。正如民间话所说的——他们和日军,是一条绳上拴的两只蚂蚱,生死与共了。炮楼里的伪军,有不那么死心塌地的,也有死心塌地的。那些炮楼的布局基本是——一个中心炮楼里驻守着一小队日军,周边几个炮楼由伪军驻守。在他们一年到头对农村的不断骚扰中,纠合的是死心塌地的伪军的时候并不在少数。像今天这样日军单独行动的情况倒是不怎么经常。不论哪一种情况,逼问拷问之后,进行全村大搜查是必定。倘没搜查出日伪军们认为武工队必定趁夜来过的证物,那乡亲们还算能避过一劫去。但如果武工队真的来过,并且很不幸真的被搜查出了什么证据,那么不得了,必将有乡亲付出性命……

自然,将狗们都自行地消灭了,对狗们是太可悲了。

但乡亲们又不得不那么做,权当中国的狗是为中国人的抗日捐躯了。

在华北平原的这一个地区,每至天黑,那一种寂静无声令炮楼里的日伪军惊恐不安,虽然再也听不到狗叫声了,听不到却比能听到还令他们悚然。一点点野外的响动,都会使他们的神经极度紧张,不是虚张声势地发出吼喝,便是乱放一阵枪,以壮其胆。

而事实上,在整个华北平原上,抗日活动,也几乎只有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的敌后武工队在坚持着了……

日兵们从晒场上撤离之后,韩王村的乡亲们从大树上解救下韩柱儿,有的背着那昏迷不醒的小伙子,有的搀扶着韩大娘,先将他们祖孙二人送回了家。人们也没转身而去,有那懂些土法子的,负责将韩柱儿弄醒了——无非就是喷凉水,捏耳垂儿,掐人中,揉太阳穴之类的做法。等韩柱儿终于睁开了双眼,看着奶奶流下泪来叫了一声“奶奶”,众人这才纷纷放心离去。他们都惦着女儿,儿媳呢。村里虽然几乎不见了青壮年男人的身影,但年轻女人们却还为数不少。她们是那些不知人在何方的青壮年男子们的妻或妹,是最容易受到日伪军伤害的弱势群体。她们受到危害的几率远远大于孩子们,所以是男人们的重点保护对象。而保护的方法,就是在日伪军进村之前,快速地帮她们隐藏起来。帮她们隐藏在院子里,屋子里的地窖中早已没什么意义了,那是很容易被发现的。在田地里,乡亲们挖了些可以互相串通的藏身洞。那些藏身洞有多处出口,有的出口就在村子里,各家都做了各自不同的伪装和标识。女人们已在藏身洞里猫了整整一个下午了,和她们在一起的还有孩子们,男人们想象得到她们是多么的为自己担惊受怕,都急着去向她们报平安,把她们和孩子们接出洞来……

天黑了。有几个男人又聚集在韩大娘家,都是能对全村之事出主意想办法的男人。一则他们还要看看韩柱儿怎么样了,二则要讨论一下如何将“眼镜”王文琪从炮楼里营救回村。

韩柱儿基本已经没事儿了,坐卧炕上,他奶奶正往他口中塞一个剥了皮的鸡蛋,而小伙子左扭头右扭头躲闪着不想吃。韩大娘家不但偷偷养了那小猪,还养了只母鸡。其实养母鸡的人家不少,日伪军一要来了,年轻的女人们就抱着母鸡往藏身洞跑。韩大娘一个老女人是不必躲的,她家的母鸡由别人家的女人抱走。

来到韩大娘家的男人中,有一个是村长韩成贵,与韩大娘家沾亲。村长是区武工队罗队长当众封他的,他的真实身份是中共地下党员,任务是收集民间情报,对有汉奸行为的人予以监视;同时尽可能地保护乡亲们的生命不受危害,在必要时出头露面替全村人与日伪军周旋。对于日伪军,他是保长。韩王村没有一个有汉奸行为的人,韩成贵的任务主要是第二方面。

他对韩柱儿说:“怎么那么不懂事?你奶奶多心疼你体会不到?乖乖把鸡蛋吃了!”

韩柱儿这才张大嘴,咬了半个鸡蛋,之后接过了奶奶手中剩下的半个。日兵那一枪托捣得不轻,小伙子左边耳上方肿得明显。

韩大娘转身埋怨起韩成贵来。她说:“成贵,晒场上的事我对你有看法。柱儿就要被活活烧死了,你当村长的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

韩大娘这么一说,除了韩成贵,另外几个男人全都低下了头,觉得那话也是说给他们听的。藤野的凶残冷酷在这一地区是出了名的,胆小的农民被他看一眼腿弯就不由自主地打颤。他们也都是凡人,内心里也都深惧藤野。当时他们都有点儿吓懵了,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韩大娘一数落韩成贵,他们心里都惭愧了。

韩成贵的样子却并不怎么惭愧。

他顶了韩大娘一句:“怎么不怨你自己?为什么不把小猪藏好?小猪要是不突然跑到晒场上,后来的事那能发生么?”

他的话虽然说得很平和,但谁都听得出来,那也是顶。

韩大娘怔了怔,又小声嘟囔:“俺柱儿明明把它藏了起来……”

韩成贵就扭头瞪视韩柱儿,意思是你小子怎么藏的?!

韩柱儿咽下口鸡蛋,说他没想到小猪居然能将藏它那地方的盖子给拱开……

韩成贵板着脸问:“为什么不压块石头?”

韩柱儿说:“压了。”

韩成贵又问:“压了?压了还被拱开了,那就证明压的石头小!为什么不压块大的?”

韩柱儿低下头不说话了。

“为什么不用绳拴上?”

韩成贵的话问得严厉了;韩柱儿抬起头张一下嘴,把到唇边的一句什么话咽下去了。

“你小子想说什么?”

韩成贵的双手叉在腰里了。看样子,如果韩柱儿再说出句他不爱听的话,他会一巴掌扇过去。亲戚辈分上论,五十多岁的韩成贵是韩柱儿的舅爷,扇了那还不是白扇?

韩柱儿就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坐在炕沿一边的韩大娘抹起泪来。

有个男人小声阻止道:“成贵,别说那些多余的话了。说那些有什么用呢?”

韩成贵一转身大声反驳:“不多余!有用!有的话非说不可!咱们中国,大半个国家都快被日本占领了,而且他们还在继续占领!这种局面下,一头小猪崽子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咱们中国人的人命!被杀了那么多了,让咱们活着的人深更半夜睡不着觉,有人味的中国人直想号啕大哭!可哭有什么用?咱们是农民,不守着土地守着破破烂烂的家园种地那不行!那咱们的武工队也吃不上粮食了!所以,能多保住一条命比保住鸡啊猪啊粮食啊重要得多!……”

又有个男人扯了他一下,低声相劝:“成贵,有些话以后再说不迟,怎么营救王文琪才是首要的事。”

韩成贵激动地说:“让我说完我这会儿想说的话!”——跨到韩奶奶跟前继续说:“老姐,你刚才埋怨我,可我还要埋怨你呢!如果你不为了那头小猪挤到藤野跟前去招惹他,后边的事会发生么?”

韩奶奶心里还是生气地说:“那你也不能眼望着柱儿要被活活烧死了连个屁都不敢放!你可是柱儿他五服内的舅爷!”

韩成贵也生气了,脸涨得通红,挥舞着一支手臂大声嚷嚷:

“说来说去,怎么还是你老姐有理?你倒在地上那时,我正想上前阻止藤野伤害于你,不成想你那宝贝孙子噌地蹿到藤野跟前了!更不成想他敢把藤野推得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你孙子被捆在树上以后,我正火急火燎地寻思着怎么才能万无一失地救下他的命,王文琪不是抢先了嘛!……”

其他男人皆点头,表示他说的是事实,也完全相信当时他内心里的想法。

韩大娘却抬起头,噙泪的眼只看定他一个人,一字一句不依不饶地质问:“如果‘眼镜’没出头,你打算怎么出头?”

韩成贵说:“老姐,你这话听来像是审我。你是我老姐,有资格审我。既然你当众审了,那我不得不回答了。回答了,也等于你老姐给了我个机会,容我也把窝在心里的话当众说开了。如果王文琪没出头,那我绝不会做孬种!我会站出来说话的!”

韩大娘追问:“说什么?”

韩成贵说:“藤野他是个恶魔,我当然不能说半句冲撞他的话。那不是火上浇油也成心找死吗?咱们全村人的死活还不全凭他一句话?我得对大家的性命负责,所以那也得可怜兮兮地求他饶了柱儿。如果他喝我跪下,我也得乖乖跪下,不跪行吗?如果他让我替他擦靴子,那我也得乖乖地替他擦靴子。如果我都那样了他还不饶柱儿,那我只得说,我愿用我的命换柱儿的命,烧死我吧!……”

他说得悲壮,一时眼泪汪汪的了。

韩大娘说:“行了。你的话解开我心里的疙瘩了,我信,成贵,你心里以后也不许存什么疙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