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仕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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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来这茶楼了。研究室撤销之前,每逢政府要开全市性会议,秀才们常熬夜弄材料。天亮材料弄好,已是饥肠辘辘,两人出门找吃的。时间尚早,街上行人寥寥,店门紧闭,走上好几条街道,也没碰上卖早点的。七弯八拐到得沿河路上,晨练的,上学的,赶早市的,才渐渐多起来。街边早点店也已开张,粉面包子,汤圆烙饼,什么都有。两人相反不急了,见不远处有一小店,用柳体镌着桃花流水的招牌,想起李白诗: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抬步而入。店里不仅经营早点,还兼营早茶,两人要两样包点或粉面,一番狼吞虎咽,填饱肚子,再让主人沏壶好茶,慢慢品茗起来。反正材料出来了,上午不回办公室,领导不会追究。此后每熬完夜,都会不由自主往这里跑。不熬夜弄材料,或早或晚,偶尔也会来聚聚。粉面和包点都差不多,茶却越喝越上档次,开始是廉价粗糙的碎茶,继而是略好点的红绿茶,往后竟喝起碧螺春铁观音之类名茶来。也是由俭及奢易,由奢及俭难,这茶级上去后,只能越喝越好,再不愿回头去喝过去不够档次的粗茶俗茶。这有点像做官做上了瘾,能上不能下,只想越做越高,就是做到联合国秘书长一级,也不肯善罢干休。

端着紫砂杯,美美喝口铁观音,眼瞧窗外荡漾的桃花河,乔不群感叹道:“这是一个多好的地方!自淮河离开桃林后,我好像再也没来喝过茶,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个佳处了。”秦淮河沉默良久,才悠悠说道:“还是那时好哇,工作再辛苦,或是受了领导的气,只要跑到这里来,手把茶盅,吹上一阵牛皮,便心平气和,什么都不必在乎了。”

乔不群收回目光,笑望着秦淮河,说道:“你干脆又调回来算了,我天天陪你来喝茶聊天,既消渴,又消气。”秦淮河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脚步已经迈出去,是想回就回得了的么?”乔不群点头道:“是啊,这里的茶水虽好,可男儿志在四方,还是得往外面走。总不能像我一样,这么碌碌无为,平平庸庸。”

秦淮河望定乔不群,说:“我正想听听,你怎么去的检纪监察室。你是桃林政府大楼里最硬的笔杆子,莫非除了纪检监察室,偌大个政府办再没你容身之处?”乔不群笑道:“笔杆子硬算什么?笔杆子再硬,又硬得过人家的腿杆子?纪检监察室也得有人去嘛,乔某不去谁去?”秦淮河说:“当然有庙就得有和尚。可那是个养老的地方,你好像还没到养老的时候吧?”乔不群轻描淡写道:“不养老,养养性也挺不错的。纪检监察室边缘是边缘了点,不过也有好处,彼此没啥利害之争,人际关系好处理。”

见乔不群不肯明言,秦淮河也不好过多盘问,知道背后原因肯定不简单,只说:“还是蔡润身得路,成为财贸处负责人,又到了甫迪声身边,以后出息就大了。这两天也没碰上他,本想给他打个电话的,一直被耿日新的人缠着,也没腾出空来。”乔不群不想提及蔡润身三个字,不咸不淡道:“到纪检监察室后,我很少跟政府领导和领导身边人打交道,不知人家在忙什么。事实也没这个必要,人家做人家的忙人,我只管做我的自在人。”秦淮河说:“见了蔡润身,代我问声好。这次匆匆路过桃林,没时间久留,下次再去看他。”

给秦淮河杯里续上茶水,乔不群岔开话题道:“干吗这么匆忙呢?不可多在桃林待几天?”秦淮河说:“昨晚你也听到的,辛芳菲连车子都给我准备好了,我还在桃林待得下去吗?”乔不群笑道:“所以你才急着要上九华山,也不顾有没有旁人在场。”

这里的九华山自然跟刘禹锡的诗有关,有着特殊含义。秦淮河笑道:“你以为九华山是想上就上得去的?我是见这么个大美人,被耿日新那小子独占着,心有不平,才借酒盖脸,壮胆放肆一回。真要上九华山,肯定会选择更好的时机。”乔不群说:“当时一拨通你的电话,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做了件傻事。”秦淮河说:“真该感谢你的电话,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要假戏真做了。”乔不群说:“你怕是巴不得假戏真做哩。”秦淮河说:“假戏就是假戏,还是不要真做的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乔不群说:“什么后果?怕派出所的人破门而入,还是怕房里装有摄像头,落下把柄?”秦淮河摇头道:“这些倒还不怕。”乔不群说:“那你怕什么?”秦淮河说:“一两句话也没法跟你说清楚。”

乔不群似有所思,说:“昨晚在餐桌上,我见耿日新和曹副书记对你那么热乎,就觉得有些不同寻常。”秦淮河说:“不群你好眼力,也看出了破绽。其实这段时间,我并非第一次回桃林了。”乔不群有些意外,说:“你什么时候还回过桃林,怎么没告诉我一声?”秦淮河说:“我不想让你也卷进来。”乔不群说:“你到底在桃林做了些什么?”

“要说也没什么,完全属于记者本职工作。”秦淮河举杯闻闻茶香,压低声音说,“报社接到举报信,桃林有个背景深厚的黑社会组织,以经营宾馆和娱乐洗浴业为名,变相开赌场,设淫窝,非法牟取暴利,已到了明目张胆为所欲为的地步。社领导考虑我是桃林人,认识的人太多,容易暴露目标,不想让我抛头露面,可一时又找不到更适合的人选,还是安排了我。举报信上说的事,此前我就略有耳闻,潜回桃林后也不怎么费力,顺藤摸瓜,很快掌握了这个黑社会组织大量情况和相关证据,发现他们的恶行远比举报信上所说严重得多。更可怕的是他们来头不一般,跟市里领导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本来我的行踪非常隐蔽,可还是被他们觉察到了,我还没回报社,电话就打到了社领导那里,要我们别狗咬耗子多管闲事。领导担心我的安全,命我暂时停止了调查。”

听得乔不群背膛发起麻来,说:“说你们狗咬耗子,我看一点没错。如今从上至下,不仅有专职纪检监察部门,还有力量雄厚的公安检察和反贪等专门机构,人家躲在办公室里过着清静日子,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你们做记者的倒好,跑了会场,跑了领导,还嫌不够,还要钻天入地,老往旮旮旯旯里跑。”秦淮河说:“正因如此,在地方政府官员眼里,我们这些记者也就跟反动特务没多少区别。”乔不群笑道:“还是那句旧话说得好,爱山爱水爱美人,防火防盗防记者。你们这些记者大人,一支笔在手,朝上指天,朝下画地,打一枪换一个位置,地方上能不小心点?”

秦淮河苦笑笑,说:“你这是抬高记者了。这几年地方上出些什么事,地方政府和相关部门格外沉得住气,盖子捂得铁紧,几个爱管闲事的记者自不量力,站出来说了几句真话,便被看成百姓的代言人。其实在媒体里讨饭吃的都知道,记者能量微乎其微,谁的皮毛都伤及不了,倒是引火烧身,下不了台的时候多。”乔不群说:“你明知会引火烧身,干吗不躲着点,还要往桃林这是非之地乱跑?这已是常识,黑社会组织一旦得到官方庇护,就变得黑里透红,谁也奈何不得,何况你一个文弱记者?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得秦淮河直笑,说:“还没这么严重。他们有官方背景,我有他们证据,只要藏在背后的官员不想丢官,他们就不敢轻易对我下手。在政府多年,你也清楚桃林官场,里面关系复杂,你想搞倒我,我想搞倒你,谁都不肯服输。他们都非常聪明,谁敢轻举妄动,稍不留意,露出软肋,就容易被对方击倒。”乔不群说:“怪不得耿日新那么在乎你,安排得如此周到。还有曹副书记,席上口口声声要你多宣传桃林,真有意思。”秦淮河说:“我才不会宣传他们呢。我见过太多这样的记者,天天给人写表扬稿,人家表面客客气气,心里并没把你当回事。有良知的记者就要敢于直面现实,写几篇能击中人家要害的文章,才不至于被人小瞧。”乔不群说:“这个看法我赞同,表扬稿只能是表扬稿,跟泡沫广告一样,易生易灭。我印象里有影响的大牌记者,好像没一个是写表扬稿写出来的。”

正说得投机,女老板上楼来,说是有人找。谁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呢?两人正感纳闷,辛芳菲已出现在门口,笑道:“秦大记者真会享受,跑到这清静妙处做起神仙来了,害得我好找。”那表情和口气,仿佛昨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辛芳菲的鼻子真长,躲到这么个角落里,也被她嗅了出来。秦淮河说:“来来,一起喝两杯。”掉头要女老板重新沏壶茶上来。辛芳菲说:“免了吧,车子就在下面。秦大记者是文人,别的安排你也提不起兴趣,耿市长让我做向导,曹副书记亲自作陪,到下面几个风景点去转一趟。”又看看乔不群,说:“不群你也一起去走走,好好陪陪你这位老朋友。”

看来昨晚那个电话打得好,才又重获美人欢心。既可陪老朋友,又能与美人近距离接触,乔不群自然满口答应。秦淮河却说社里有事等他回去处理,不便久留,起身迈出包厢。辛芳菲追上去,又一番苦劝。无奈秦淮河不为所动,执意要走,也拿他没法。

等乔不群结过账,走出小茶楼,秦淮河已被辛芳菲请上小车。当然不是要下县,是辛芳菲左劝右劝,秦淮河才勉强答应坐她的车回省城。乔不群没上车,跟车里的秦淮河握过手,看着小车绝尘而去,才慢悠悠回了市政府。