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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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罗尚毅点头道,严格保密是对的,也是必须的。不是不相信这个村的群众,而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知道的人多了,日伪军哪天又不知抽什么疯,再次到村里来逮捕****领导之下的抗日官兵的家人亲属,那韩大娘和韩柱儿的命运就极不安全了。牙关一咬就是同胞的生命线,这话说起来很英雄气概,听起来也感天地泣鬼神的,对于党员和我们队伍上的指战员,也是起码的要求。否则不就成叛徒了吗?但对普通百姓,这种要求太高了。谁都是血肉之躯,日本人又是那么的残忍,不能要求普通百姓也都像党员和我们队伍上的指战员们一样,有熬得住严刑拷打的坚强意志,也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如果百姓明明知道而不说,拷问他们的敌人是完全看得出来的,那点儿拷问经验他们是有的,于是他们定会以更加残忍的手段折磨百姓。而某个百姓一旦说了,则就成了告密者。一旦事实上成了告密者,那就是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了。咱们中国人看重民族大义,一个人如果有了这方面的污点,往往连儿孙辈都会被打上耻辱的烙印,那对后人是多么委屈又无奈的事?所以,是秘密的事,就一定要保密在最小也最可靠的范围。在对敌斗争十分严酷的当前,有些事尽量不使普通群众也知道,正是替他们考虑,为他们负责……

罗尚毅一番话,说得大家皆点头称是。以充满敬意的目光望着他,被他看问题的全面性和周到性所折服。

罗尚毅问王文琪是否知道柱子的父亲是我们部队上的团政委?

韩成贵回答不知道。

罗尚毅又问有什么不该王文琪知道的事他其实知道了?

韩成贵想了想说没什么不该他知道的事他却知道了。说他回到村里才一年多,除了教书、看书、练书法,再就是经常主动帮这家那家干活。乡亲们对他印象都挺好,他也不是个喜欢打听这家那家什么事的人。

韩大娘说他父亲曾是石家庄有名的中医,他自己也懂中医,还经常替乡亲们号脉诊病开药方,也很舍得花自己的钱亲自去县城里为乡亲抓药。她觉得他是个好人。

有人说他父亲给他留下了一些古玩字画、珠宝玉器什么的,寄存在县城的一家当铺里。当铺老板是他父亲的知交,绝对信得过的人。他用钱了,就去县城里换些钱花。在这国难当头,民不聊生的年月,他倒有幸是个衣食无忧,无家一身轻的男人。

有人说没想到他日本话说得那么流利,那么好听,简直像京剧里的花旦青衣的念白,藤野和些个鬼子兵都听傻眼了……

韩成贵见大家七言八语地说时,罗尚毅听得认真,忍不住问:“罗队长,你对他这个人有什么怀疑吗?”

罗尚毅说:“那倒没有。你们村打从日本回来了这么一个不寻常的人,我们的情报人员不可能一点儿都没关注他。根据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情报看,他是一个爱国者。回到你们这个村里来,一是由于他家祖坟在村里,兵荒马乱的,他怕祖坟遭毁坏,要亲自守护着才放心。二也是出于一腔爱国的情怀,甚至爱国的情怀可能是更主要的回国原因。”

他说时,大家也听得极认真。如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最高指示”,唯恐漏听了一句似的。

韩大娘急道:“既然他是个爱国者,咱们就先别说其他了呀,快商议怎么把他救出来啊!”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一齐望在罗尚毅身上了,韩成贵也又卷了一支烟递给他。他一边吸着烟,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要是为了救出他,就干脆拔掉那座炮楼,分明是不实际的。不实际的行动就是冲动的、冒险的,不计后果的行动。虽然我说了他是一个爱国者,也不能为了救他,我便率领三十六名武工队员去拔炮楼。那么硬干,武工队员们的伤亡成本太大了。也许事与愿违,反而害了他的命。所以,这种救法,大家连想也不必想。就是明知日本人正在折磨他,而且几天后必定杀害他,那我也不会率领人去攻炮楼的。”

他的话说得明白而又决绝,气氛一时极其凝重。韩大娘又不禁抹起眼泪来,连韩柱儿也朝大家翻过了身。

他接着说:“刚才大家聊他时,我心里已在想究竟该怎么救他了——今晚就要动员乡亲们,把家家户户东埋西藏的好吃的东西,全部奉献出来,就集中在大娘家里吧。然后呢,我们将鬼子们爱吃的选出来,尤其要多选那个藤野爱吃的。装在两个篮子里,明天派人挑着给炮楼送去。以前咱们不是也都用这种法子往外赎人的吗?不是往往也能成功吗?要把王文琪救出来,还是得先用这个老法子。”

大家一时你看我,我看他。

韩成贵说:“藤野那厮,凶恶得很,也多疑得很。万一他又多疑起来,非但没救出王文琪,连送东西的人也被扣在了炮楼里呢?”

罗队长说:“藤野是个什么鬼东西,我也很了解。有你说的那一种可能,但可能性不是特别大。藤野固然凶恶,却又是个日本文化的狂热崇拜者。而王文琪呢,据我所知,他在东京大学里学的就是日本文化史。如果他够聪明,当能智慧地以这一点来保护自己免受或少受些皮肉之苦的。藤野固然多疑,比狐狸还多疑。但他同时也是个阅咱们中国人无数的日本人了。以他阅中国人的经验,肯定能够看出,王文琪不会是一个他们非得从肉体上加以消灭不可的中国人。而以上两点呢,是咱们以非武力的方式有几分把握将王文琪救出来的根据,大家说是不是呢?”

大家便又纷纷点头称是,都打内心里认可他的分析和判断。

韩成贵就说:“那,明天我去送吧。”

罗队长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别人去我还着实不放心。你进了炮楼,凭你的机智见到王文琪最好。即使见不到,那也要尽量把他的情况探听清楚,起码要知道他的死活。”

韩成贵犹豫片刻,吞吐地问:“那,要是我真回不来了呢?”声音很小,还显出有点儿不好意思问的样子。

一阵静寂。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话。

罗队长用小指挠挠额角,不以为然地说:“凭你在敌人面前一向表现出的大智大勇,还会把事办得那么糟?”

韩成贵却固执地:“我说万一。”

韩柱儿大声插了一句:“成贵叔今天表现得可既不智,也不勇。眼看我要被鬼子活活烧死了,根本就没见他那儿有什么表现。”

韩成贵扭头望他一眼,张张嘴,没说出话。

韩大娘擂了韩柱儿一拳,斥道:“大人在商议重要的事儿,没你小孩子插嘴的份儿!”

一人替韩成贵化解尴尬,幽幽地说:“情况发生得太突然,你成贵叔他当时是懵了。”

另一人说:“是啊是啊,谁都有一时发懵的时候,再智勇的人也有。”

罗队长从小凳上站起,双手叉腰,左右扭动着身子说:“如果藤野那厮连你也扣在炮楼里了,而且居然真的打算加害于你俩……”

韩柱儿又大声接言道:“那罗叔叔肯定就率人把他的炮楼给端了!”

罗队长坐在炕沿脱起鞋来,边脱边说:“那我更不能硬干了。那藤野还不拼到底啊?那你成贵叔和王文琪还有命吗?”

事关自家性命之安危,韩成贵岂能掉以轻心?急切地追问罗队长究竟有什么打算。罗队长已仰躺下去了,往炕里挤了挤韩柱儿,胸有成竹地说,那他就要设计活捉几个鬼子,用鬼子来交换韩成贵和王文琪。韩大娘将一只枕头放在他身边,他枕了枕头,闭了双眼,说困了,得眯一会儿,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大家一时都闷声不响地互相看着。

沉默之际,韩大娘自言自语地说:“没把握的打算,罗队长可是从不随口出言的。”

韩成贵一挥手:“那都走呗!”

于是大家都相跟着走了……

一小时后,都回来了。带回来的东西样数还真不少,有一篮子枣、一篮子花生米、一袋子小米、半袋子大米……当然,所谓袋子,并不是能装三四十斤米的米袋子,而是枕头套当成的。中国农民自有他们的智慧,谷子稻子种在高粱地之间,成熟后,偷偷收割了,偷偷碾去了壳,干脆缝在枕套里充作枕头。白天和枕头摞在一起,晚上就是枕在头下的枕头。居然还带回了半枕套面粉!面粉原是和玉米磨成的小掺混在一起的,小孩子或老人病了,现用细筛子筛出些,做面条或疙瘩汤。此外还有鸡蛋、咸鸭蛋、蜂蜜、各类干菜、新下来的瓜果……

罗队长已睡醒了,一手一碗白开水,一手一个窝头,在吃着。人们一一将带回的东西放他眼前,他看着,连说好东西好东西,都是好东西,直往下咽口水,很难再吃得下窝头去了。

韩大娘问:“既然有鸡蛋了,我给你冲两个鸡蛋?”

罗队长见鸡蛋不多,也就十来个,摇头说大娘不麻烦你了,我吃两个更显得少了,太少了拿不出手了不是?听他那话,像是要串亲戚。韩成贵递给他一个咸鸭蛋他也没接,只打开了盛蜂蜜的小坛子的坛盖,蘸着蜂蜜将手中窝头吃光了。

韩成贵问:“你觉着这些东西够不够?不够我们再去动员乡亲们捐出来点儿。”

罗队长说不用了,足够。说罢往起一站,恨恨地骂了一句“******”。

大家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恼火起来,一个个看着他发愣。

韩成贵又说:“为了尽快搭救出王文琪,乡亲们藏的什么好东西都舍得给……”

罗队长更加恼火了,冲他吼:“你以为我替乡亲们舍不得吗?是咱们一个同胞的命宝贵,还是这些东西宝贵,我就掂量不出轻重来吗?!”

大家见他激头掰脸的了,皆充聋作哑。

他又没好气地说:“****的鬼子!占领咱们的国土烧咱们的房屋抢咱们的粮食,****咱们的妇女杀害咱们的同胞,咱们还要把这么多自己平日都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上赶着给他们送了去,我内心里一百个不情愿!”

韩成贵说:“不情愿不就是舍不得吗?刚才问你还不承认!”

罗队长争辩:“不情愿是不情愿!舍不得是舍不得!”

韩成贵也犯了倔,顶撞道:“问问大伙儿,有什么不一样的?再说办法是你首先提出来的。而且目前除了这一办法,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罗队长瞪着他张张嘴,被噎得没说出话。

警卫员张奎胜小张忽然探入头,报告说王文琪回来了,就在屋外边,请示让不让他进来。

包括罗队长在内,都倍觉意外地愣住。

倒是韩大娘首先说:“快让他进来!”

罗队长这才紧接着说:“有请!有请!……”

既然队长连说有请,小张自然遵命,替王文琪挑起门帘,毕恭毕敬地往屋里边请着王文琪。

小张的毕恭毕敬,令王文琪煞是疑惑。他进了屋,韩大娘已下了炕,走到了门口。她绕着他踱了一圈,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之后攥住他双手问:“鬼子们没折磨你?”

王文琪微微一笑,说自己很幸运,藤野没打他,也没骂他,对他还挺客气。那鬼子小队长竟然允许他和他面对面地坐着说话。

韩大娘说这就好这就好,不由得又落下泪来。

王文琪说,怕大娘替他担心,所以一进村没顾上回自己住的屋,先到这儿来报个平安,免得大娘牵肠挂肚的。

一屋子人都呆呆地望着他,使他很不自在。

韩大娘就向他介绍了罗队长。说罗队长知道了咱们村发生的事,很重视,天一黑就赶来了。说你看这些东西,全是家家户户的乡亲为了搭救你给出来的,打算明天一早由成贵挑往炮楼,探听探听你的情况。

王文琪听了极感动,眼眶也顿时湿了,说惭愧惭愧,我白天给咱们中国人丢了那么大的脸,哪里值得成贵哥还为我去闯虎穴狼窝,又哪里值得乡亲们为我这么费心啊!

罗队长拍着他肩说:“话不能那么讲。你今天表现得很机智嘛!不是你那样,柱子小命没了。韩信甘受胯下之辱,为的只不过是自己不吃眼前亏。而你是为了救同胞一命,你比韩信还韩信嘛!来来来,坐下细说……”

于是他执王文琪一只手,将王文琪带到炕边,自己又脱了鞋坐在炕上,笑着对王文琪说:“连藤野那厮都允许你平起平坐了,咱们自己人之间,当然更应平起平坐!你快把鞋脱了,坐我对面。”——说罢,盘起腿来。

王文琪脱鞋时,韩大娘擂了孙子一拳,命他起身,快在炕上给王文琪磕个头,谢过救命大恩。那韩柱儿佯装睡死过去了,还故意发出几声鼾。大家都看出他在装,罗队长笑道,别理他,咱们还是安静下来,听文琪说话吧。

于是没人再理韩柱儿,都肃立炕前望着王文琪。

王文琪脱了鞋,都没像罗队长那么盘腿坐着,而是像日本人那么双膝一跪,一屁股坐在小腿上了。

大家看得发愣。

韩成贵说:“文琪,罗队长要听你汇报,你干吗跪呀?那明明是小日本的坐法嘛!快别那么跪,让大家看着心里多不舒服啊!”

王文琪却显出那样跪坐得挺舒服的样子,并说在中国的古代,许多人也是习惯于跪坐的。日本人跪坐,实际上是从咱们中国学去的坐法。正如日本的不少文字,是从中国照搬去的。说自己在日本留学多年,深受几位日本老师的抬爱,每到他们家去做客,老师们都是对面跪坐的,哪有一个学生盘腿大坐的道理呢?所以也必定跪坐。起初非常不习惯,每坐得双腿麻木。但日久天长,渐渐坐习惯了。不跪坐,反而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了。

听他娓娓道来,大家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佯装睡死了的韩柱儿突然冒出一句:“你的日本人老师,那也终究还是鬼子!他们对你好点,肯定虚情假意,亡国奴才会觉得那是抬爱!”

韩大娘又挥起拳欲打他。罗队长竖掌阻止了,扭头说:“还想在屋里呆不?”

韩大娘对王文琪说:“他不懂事,文琪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王文琪红了脸道:“大娘我不会往心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