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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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韩成贵刚点一下头,韩柱儿却大声道:“我宁肯被活活烧死,也不愿被人像王文琪那么下贱地救了条命!我心里还存着疙瘩解不开呢!哪天把小日本从咱们中国的地面上彻底赶跑,咱中国人说起抗日时期的事儿,有无数不怕死的是英雄的中国人值得称颂,我听着脸往哪儿搁?还不如干脆被烧死算了!……”

韩成贵指着他大吼:“我揍你!捡了一条命不知庆幸,这会儿还说不识好歹的话!想当英雄,那也得看当得值不值!”

韩柱儿据理力争地说:“怎么叫值?怎么又叫不值?给中国人做出个不怕死的榜样,我认为就值!”

韩大娘也指着孙子教训:“你被活活烧死了,那奶奶还活得成吗?你老老实实闭上嘴,不许再说话!还说些混话,别怪我真叫你舅爷揍你!”

其他男人们也都批评韩柱儿的话不在理。也都认为他没被活活烧死确实是万幸,是万幸那首先就应该谢天谢地。

韩大娘不坐着了,站起来,迈着双小脚缓缓走到孙子那儿,向孙子俯身又说:“柱儿,你看着我。”

韩柱儿有些不情愿,别别扭扭的,最终还是不得不看着他奶奶了。

韩奶奶语重心长地说:“你给我牢记住,你的命是王文琪救下来的。只谢天谢地不行,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也是咱们韩家的大恩人!他救了你的命那也等于救了奶奶的命,如果他大难不死,以后你一定要替咱们报答于他!就这话,现在我要你当着叔叔大爷们的面,发誓你牢记住了!……”

韩奶奶的话说得动容,几个大男人也都听得动容,一个个点头不止。

韩柱儿虽然嘴上尽说些刚烈的话,但内心里毕竟明白,如果不是王文琪以那么一种屈辱的方式相救,自己这会儿已变炭了,哪儿还能说下贱不下贱,英雄不英雄的话呢?但当着外人的面,发誓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韩大娘觉得失面子,又急又气,拧孙子耳朵,还要咬孙子胳膊。

倒是韩成贵这舅老爷替韩柱儿垫了个台阶,他说:“算啦算啦,发誓嘛就没必要非强迫他了。但是柱儿,‘记住了’三个字你要是也不肯说的话,那我们几个叔叔大爷也是不会依你的!”

那韩柱儿无奈,只得大叫一嗓子:“记住了!”

他这一嗓子将屋里喊得静了片刻。在那片刻的静中,韩大娘回头看着韩成贵问:“咱们该这么依了他么?”

韩成贵苦笑道:“他才十七岁多一点儿,咱们眼里仍算个孩子,不依了还能怎么的?”

他的话刚说完,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于是大家都将目光望向门帘。

韩柱儿理直气壮起来,又说:“什么依不依的,不爱听!要是连罗叔叔也认为我是个孩子,我才承认我是个孩子!”

门帘一挑,进来了区武工队长罗尚毅。这罗尚毅三十六岁,山东人,两年前党派到河北这边来的。虽然只来了两年,在拥护抗日的群众中,已树立了极高的威望,成为当地抗日群众的主心骨。他的名字,对于伪军也具有非同一般的威慑力。好几次有些伪军实际上是掌握了他的行踪的,但是居然没敢向日本军方报告。毕竟,抗战已进入了第六个年头,更多的中国人拥护抗战的民族觉悟大大提高了,中国最终必胜的信念也更加坚定了。大多数伪军,也都想暗中掂量自己的行为。

对于这屋里的人,罗尚毅不啻是个救星。尽管他神出鬼没,一向来无影去无踪的,但哪一个村里若出了不好的情况,他总能在人们束手无策的时候悄然而至。并且,差不多又总是能使不好的情况有所改观,避免引出最悲惨的后果。

他曾说:“对于咱们中国人,最悲惨的事是什么事呢?不是粮食被抢了,不是房子被烧了,甚至,也不是父老兄弟被打残了,妇女被****了,而是我们中国人被残酷地弄死了!因为这样的仇恨是没法报的。鬼子弄死了我们一个同胞,一些同胞,即使我们后来也消灭了一个鬼子,一些鬼子,我们的同胞也还是不能起死回生了。所以我们武工队的任务,既不但是消灭敌人,更主要的是为了保卫同胞。在现阶段,武工队要想在一个区的范围内获得抗战的全面胜利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如果靠了我们的存在,使日伪军不敢过分地气焰嚣张,不敢动不动就以惨无人道的方式杀害我们的同胞,那我们的存在就是意义重大的!……”

此话,罗队长在许多场合对自己的同志们和基础群众们说过,所以人们对他的一贯对敌斗争思想特别了解。因为他的对敌斗争思想是这样的,而且自认为是正确的,符合当时对敌斗争的策略,甚至有一次没有执行上级也就是县武工大队的战斗命令。

当时——我们的情报员获悉,由于驻扎在县城里的日军中流行开了甲肝,不久又将甲肝传染到了炮楼里的敌伪军中间,于是石家庄和保定方面的日军,向这个县的日军派出了由五名日本军医组成的医疗小组,在一个班日军的护送之下,将乘卡车到县城里来。县武工大队命令区武工分队,在半路伏击两辆日军卡车。区武工分队有三十六名队员,人数上占绝对优势,但所配基本是短枪。也有手榴弹,不多。敌人的两辆卡车上,却各配一挺轻机枪。一个班的日军人手一支的,也是德国造的冲锋枪。可以埋地雷,然而大白天公路上过往的绝不会仅仅是两辆日军卡车,还间或有各村农民所驾的马车,如果时间掌握得不够精准,误伤群众,提前暴露埋伏在所难免。又据区武工分队侦察员汇报,驻扎在县城里的日军最高长官池田大佐的妻子和九岁的儿子,也刚从日本来到中国,乘坐两辆卡车中的一辆前往县城……

罗队长最终没有执行那道战斗命令。

他因而被撤了职,受到了严厉的批判和处分,还被视为“抗日斗争意志消退”、“畏敌思想显而易见”的反面典型。

他自然是不服的,据理力争,说在不能埋地雷,而战斗火力配备敌强我弱的不利情况之下,仅靠人数上的优势取胜,纵使全歼了敌人,我方的伤亡代价也必惨重。区武工分队几经损失,刚刚恢复元气不久,当继续养精蓄锐,委实冒不得险,付不起惨重代价。而最主要的是,近一年内,敌我双方处于战略对峙阶段,由于武工队的威慑实际存在,日军嚣张残暴的气焰有所收敛,群众恶劣的生存状态也稍有缓解。若因一次得不偿失的伏击使敌人受到强烈刺激,因而对人民群众大举报复,群众的命运可就惨了,必将又死人多多。果而那样,莫说仅仅三十六人的区武工分队,就是有近百名队员的县武工大队,八成也是无法拯救群众于血腥之灾的。

他的据理力争,在上级听来简直就是花言巧辩,往他们的恼火上浇油!若不是许许多多共同出生入死过的战友苦苦求情,他几乎被以“狂妄自大,违抗军令”的罪名给毙了。

后来一位八路军的首长听说了他的事,派一位代表来到县里,传达指示充分肯定了他的对敌斗争思想,认为他很善于审时度势。县大队这才又恢复了他的职务。

事实证明,罗尚毅在对敌斗争中,并非只一味的养精蓄锐,按兵不动。他的仇恨之火一旦燃烧起来,那也是管叫敌人心惊胆战的。他重新担任区委书记和区武工队长之后不久,中秋节那一天,有座炮楼里的日、伪军集体喝醉了,将附近一个村的三名妇女抓到炮楼里,不但轮奸了她们,而且残忍地杀害了她们。五六天后,两名武工队员装扮成送菜的农民混入炮楼,里应外合,使区武工队在傍晚几乎兵未血刃地拿下了那个炮楼。罗尚毅“代表中国人民”,就在炮楼里审判了那些日伪军们——凡参与暴行的,一律处以绞刑。没参与的,每人也被割去了双耳,口中一一塞了东西,结结实实地捆绑于各处。只放走了一人,是为日、伪军做饭的中国农民。宣判执行完毕,却没烧炮楼,神不知鬼不觉地撤走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炮楼仍安然无恙地耸立在原野。第五天,县城里的池田大佐的办公桌上,出现了罗尚毅亲笔写给他的一封信,毛笔字。罗尚毅虽然自幼家境贫寒,却有幸读过几年私塾,毛笔字写得不错。信的内容如下: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的抗日敌后武工队本分队,对那一座炮楼进行的当然是军事报复行动。而这一次报复行动,完全是那座炮楼里的日方士兵的暴行所引起的后果,可谓咎由自取。如果他也因而采取报复行动,那么武工队员们将使县城再无宁日,使他焦头烂额,防不胜防,也陷于咎由自取之惶恐之境。而正是为了使他在部下面前保留“最高指挥官”的颜面,所以这一封信才不以传单的形式在县城各处张贴,“希望能理解本队长的一番苦心”……

池田大佐看罢这一封信,暗吃一惊,表面上却未动声色,将信烧了。却也不敢怠慢,急率一彪人马赶往那座炮楼。去了也晚了,该死的已死,没被处死的也差不多都快饿死了。他能做的,只不过是替几名日本兽兵收尸而已。不但要驻守县城,还要保卫炮楼,他手下的兵力不足,便决定将那座炮楼遗弃了之。不那么决定又能怎么办呢?那座炮楼已成日兵的死亡象征,他明白手下肯定没人情愿再去保卫它。空无一人的炮楼不久成了乌鸦栖息、鼠类繁殖、野猫野狗的藏身之处。每至黄昏,那里向四面八方传开阵阵鸦噪。而天一黑,狗猫齐叫,扰得距离最近的炮楼里的日伪军心神不安,难以入睡。一想到它,池田大佐心里就添堵,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终于有一天,他下了一道命令,派工兵将那座炮楼炸毁了。在抗战八年中,在华北平原上,那是唯一一次日军自行炸毁了他们的炮楼。

晋察冀边区首长知道了这件事后,对罗尚毅进行了文件嘉奖,称赞他灵活运用了战略战术,将对敌斗争的军事打击、惩罚与心理战术结合得特别成功……

村长韩成贵向罗队长汇报了王文琪怎么怎么被鬼子带走的经过后,大家的目光就都默默望着罗队长,期待他拿出个主意。而他,接过韩成贵为他卷的一支叶子烟,深吸缓吐,陷入了沉思。

韩大娘这会儿就跟韩柱儿咬耳朵,让他懂事点儿,别在炕上半躺半卧的,出去回避一下。她虽然不是党员,但她的儿子也就是韩柱儿的父亲,是晋察冀边区某抗日纵队的团政委。罗队长每次秘密来村里了解什么情况,布置什么工作,她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何况今天的凶险之事,也是由于自己当时的冲动造成的,所以她认为自己当然更应该在场了。

不料孙子大声说:“我不出去!我又不是小孩子!问问我罗叔,我还算小孩子吗?难道我在敌人们面前表现的不是像大人们一样不怕死吗?”

他这么一说,众人们的目光又都望向他了。

罗尚毅掐灭烟,慢条斯理地说:“柱子,你当然不算小孩子了,咱们武工队里就有一名才十九岁的队员。咱们的正规部队里,十九岁二十来岁的小战士多了去了,比你年纪还小的战士也有。某些事,你也参与着听听,不但是可以的,而且还是完全应该的。在村里你几乎是唯一的男青年,以后要起些重要的作用了,听听对你有好处,会使你在敌人面前表现得更加冷静,更加成熟。”

听了他的话,大家都点头。

韩柱儿又说:“什么叫冷静成熟我不太懂,但怎么做才算是咱们中国人的好榜样,我心里一直是明白的。我认为我今天没给咱们中国人丢脸!倒是那个王文琪,在藤野面前的表现太叫人瞧不起了,太是十足的亡国奴样了!比亡国奴还亡国奴,简直……反正从今天起,我以后再也不会正眼看他了!”

罗尚毅说:“如果不是他那样,你就被活活烧死了。那你奶奶这会儿还不心疼死了?也许会心疼得要了她的老命!而如果今天你和你奶奶都没了,你父亲知道了,还不难受得肝肠寸断啊?”

韩柱儿一吐为快地说:“罗叔,我也不懂什么肝肠寸断不肝肠寸断的,就算我和我奶奶白天都死了,那也都死得值!我父亲肯定会记下仇恨,指挥战士更多地消灭鬼子,血债必得血来偿,佐不过就是这么回事罢了!”

韩大娘刚要训他,韩成贵听得不耐烦了,按捺不住地开口道:“柱子你给我住口!怎么你罗叔说了上句,你那下句就接得快快的?你这么学着懂事学着冷静成熟的呀?再多说我把你拖下炕踹出去!”

韩柱儿这才身子一哧溜,躺在炕上了。又一翻身,背对着大家了。

罗尚毅笑笑,未再就韩柱儿的话说什么,态度极其严肃地小声问韩成贵,关于韩柱儿他父亲的身份,是否仍一如既往地实行着严格的保密纪律?

韩成贵说是的,除了在这屋里的几个人,村里再无别人知道柱子他父亲是我们共产党领导之下的正规抗日军队的团政委。大家一向都按照统一口径编了个谎言,说韩柱儿他父亲到山西去当矿工,砸死在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